上山上山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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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楔子
  • 第一部——三十年前
  • 第二部——二十年前
  • 第三部——三十年后
  • 我写《上山上山爱》

楔子

1920年1月24日,在巴黎。一位穷困的三十六岁画家,发了高烧,昏倒在画室里。被发现后,立刻送到慈善医院,晚上八点五十分,他死了。

第二天,二十五日,小他二十二岁的模特儿妻子珍妮海布特(JeanneHebuterne)赶来看他,凝视、凝视、凝视了许久许久,静静的向后退着,向他告别。十几个小时后,这位女士从五楼跳了下来,殉情而死。还怀了九个月的身孕。

直到三年以后,模特儿妻子的家人才同意,让他们同穴而葬,墓碑上写着:“他们终于长眠一起。”

画家死时,每幅画价仅售一百五十法郎;十年以后,涨到五十万法郎;七十年后,已经涨到和他朋友毕加索(Picasso)一样的数字。

画家是意大利人,他去国而不怀乡,但临终遗言却是:“我永远的意大利。”他有了永远的祖国、永远的情侣,和永远的名字。

而“莫迪里亚尼”(Modiglian)就是他的名字。

第一部——三十年前

她是一个酷爱莫迪里亚尼创作的小女人。她的小脸清瘦,就像莫迪里亚尼在1916年画的那张“露妮”(Reneelablonde)的脸,或是1917年那张“结领带的女郎”(Femmea1acravateRotire),或是那张“罗洛蒂”(Lolotte)。不对,“罗洛蒂”那张稍胖了一点,她却是标准的清瘦型的,清瘦而苍白。

她酷爱莫迪里亚尼的画,她家的客厅里,挂了一幅画家朋友画她的速写像,笔触不见匠气、不见俗气、很成熟,尤其右眼和左眼不在一条直线上,与莫迪里亚尼1915年的“基斯林”(MoiseKisling),或1916年的“史丁像”(ChaimSoutine),属于同一梯次。当然,她比莫迪里亚尼所有的画中人物都美得太多了:她的头不那样斜、脖子不那样长、眼睛不那样核桃,并且在眼睛深处,有一对晶莹黑亮像六岁小女孩的瞳孔,而莫迪里亚尼的画像,许多却有眼无珠。

所以,可以这么说:她是一个活的艺术品,一个莫迪里亚尼终生都没遇到的模特儿。如果莫迪里亚尼遇到了她,遇到了东方美女、中国美女,一定会修正自己的审美观念,世界艺术便会改写,莫迪里亚尼的传记也会改写,我真的这样想。

这小女人留的是中分长发,两边直垂下来,更衬出她长形小脸的清瘦与苍白。我望着这幅速写像,望着、望着,一股奇异的反应从我身上涌起。我是信仰开明思想与科学的人,我不信任何玄虚的事。但这幅速写传给我的感觉,却颇有玄虚情味。怪怪的,不像平常欣赏绘画的那种,望着这幅画像,总觉得冥冥之中,好像有一种宿缘、一种情业、一种未了待了的事似的,我为之心动。我决定不再看她。

客厅是十分雅致的,一看就是艺术工作者的手笔,但不是那种邋遢的艺术工作者的。全部的布置一点也不豪华,可说没有一样东西是值钱的,但每样东西都是有特色的:一片红砖墙、一方角窗、一座陶器、一块几何图案的草席、一排矮得近地的沙发,处处都现出主人的水准。客厅里植物特多,是另一种特色,有吊着的葛郁金、吊着的波斯顿肾蕨蔗……这盆蕨跋类植物养得这么好,可见是行家。颜类植物对自来水中的漂白粉敏感,必须先将水贮放一天,让氯气散掉,才好浇它,这盆蕨类植物,显然是经过这种体贴手续的。

这是幢老旧的平房。进到房里,地板都要咿哑作响。房子是木质的,更增加了老旧的情调。置身其中,仿佛置身在一条大木船里,如果把“诺亚方舟”(Noah'sArk)现代化、艺术化,我想就该这样。最不诺亚的,是没有动物,不过,这样老旧的房子,天花板上必然有老鼠,地板下必然有蟑螂,所以也不能说没有动物——如果你从“三度空间”去想像的话。当然动物没有诺亚齐全,并月,尤其不同的是:诺亚的动物都是一雄一雌的,这座现代方舟的中层,有的却只是雌性。

这幢房子本来还不算小,但是左边新开了一条街,房子碰到都市计划的侧刀,就像一块魔鬼蛋糕似的,一下子被斜切掉三分之二。被切部分和保留部分之间,新砌了一道红砖墙,对外对内都一样,并没有再加粉饰。因为内外一致,使你觉得墙不再那么讨厌,至少这一道墙不讨厌。

房子被铡以后,在墙的转角,居然还劫后余生了一个小院子。小院子上搭了雨棚,就成了速写像模特儿的工作间。所谓工作间,也是一间教室,里面用粗木板搭了架、做了台,上面放着形形色色的陶器和土坯。墙脚是一座小电窑,寒酸得好像正在被大窑烧出的墙上红砖取笑。在大火里定型出来的这些红色队伍,一定奇怪它们保卫的这块小天地。它们看到在这块小天地里,一个可爱的小女人,在“手拉”出她的作品,也“手拉”出她的学徒。

陶艺是人类最原始又最创新的艺术,又最绵延不断。不论时代怎么变,人类中总有极少数的陶艺工作者,在宇宙轮回他们的成就。做为陶艺的教学者,本来就不容易大量招收学生,进入今天这种时代里,当然于今为烈。肯学这行业的人太少了,所以有人来学,都是个别的,个别的开学、个别的结业,不能大量生产学生,一如不能大量生产陶器一样。每个学生,像每件陶器一样,都有它独有的特质,因为是“手拉”的。“手拉”的陶器绝对没有两个完全相同,这也就是陶艺之所以成为艺术和它迷人的所在。就因为这样富于特质,这个地方是私塾,不是学校,也不是训练班。学校和训练班教出的任何学生,都有匠气与俗气,那是艺术的致命伤。

正在从客厅研究到这工作间兼教室的时候,方舟中层的一位雌性正在沏茶。我说一位雌性,因为还有一位——速写像的模特儿——也是这方舟的女主人之一。她们是一对姊妹,同住在这座旧宅中。分工的方式是:姊姊只管自己的卧房,其他客厅、教室、厨房、浴室,都由妹妹管。大概就是这样管的结果,客厅墙上挂的是妹妹的速写像而非姊姊的。想到这里,我又看了这幅速写像。这时候,她姊姊已经端茶站在我身边了。

“如果,”她姊姊把茶放下。“如果这幅画像都能令阁下看得如此出神,等下她回来,看到她本人,阁下可能会看得发呆成一座大理石塑像了。”女主人之一半开玩笑的说着,请我坐下来。

我笑了一下。“不会是大理石塑像吧?如果发呆,也是一座陶器土俑。”

“谁是‘始作俑者’呢?”

“该是你吧?”

“我吗?我可不是做陶器的啊!做陶器的,可别有其人啊!”

“不错,你不是做陶器的,可是你是说‘淘气’的话的。”

“可是,我不是说着玩的,我真感觉出这幅画像迷住了你,我早就跟你提过了我家的装修情况,其中包括了这幅画像,你记忆之好,天下皆知,你一定不会忘记的。”

真的跟我提过,真的我没忘记。那是半个月前的一个下午提的。

她姊姊是非常优秀的作家,虽然只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,却已是两本专书的作者了。半个月前,这位作家大学生有些写作上的问题要问我,我答应见她,她到我家来,谈得不错。她顺便谈到她的家庭,引起我的兴趣。她爸爸做小规模的西药进口生意,是一个整齐规律的白壁德(Babbitt)型人物。此公对金钱的态度,非常有趣,他对女儿们的教育费用,一分钱也不少出,但当他认为女儿们可以赚钱的时候,他会非常关切他分多少,当然是很斯文的关切,不是恶形恶状的。照中国旧规矩,子女是要“无私财”的,子女赚到的钱,要原封交给父母,自己如有需用,再回头向父母要,绝不可以先行扣留,更绝不可以分文不给父母。但是,时代愈来愈变了,变得子女对薪水袋的观点与父母对同一薪水袋的观点有了“袋沟”。这种“袋沟”,一旦发生在这位作家大学生身上的时候,显然两代同吃一惊。有一次,她在一家报社、兼差,第一次领回薪水袋的时候,她拿出三分之二,装入漂亮的信封,上写“感谢父母亲大人养育之恩”,然后,非常兴奋的,在午饭过后,偷偷放在爸爸的书桌上,准备奉送三分之二的薪水外,再奉送一项惊喜。不料,晚饭过后,她在自己的书桌上,得到奉送与惊喜的回报——信封回来了,钱不见了,信封上却有爸爸的读后感,批以“感谢养育之恩,当然不是一次,请看右上角”。右上角赫然加批了三个大字——“五月份”!

至于作家大学生的妈妈,实在不该说妈妈,该说姊姊,因为长得太年轻、太漂亮了。母女们走在一起,没有人相信那是妈妈,当然妈妈更不相信。这位妈妈少女时代很穷,寄人篱下,吃了不少的苦。所以,一朝可能,她便想赶快嫁人,有自己的家。她的婚,就这样的结得又快又早,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考虑。当然,最后有足够的时间去后悔——像所有美人一样。其实,就遇人不淑观点看,也不算怎么不淑。丈夫还不失为规矩人,不花天酒地、不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。他除了革丈母娘的命外,别无任何革命气质,在乱世中明哲保身、安全度甚高,这当然是世俗中理想丈夫的重要条件。谈到革丈母娘的命,他做得极为彻底,彻底到结婚二十五年,他家住哪里,他丈母娘都不知道!当然,丈母娘也花不到他一块钱。是不是一块钱的原因使他如此保持距离,我们末便“丈量”,不过总是重要的原因吧?

这幢老旧的平房,是他做公务员时向政府租来的。租金奇廉,所以就久租不退。在这旧宅里,他一住二十一年。自从都市计划铡了这房子,他和大大就搬到新买的公寓去住了。旧宅留给了两个女儿,理论上是转租给她们,当然收租的情况颇不稳定,两个女儿都是大学生,除兼差外,并没有固定的收入,就房东立场看,当然是失计;但房客是他生的,不是他找的,一切就自当别论了。

作家大学生的妈妈热爱艺术。她是室内设计专家,搬到公寓后,她的室内布置被摄影家照了专辑,登在“当代家庭”杂志上。她的职业,除做美术设计外,是陶艺教师,自己也做陶器出售。她这一气质、这一本领,给小女儿很深的影响。小女儿热爱艺术,在艺术的深度和广度方面,很快的青出于蓝。她自己也做起陶艺教师来,也自己做陶器,不过她不出售,别人要,得像请佛像请关公像一样的,把她的陶器请走,至于有没有送香火钱、她姊姊说大概有。托斯卡尼尼(ArturoToscaini)用指挥棒敲一个水电工人的头,叫工人站好,工人问为什么,托斯卡尼尼说有音乐的地方就是圣地。显然的,速写像的模特儿是以神圣的眼光来看她的艺术品,这一点,她倒满敬业的。

作家大学生还告诉我,这位妹妹,本是北一女中的学生,但她不喜欢所丧性灵的学校教育,所以念完高二就不念了。当时全家反对她,但她不听,终于自动休了学。她跑到南部乡下亲戚家里,在竹林和风声里独自住了几天。她自由自在的活着,她有勇气这样做。她飘来飘去,但绝非不良少年,相反的,她程度好得很,她的知识很渊博,这和她的聪明与用功有关,她有两书架的藏书,书架上从《拓扑学》到拓本,从《板桥杂记》到版画,从《失乐园》(ParadiseLost)到《儿童的诗园》(Child'sGardonofVerse),几乎一应俱全。“当然,”作家大学生特别补了一句。“你阁下写的书,也包括在内。”至于写作情形,不知道,只知道她常常写东西,但写什么,发表不发表,都不知道。总之,她很神秘,她不太喜欢交朋友。

当休学后,大家都以为她不会考大学的时候,她突然以同等学力的资格报了名,随即在台大哲学系的新生榜中,赫然出现。如今暑假到了,她已经足足念了一年大学了。

“不能小看她。”作家大学生最后向我说。“她真是一个极为优秀的小女生。她的潜力莫测,真希望你能认识她。她叫叶葇,柔软的柔,上面加个草字头。”

叶葇、叶葇,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名字。

这是一个跟我一样好的名字。我的名字叫“万劫”,也是两个字。二十六年前我一出生,浩劫余生的父亲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。他用这个名字,给他艰辛的一生做了终点,给我艰辛的一生做了起点。他把我叫做“万劫”,大概意味我在劫难逃吧,但劫数难逃,却历万劫而依然存在,可见劫后余生的本事,也不在小。也许父亲起这个名字,别有更积极的意思,他可能希望他儿子长大后能够“劫富济贫”吧,那样也好。总之,“万劫”、“万劫”,这是一个响亮的名字。不俗气、有个性,并且含义深长。如今“叶葇”这名字,也是如此。普通字典里找不到她名字,她名字藏在古文字典中。看她名字,就想到她来自古典、穿过古典,飘进现代的时空。

“这名字很古典,”我说。“但也很现代。植物学上有一种葇黄花,是穗状花的一种,像柳絮等都是。英文叫catkin或ament,叶葇的名字,就是这种意思吧?”

“你的博学真吓死人。”作家大学生吃惊了。“我们可没知道的那么多,我们叫她‘小葇’,因为她真的蜜蜜柔柔的。很清秀可爱,不过有点怪。也许你会喜欢她,不过我不知道你们该不该认识。人间有一些人,实在不该认识才好,你说呢?”

“我在我书里已经说过了。有些人你跟他相见恨晚,有些人你跟他相见恨早,有些人你跟他根本不该相见。你现在的意思,大概是指最后一种。”

“我没这个意思,也有这个意思,我觉得小葇真该认识你,可是啊,像小葇这样的女孩子,认识了你是多麻烦的事!”

“你说哪一种麻烦?”

“我也说不出来,只是感觉,只是预感。”

“那她就不要认识我吧,——让我来认识她吧。”

作家大学生笑了。她是敏感的、善解人意的,我想她感觉到我对小葇有了好奇的反应。从作家大学生的眼中,我也感觉到她已知道我知道她有了这种感觉,她暖昧的回了我一笑。最后站起来,告辞了。我送她到门口,她回过头来,伸出手,同我握手,用会意的眼神轻轻说:“我会打电话给你。”

半个月后,她电话来了,轻描淡写的,约我到她家里看看她瞄画。“一定要来噢!”她特别叮嘱了一句,于是,在第二天下午,我就进了这客厅,一眼就看到了速写像。

“我觉得,”作家大学生一边喝茶一边说。“这张画像不如她本人好看。”

“你是说,叶葇比艺术品还艺术品?”

“可以这么说。这该怎么形容呢?这该叫——”

“该叫艺术的平方吧。何况,叶葇是立体的,画像是平面的。这不但是平方,甚至该叫艺术的立体几何了。”

“艺术已经够复杂了,你还滚进数学来!”

“该滚进来的,Artist;mathematiciswe.艺术是我,数学是我们。你别忘了这句话。”

“这是谁的话?”

“这是我的话。”

“原来是你造的。”

“也不尽然。十九世纪克劳代伯纳德(claudeBemard)说Artist;Scienceiswe.艺术是我,科学是我们。如今数学滚进艺术里,艺术就不再挂单了。”

“在你的书里,你好像不大谈艺术,我想,你的艺术观点一定与众不同。”

“的确与众不同,因为群众的艺术水平是很可疑的。我深信这里面有百分之多少是骗局。对许多所谓艺术家,我真的怀疑他们是艺术家还是骗子,尤其在绘画和雕塑方面,更是如此。”

“对叶葇的作品,你怎么看呢?你认为她是艺术家呢?还是骗子?”

“陶艺是比较具体而有规范的艺术,它不像抽象画、抽象雕塑,它很难行骗。所以,在这方面想行骗也不太成。并且,女人要行骗不必假手于艺术,几滴眼泪就够了。”

“你看,你又来了。你对女人的成见,真不可救药!我请问你,你到底怎么解释女人与艺术?”

“Therearebuttwoboonsinlife:theloveofartandheartoflove.”人生有二幸:艺术的爱与爱的艺术。我想,艺术的爱和爱的艺术,就是全部答案了。一个优秀女人一生中,所追求的艺术应该不外这两种。

这时候,电话响了。作家大学生跑去接了,又回来坐下。她说:“本来小葇说今晚一同与我吃晚饭的,刚才来电话说有别的事,不回来了。这说明了一件事,就是今天好像不是你们该认识的日子。”

“噢,”我内心一阵失望,但很快就平复下来。“没想到今天原来是这样的大日子,其实,我已经认识了她。”

“你认识了她?”

“认识一个人,不一定直接从她本人啊,从她的客厅里、从她的工作间里、从她的画像里,你就可以认识啊。”

“唤,我还不知道你是大侦探。”

“我是大侦探,你信不信?要不要我背一段给你听?——叶葇,安徽当涂人,1950年7月25日生,台北市复兴幼稚园毕业、复兴小学、初中毕业、北一女中高二卒业,身高一六七、体重四十四……够不够,要不要再说?”

“天啊!”作家大学生把右手模在头上,惊叫起来。“你真的是大侦探!你真的是!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?你怎么可以知道那么多?你还知道什么?还知道什么?”

“我还知道你不肯告诉我的。”

作家大学生脸一沉。看着我,半天不说话。她用眼睛搜索我的眼睛,像要搜出我究竟知道多少?我的表情也转成严肃,从我严肃的表情里,我想她真的以为我是无所不知了。

我离开方舟后第二天,作家大学生出了意外——出了车祸,住到医院里。她右腿上了石膏,一段长时间,是下不了病床了。我一直不知道这个消息,直到三个星期后的一天,一个记者顺便同我谈起,我才知道。我去看她一次,她正在睡觉,我就出来了。我寄了几本书给她,附上一信:

作家大学生:

别说我不来看你吧,当有一天,我可以向你描绘出病房的窗帘帘左下角有一个小洞的时候,你就知道“文化大侦探”来过了。寄上一些书给你,其中有一本我的新作——“蓝色魔鬼岛”,这书还没出装订厂,就给查禁没收了。幸亏我过去碰到此类手段已多,故已预为抢藏N册,特分一册给你。别忘了说要打断双腿的比我大一百岁的美国幽默作家无异没有腿,你目前有一条腿,我盼望我有四条腿,可以离开这个“蓝色魔鬼岛”,但他们仍旧不让我出去,不但不让出去,并且还设计要我进去。你等着看吧!

欲求离乡背井而不可得的写

1970年7月4日

“蓝色魔鬼岛”被查禁是意料中事,这是我被查禁的第十三本书,其实不看内容,光看书名就犯了天条。独夫蒋介石被共产党赶到台湾“岛”上,从他的特务机关蓝衣社到他的国民党党旗全是“蓝色”的,祸国殃民的他和他的党羽又与“魔鬼”无异,组合起来不正是“蓝色魔鬼岛”的书名吗?

1949年,独夫蒋介石被共产党赶到台湾的时候,有两三百万大陆人,跟他或被迫跟他同来这个岛上,我的父母身在其中,当时我十四岁,没有选择权,也一起来了。对一个从十四岁成长的少年,那真是漫漫长夜,从初中到高中,从大学到军队,到处那是蓝色统治下的白色恐怖,令人窒息。人们都走了屈从的、逃避的、同流合污的顺民之路,我却不甘如此。我把人生设定了一个主轴,那个主轴就是我要做一个伟大的知识分子,博学多闻、特立独行,并且要经世致用,有利国家和人民。我从在北京念小学时候,就受了左派书刊的鼓舞,加深了这一怀抱。但我因为好学深思,思想上并不像左派那样褊狭。十四岁到台湾,我脱离了大陆的狂飙,却坐困在海岛的高压,从中学而大学,我一直在这一主轴上锻炼我自己、期勉我自己。我遭遇了许多困难的经验,其中最大的,是我缺乏真正使我五体投地的师承与榜样;而在同辈中,我又因自己过分超群而变得难以向朋友学到什么;而与我同行的女朋友们,也都“中道崩殂”、劳燕分飞;再加上早年的穷困,使我在这一主轴上,做得非常孤独而吃力。直到我历经军队、办刊物等鲜明的转捩点以后,我才慢慢更能熟练的做一个异端、孤独的异端。我深知自处之道,并且知道为这一主轴所必须付的代价。没有白发前辈、没有黑头朋友、没有红颜知己,我都不以为异,在这一主轴上,我清楚知道只有靠自己,也只有自己一个人走下去。我走下去的方式其实只有一种,就是以言论冲决网罗。我开始写文章、写书,前后四年,直到官方封了我的杂志、禁了我的著作为止。可是,官方动手究竟太迟了,当他们判定我必须出局的时候,我已经盗了无数次垒了——对这个岛,我已经为思想上的灌输工作打下基础。当《纽约时报》(TheNdwYorkTime)登出我是这个岛的firebrand的时候,官方除了报复,已经没有任何法子了。

这个政府控制了三十一家报纸,也就是全部的报纸,它不服异己办报。它所控制的报纸,可以毫无忌惮的造谣生事,诽谤官方所要斗臭或打击的人。想告它诽谤吗?绝对没有成功的希望,因为法院又是官方控制的。我就告过两家,可是法院连传都不传他们,就判他们无罪。所以,同他们在新闻上和法律上缠斗,异己绝无希望,除了呕气以外,一无所得。当德国的艾德诺(Adenauer),在纳粹势力如日中天的时候、在全国人都向纳粹低眉俯首的时候,他曾表现了“虽千万人,吾住矣”的气概,但换得的,却是被极权政府整得灰头土脸——法庭上诬陷他诈欺背信、监狱中折磨他夜不安枕、名誉被破坏、财产被没收、自由无缘、家庭破碎。他当时在新闻上和法律上若与纳粹缠斗,绝无希望,他只有在监狱中等待、在修道院的玫瑰花丛中等待,等待有朝一日,海晏河清。他六十八岁时候,集中营主管对他说:“好啦,请你不要自杀,只有你老是给我惹麻烦。您老六十八岁了,总之,也活不了太久了。”可笑这集中营主管狗眼看人低,他没想到这老囚犯活了下来,并且在一党独大垮台后,以清白之身,出任西德总理,一做十四年,从七十三岁做到八十七岁,成了有史以来,最难能可贵的也最坚苦卓绝的一个伟大身教。一般人只看到他七十三岁到八十七岁的十四年“走老运”,却忽略了他五十七岁到七十二岁的十五年困顿生涯。这十五年的困顿中,他大部分的时间,都坐看自己的敌人张牙舞爪、坐看自己的生命垂垂老去,但是他甘愿牺牲一切,他就是不要同他看不起的政权合作。这种清白记录,使他在灰头土脸时候,干不成地方首长;却使他在扬眉吐气时候,干上了国家总理!当然艾德诺不是我,我也不是艾德诺,但是独自一人,挺身与暴政相抗,不对一党独大低头的大丈夫作风,则是一样的。我的家中有一个小镜框,中有艾德诺人像,我喜欢看到他,他给我一种鼓舞与信念。不过,按照艾德诺的标准,我大年轻了,我还有监狱一关要面对。监狱的阴影,对我说来,是愈来愈浓了。

我来自白山黑水的祖国,到了玉山浊水的岛上,虽然岛是祖国的一部分、我是祖国的一部分,但因政治的缘故,我只能局限在千分之三的中国领土上做战士,虽然在比例上,我的努力会因岛的狭小而使自己“与之偕小”,限制了躯壳,但努力的精神和成果并不受它限制,也限制不了,就像《湖滨散记》(Walden)的作者梭罗(Thoreau)坐牢的时候,他说他“从不曾想到我是给关起来了,高墙实在等于浪费材料……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付我……他们总以为我唯一目的是想站到墙外面。每在我沉思的时候,看守那种紧张样子,真教人好笑。他们那里知道才一转身,我就毫无阻挡的跟着出去了……。”梭罗当然不会小说中穿墙透壁的功夫,他这种来去自如,是指观念上的解脱,观念上“从不曾想到我是给关起来了”。他虽然身在斗室之内,但却心在六合之外,神游四海、志驰八方,就像拉夫瑞斯(Richardlovelace)在牢里写诗给情人所描写的一样。

虽然在蓝色统治下的白色恐怖,使台湾小岛活像一座监狱,但真实的监狱,毕竞还是具体得多、狭小得多,因此,我清楚感到我不能免于到那个具体而狭小的地方,我早有心理准备。海明威(HemingWay)那篇《杀人者》(Thekiller)描写等他们来杀他的那个老安德森(Anderson),他坦然面对不能免的死亡处境;而我呢,也坦然面对不能免的被捕处境,随时等他们到来。

在蓝色统治下的白色恐怖里,做为异端,最好就是你一个,因此,我就把住所远离了市区,迁到了山上。

像隐士一样,我喜欢在山上,讨厌山下的红尘。除非有特别的事,我是很少下山的。朋友们知道我这种隐士的性格,他们也不轻易找我。我虽是一个战斗的人,但我对人际很厌倦,我认为现代技术的统治,已使人愈来愈软弱,使个人抵抗政府与环境的能力愈来愈小,所以个人就变得不可靠也不可爱。“我认识人愈多,我愈喜欢狗。”这句巴斯噶(BlaisePascal)的名言,是我最欣赏的。戴高乐(CharlesdeGaulle)也欣赏这句话,大概强者在历经万劫以后,都会如此洞彻人际。但这并非说自己要形如槁木、心如死灰,而是仍旧努力、不灰心、不停止;仍旧要说自己的、写自己的、表现自己的。

在山上,我孤独而有效率的生活着。戴高乐在做第五共和总统前,他住在巴黎郊外最后的一幢房子里,保持自我,远离群众的吵闹,但他并非遁世,而是在培养浩然之气——大丈夫的浩然之气、“得志与民由之,不得志独行其道”的浩然之气。戴高乐是我最欣赏的法国人,他给我平地上突起一座山的感觉。而阳明山,正是这样一座山。

阳明山本来叫“草山”,它在二十多年前,被一个喜欢改名的独夫蒋介石给改成这种名字。我不喜欢原始的地名这样被污染,但污染已久,已经很少人知道它原叫“草山”了。约定俗成以后,我只好把阳明山加以特别解释。四百六十多年前,明朝王阳明曾被专制腐败的政权迫害过,他在牢里的时候,曾写“深夜黠鼠忽登床”的诗句,阳明山对于我,显然只有这种受难的意义,并没有喜欢改名的独夫蒋介石所说哲学的意义。——这些不学无知的独夫,他们还提倡王阳明的哲学哪!我想,思想家应该在遗嘱中来一条但书,严格规定什么样的人,禁止他们提倡他的哲学,免得使思想家死后哭笑不得。我很少同情古人,但我真的同情起王阳明来。

王阳明和我不同的是,他是先坐了牢,再跟朋友分离的,而我却先跟朋友分离,才准备坐牢的,因为蓝色统治下的白色恐怖里,一个人的坐牢,使他亲人和朋友软弱的可能,远比坚强多。别说什么“真金不怕火炼”了,不炼倒也更好。一般人大脆弱了,是纯金是包金是镀金,若一一全靠火炼来考验真假和纯度,是太残忍、太强人所难的事。最好的发展,还是不炼他们。没有火炼,漂亮的人一定更多,漂亮的事也会不少。也许有人会提出异议,说不炼他们,那么漂亮的人中,岂不羼了假?答案是:羼了假也没什么关系。很多人没遭到火炼,他们会漂亮下去,就算是镀金的还是很漂亮啊!虽然只是金玉其外,但在这金粉世界里,冒充久了,也就弄假成真。很多漂亮的事,都是弄假成真的。如果不避免火炼,硬要炼他们,他们就会原形毕现,一点残余的金色都没有了。这就是说,他们变成赤裸的市井小人了。这时候,自己会被逼得除了痛苦的割断戈登结(CordianKnot)外,别无他法。对入狱的人说来,入狱的确给亲人、朋友一次火炼,这是很“不道德”的事。因此,我要特别在这方面准备,准备得愈使他们跟我不相干,愈好。亲人、朋友的关系,是一幅已完成的绘画,不要想再变动它;愈变动,愈失掉本来的和谐、均衡与基调。

在太平盛世里长大的人,不会了解这种看法的实际意义。这种人没有饱更忧患,他们的道德观念是完整的,没有裂缝的像一个鸡蛋。但是乱世是什么世界呢?乱世是到处是石头的世界,鸡蛋在石头里滚动,结果必然是安有完卵。这种人一旦破灭,反倒无法适应这个世界。只有像我这种先把世道人心打折扣接受的人,才会在“百尺竿头站脚,千层浪里翻身”。所以,既然在蓝色统治下的白色恐怖里,坐牢的阴影愈来愈逼近了,我决定跟朋友愈来愈疏远了。我反锁房门,孤独的整理文件与稿件,不想见任何人了。有几个朋友来找过我,我在门眼里看到是谁,可是我没开门。朋友们知道我的怪癖,他们知道我知道谁来了,只是不开门而已,他们一点也不见怪。晋朝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在大雪初停的月色里,忽然想起朋友戴逵,当晚坐了小船便去找这朋友,走了一晚,到了戴逵家门口,就转身回去,人家问他为什么,他说:“我本乘兴而来,兴尽而返,何必见戴?”这种潇洒,一千五百年后,被新时代的戴逵反过来强加在朋友身上了,我使他们想见也见不到我了。

我想,对朋友说来,我是一个死过很多次的人才更好。十字架上的那位传说死过一次就复活了,复活是多么好的感觉。我觉得要给人死了的感觉,再给人复活的感觉,两者要交替推出,如能这样,自我的修练和与人的关系,将会不断的变得新鲜而进取。我假设我已埋在一座阳明山的大坟里,朋友来看我,只是上坟而已;朋友也不妨以这种心情上山一游——我想这些吃闭门羹的家伙里,一定有人欣欣悟及如此,或恨恨顿觉如此,这样他们才不觉得扫兴。扫墓的人是不会扫兴的,不是吗?难道他还希望墓门开开,死人来接客助兴吗?

这样幽明异路的一想、一假设,我对他们,一点也没有歉然了。

就这样的,在我反锁房门后,两个星期过去了。

七月二十五口的下午三点,又有人按门铃了。从门眼望出去,像一个进入魔镜里的阿丽思(Alice),在朝门眼这边看。门眼的弧度虽然使人变形,但仍可看出,这个漫游奇境的,是个中分长发的女孩子,长形的脸、背心式T恤、牛仔裤、背袋、典型的大学生打扮。“是谁呢?”我心里奇怪,但我没有开门。

她走近门边,又按了一次门铃。看了一下手表。她等了一下,东张西望的朝我的山居研究着。第三次,她又按了门铃,这次时间较长。又等了一下。她开始敲门,敲得很轻,前后敲了两次。她又看了表。最后她打开背包,拿出一包东西,放在门下,转身走了。

我等了一下,开了门,一包东西原来是作家大学生送的两本书。我恍然大悟,这个送书来的,还会是谁呢?我穿上了鞋,立刻走出山居。

这是一个晴朗的周末下午,阳明山仰德大道上,别有一番情味。到处是一片绿,绿得使人充满了生机。在绿的前面四十多公尺,我看到了她。她孤单的走着,走得很慢,偶尔停下来,研究路边的植物,所以,我也放慢了脚步,在四十公尺的距离上,维持恒定。

最后,车站到了。车站旁边有一幢洋房,她停在那边,好奇的望着。这时候,我已经走到她的背后了。

她的背心式T恤白底红花,伸出的两臂又嫩又白。牛仔裤是新的,紧裹在她修长的大腿上,在牛仔裤和身体之间,甚至看不到内裤的边痕,在我眼里,像是没穿内裤一样。再看下去,她穿着露出全脚的平底拖鞋,脚清秀而小巧,使我有一种想轻咬的冲动。这样漂亮的脚不该止于看,该咬咬看。

因为身材太好,她比她一六七的身高,看来更高一点。看到这种身材,我才想到那幅她家中的速写像是太不够了的。那个画家叫什么来着,他真该杀。

公共汽车来了,远处的一声喇叭,使她立刻发现了,于是,她结束了洋房研究,准备上车。在车快停下来的时候,我向前,从后凑到她耳边,说了我向她说的第一句话——

“搭下一班车吧,叶葇。”

她突然侧过头来,看到了我、认出了我、闪出了惊喜的笑。公车来得很猛,我赶快用右手抓住她的左臂,把她从站牌向后拉。公车停下,司机开了门,看着我们,我向他摇着左手,表示不上车了,他摇一下头,车开走了。

我的右手还在她的臂上,她的臂,一条白嫩而下,瘦得几乎露骨,接触起来,兴奋之感,立刻传遍我的全身。对女人,这种不经意间接触到的一小部分肉体,和刻意遍摸肉体,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境界,从看蜻蜓点水和看选手跳水上,可以感觉这种不同。点水的点,特色就是不经意间短暂的、不预期的、意想不到的接触,它别有一种意趣、一种情致、一种含蓄、一种保留、一种余味。怎想得到,在我跟叶葇说了第一句话后三秒钟,我就抓住了她的裸臂,并且,一直抓着,直到公车开走了,我还忘情的保持原状。

那样近距离,我终于仔细看到了速写像的女主人。

她的小脸瘦长而清秀,非常好看,好看之中,另有一股忧郁与苍白,更显得楚楚动人。她的眼睛极美,如水而含情,纯洁得像漂亮修女,她真是做修女的好材料。

我凝视着她,慢慢放开我的手。

我笑着说:“你运气真好,别人上山看不到我,你一上山,就看到了万劫先生。”

她慧黠的一笑。“这么好运气,该感谢上帝,使我在劫难逃。”

“你真会讲话,小朋友,你真会讲话。”

她抿嘴笑了一下。

“既然运气这么好,就顺便到我家坐一下吧?”

她笑着,点了点头。

“不过,我可能要先检查检查你身上——”我故意停了一下,她好奇的注意我。“看看有没有带武器,到我家把我洗劫一空。”

“会洗劫一空吗?搞不好洗劫的人被万劫先生给万劫不复了。”

“说得也是。万劫先生的厉害是有名的,从长远看,站在他对面的人都没好下场。”

“上帝保佑我,让我站在你的背后。”

“你已经提了两次上帝了,你信教吗?”

“我不信,我是学哲学的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老是上帝上帝?”

“只是好玩吧,上帝象征安全和好运而已。”

“上帝最好玩的地方在多妻吧?那么多修女嫁给他,真荒谬。噢,对了,提到修女,我一看你就觉得你是做修女的好材料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又纯洁又漂亮,好像不食人间烟火,修女专找这种人。”

“那我可要躲起来。”

“怎么样,躲到我家里?”

“你一个人在山上隐居,其实你家就像修道院。逃犯怎么能躲在监狱里?”

“我这个修道院快倒闭了,你可以躲一阵就逃出来了。”

“逃出来不会被抓回去吗?”

“不会,因为抓逃犯要画影图形、要有照片。大家都没有你的照片,只有我有一幅在我记忆里的你的速写像。”

“速写像?”

“在我没看到你本人以前,我很喜欢你家客厅中那幅速写像,一直在我记忆里。”

“噢,你见过那幅速写像?”她惊喜的望了我。“那是我的一位画家朋友画的。”

“是谁?是不是姓莫,叫迪里亚尼的家伙?”

她笑了。“你好像什么都知道,你真是神出鬼没的人。”

“但我有的也不知道,比如说,我就不知道今天有人要上阳明山来神出鬼没。”

“我按电铃的时候,你想到是我吗?”

“我没想到。我没想到这一生中能认识你。我想我大概只认识了速写像中的女主人。”

“你大概认为,这样就够了。”

“那也不是,只是觉得有些缘分。还要听自然发展,不要太努力才好。”

“听说,你的女朋友很多,都编了号的,这大概也是你不太努力的原因吧?”

“但对号外的,我还是该努力啊!比如说,我努力去了一个人的家去参观了她做的陶艺。你大概听说过,我是极难得去别人家的,我去了一个人的家,表示我已经努力了。”

“你的努力、好像大深奥了,可能很多人都领悟不到。”

“领悟不到的就让这机会失去也好。你不能教别人如何去领悟。那样就大煞风景了。”

“所以,你的女朋友,应该个个都是聪明的,不然的话,就失去了机会。是不是?”

“你最聪明。”

“我不是吧?我不是号内或号外的吧!”

“那你是谁呢?”

“我?我吗?”叶葇笑了一下。“忘了我是谁了。”

“忘了你是谁吗?很好,但别忘了阳明山有forget-me-not,你喜欢这种紫草科的‘勿忘我’吗?”

“在阳明山上,有许多都是令人难以忘记的。它跟台北不同。台北倒有许多没格调的、不值得一记的。”

“这样说来,比照希腊忘川(Lcthe)神话,阳明山该叫‘忘山’才好,到了这山上,把山下的都忘了,那该多好!”

“可是我的家在台北啊!我不能忘了自己的家啊!”

“你怎么知道你的家不在阳明山呢?”

叶葇似有所悟,她好像浑然若忘,不说话了。

回到了山居门口。

叶葇注意着门前的小花园,高兴的看着。抬起头,看到了大椰树,笑了起来。

“你笑什么啊?”

“我笑这棵大椰树,它好像最欢迎我,它在上面,头点得最凶。”山风吹在她脸上,她右手掠着飘逸的长发,左手指着这棵树。

“欢迎你的,不只这棵树。”

“如果我没吃过闭门羹,我会相信你这话。”

“我真该向你抱歉,因为我不知道来的是你。”

“如你知道是我,你会开门?”

“如我知道是你,我门不会关。如果关的话,我愿一同和你关在门里头,或一同关在门外面。不要用门隔开你我、分别你我,你我永远在门的一边。”

“照你这么说,我们可能是一对门神了。”

“当然我是门神中黑脸的那一位,你知道,我喜欢扮黑脸。”我笑着,拿出钥匙,开了锁,可是没朝前推,我敲了敲门。“你不喜欢过这扇门,是吧?”

“现在不会了。”她轻轻的说,伸手摸了门一下。“做了门神,你必然喜欢门。”

我推开了门,请她进了山居。

我的家是阳明山上的一幢小洋房。原有的四房两厅被我敲掉,改成了两个大间,一大间是书房兼卧室,一大间是书房兼客厅,我的客厅不是接见客人的,实际上,是另一大间有长沙发的书房而已。客厅旁边是一间厨房兼餐厅,也布置了许多书。总之,这是一个到处都是书的家。这个家极有特色,没有任何家像它,一如没有任何人像它的主人一样。

没有心理难备的人,进了我的屋里,会有完全意想不到的惊讶与惊叹。首先,在一般人的家里,绝对看不到那么多的书。书不是一架两架三架五架,书是成排的墙,我的墙就是书,书就是墙。书架中有龛,大小不同的龛,龛中就配上大小不同的绘画、拓本与照片。我的藏书很精,旧版本的书占了大比例,所以整个书墙的感觉是古朴的、精致的,而不是图书馆式的。图书馆是通俗的、冷冷的、没有个性的,真正第一流的大思想家的工作地点是自己的书房,而不是图书馆。我从来不在图书馆做研究工作,因为它远不如在自己家里有效率。在自己家里,我有一面又一面的大书桌、有复印机、有各种文具、有多样的设备、有音乐、有拖鞋……在图书馆中,哪有这么全?这么周到?这么自在?何况,在我做专题写作的时候,我的书桌,总是堆了满满的材料,在写作过程中,如同时进行其他的专题,我就无法搬下这批满满的材料而换上另一批,我只有用不同的书桌来同时写作,只换桌子,不换人,我用了舞女的术语——“转台子”——来描写这一情况,我真的活在“转台子”之中!没有心理准备的人,看到我这种“写作工厂”,一定忍不住不断的惊讶与惊叹。另一件引起惊讶与惊叹的,是屋里出奇的清治、整齐,乍看起来,好像是一两个以上佣人的例行整理结果、维护结果,其实没有佣人,只有我自己,全部的清洁、整齐工作,都是我一个人做的。外面传说我的生活水准是美国式的、很阔,但他们不知道,不请佣人、没有中国主人的臭架子、没有四体不勤的懒惰,这才真是美国式的。

据我所知,十个单身汉,九个的家里是狗窝。我很看不起把家里搞成狗窝的人,我认为这种人不及格。我并无洁癖,但我认为基本的清洁整齐是打一个人分数的重要项目。一个以“文化美容”号召的女星,津津乐道她日常生活的邋遢,说她房里如何蟑螂满地、脏衣服成堆,这个岛的新闻界还大力代为宣扬,我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品质。

单身汉家里有这么多东西,又不是狗窝,当然是令人惊讶惊叹的。

叶葇走进屋里的时候,她晶莹的眼睛告诉我她心里的一切。她来,不是全没心理准备的,因为她该听说过我家里的种种。但是,我敢说,不论怎么心理准备,都无法抵御突然的现场目击。思想家的家毕竟与世俗不同,它没有金玉满堂的庸俗装饰、没有酒柜、没有水晶灯。它有的,是世俗没有的;世俗有的,这里又少之又少。叶葇显然全看在眼里,我带她参观了整个房子,她没有说任何一句话。我问她要不要洗洗手,她点了头。“你用卧室的洗手间吧。”我说,把她带入了我专用的洗手间。

她望着墙上一幅裸体的少女像,那是一幅华特奥图(WaltOtto)的“夏日即景”(SummerldYll)油画复制品,画着一个美丽的少女在湖边,张开两手,用左脚尖试着水的温度。那幅画是我在十五年前的一家书店发现的。那时我正念大学,穷得买不起。六年以后,我有了钱,特别请这家书店为我订购一张。书店职员在采购目录里翻了好一阵,才找到六年前的底卷,他们奇怪我有这样好的记忆力,我说我会记得我想要的任何女人,如果她青春永驻的话。叶葇望着这幅画,她不会知道,那是我十五年前就从画上“认识”了的漂亮女人。

四十多天前,我从画上“认识”了叶葇,现在,四十多天以后,她本人竟坐在这里,简单的衣服里面就是她的裸体。叶葇亲自来为我做她具体的画像,——她是有生命的艺术品。

叶葇和我,分别坐在摆成直角的沙发里。她看着我,喝着饮料,最后,她一声叹息。

“是不是该恭喜我自己?为了我终于见到了你?”

“该恭喜的,是见到了我,你却没买门票。”

“我会买门票的,如果卖门票的话。”

“你会买门票看什么呢?——看稀有动物?”

“如果不冒犯的话,你真是稀有动物。我恭喜我又没花钱,又见到了稀有动物。”

“我劝你别恭喜得太早。见了稀有动物,对人不一定好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会感伤。”

“感伤?”

“感伤。孔夫子七十一岁时候,见到了稀有动物——麒麟。麒麟在传说里是太平之兽,有圣人的象征。孔夫子见到麒麟在不太平的乱世里出现,并且被打猎打到,感伤的说:‘吾道穷矣’!我们的使命完成不了了!他从此绝笔,不写东西了,不久就死了。”

“噢,那我真要恭喜我不是稀有动物,否则你今天见到了我,你的使命也完成不了了,你停笔不写东西,那就大可惜了,那我可罪该万死了。”

“你可以不必这样有罪恶感,因为大有可能的是,我自从见了你,我真正的使命方才开始。”

说到这里,我用两眼对她凝神看着,精神上,她显然被捏了一下,她脸红了,但她显然没有躲避,她用含情的眼睛看着我。

“这样说,我不会罪该万死了。”

“罪该万死免了,不过难逃一死。”

“什么?还是活不成?”

“怎么活得成呢?你看到了稀有动物,你知道了孔夫子看到了的结果。”

“噢唤,”她把右手放在胸前,轻拍了两下。“原来如此!”她笑起来。她的笑,动人无比。“我不是孔夫子,不会死的。万死不会,一死也不会。万一死了?”她自问了一下。“也不会。”她又笑了。她那么可爱,我真想搂她一下。

“好吧,我同意你万死不会,一死也不会。不但同意这些,我还同意你是一个不死的孔夫子。”

“那可不敢当吧?人家是圣人呀!”

“‘舜何人也?予何人也?有为者亦若是。’——圣人是叫我们也变成圣人的。圣人是叫我们做孔夫子,而不是做凡夫俗子。所以,你不是别的,你是孔夫子。我说你是孔夫子,你就是孔夫子。”

“可是,孔夫子不是看不起女人的吗?他不是说女人难养吗?女人也能做孔夫子吗?”

“‘有为者亦若是。’你可以立志做个好养的女人啊!比如说,你可以立志做——做、做个‘养女’。”

她笑了起来,用赞美又责备的眼神看我。“现在我慢慢感到见了稀有动物的害处了。进门不到十分钟,我已经万死一生,已经从圣人变成养女了。”

“你总算领教了稀有动物不是好见的。”

“领教了。”

“怎么样?还要见下去吗?”

“你下逐客令了?”

“不让客人进门,比进门再请他出去聪明。——我要笨得把客逐出去,我早就聪明得不让客人进来了。”

“那你还是欢迎我做你的客人?”

“当然,如果你也欢迎做我的主人的话。”

“我不敢做你的主人。因为我自己做不了主。”

“那我替你做主。”

“替我做主干什么事?你不会把我卖掉吧?”

“如果我把你卖掉,我带你去数钱,你都不会知道。”

“早就听说你很厉害,但对我,你不会吧?”

“对你我舍不得,所以不卖了,留着自己用。”

“照这样说,你是我的主人,可是我不是你的客人了,我成了你的财产。”

“或奴隶、女奴。”

“好可怕。”

我站起来,走到书架,随手取下一本黄色封面的小书,走向沙发旁边,跟她并排坐在长沙发上。那是本保罗赖丰丹内(PaulLefontenay)的《女奴研究》(SlavctoSin:TheTradeinWomen'sFlesh),是摩洛哥丹吉尔的一个前任警探写的专著,迎面有女奴的图片,我翻给她看。一张是一排女奴站在街上,另三张都是在妓院里。叶葇看了每张图片的说明,神情肃穆,把书还了给我。她看书的时候,我仔细看了她的小手,修长而白细,柔嫩得惹人想握住它,并且要它握想要它握的。

“真可怕。你,你真的不是女奴贩子吧?”

“我真的不是,我只是女奴主人。”

“天哪!说了半天,你还是我的主人。”

“谁说不是啊?我是你的主人,我替你做主。”

“替我做主干什么事?”

“替你做主决定做圣人呢,还是做养女。”

“你决定好了?”她好像认命了似的。“做哪一个呢?”

“哪一个都不要做,哪一个都做,做圣人的头,做养女的尾,你去做‘圣女’。”

“我能做到吗?”

“你能做到。你觉得你是圣女,你就先圣了一半。”

“另一半呢?”

“另一半要慢慢的圣。”

她笑了起来,她的牙齿白白的、小小的,整齐得叫牙医失业。

“那另一半在没慢慢的圣以前,是什么呢?”

“是什么?你要是什么呢?”

“我要?我有选择权吗?女奴也有选择权吗?”

“当女奴太可爱的时候,主人会让她选择一次。”

“那要谢谢主人了。我选——我选是什么呢?”她右手托着下巴,右肘撑在膝上,想了半天。“我选不出来,你说呢?”

“你要我做主了?”

“你做做看,看你怎么说?”

“要我做主,得先看从哪一个观点看这另一半。要是从上下观点看,这另一半大概是美人鱼的下半身;要是从左右观点看,这另一半大概是毕加索抽象画的左半身;要是从前后观点看,这另一半大概是《聊斋》画皮的后半身——当女鬼的画皮在墙上的时候,她的后半身是空白的。”

“天啊!你的‘二分法’好特别啊!还以为你是从抽象的部分看这另一半呢!原来你是从具体部分来分的。”

“这是哲学吧?但没有具体,那来抽象?我可不要那么玄。”

“哼,还说不玄呢?你说我是女鬼,还说不玄!”

“也许你指摘得对,玄了一点。不过从你的造型里,全无人间烟火气,这不是女鬼,又是什么?”

“噢,”她有点发愁的说。“我记得你刚才在路上说我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修女的,怎么一下子又变成女鬼了?”

“应该改一下,修女是人,女鬼是鬼,做鬼比做人幸福。”

“可是,你怎么不说我是天使呢?‘全无人间烟火气’也可能是天使啊!”

“你不是天使,你是女鬼,因为女鬼比天使妩媚动人。”

“女鬼也有不妩媚的啊,也有披头散发的。”

“那是旧式的女鬼造型,太落伍了。现代的女鬼造型绝不是叫人恐怖的那一种,现代一切都漂亮了,包括女鬼在内。现代女鬼是高高的、白白的、瘦瘦的、清秀冷艳、才华照人,有一副好头脑,一对修长漂亮的腿,穿上午仔裤,像你一样。”

“你不觉得你把女鬼太固定在一种造型上面了吗?”

“我只固定在最完美的一种上面。最完美的造型只有一种。”

“没有第二种?”

“没有第二种。最完美的文章只有一种写法,最完美的雕塑只有一种刀法,最完美的绘画只有一种笔法,最完美的女人只有一种长法。中国以前描写美人,说‘增一分则太肥,减一分则太瘦’,这就是恰到好处,美人如此,文章、雕塑、绘画也如此,人间万事,其实莫不如此。高手之所以为高手、美人之所以为美人,就在他们能够呈现得那么巧妙——既无以复加,也不能稍减。这种呈现,因为是最完美,所以只有一种,没有第二种。”

“你把美人同文章、雕塑、绘画相提并论,但是文章可以改到完美、雕塑可以刻到完美、绘画可以修到完美,但是美人生来什么样就什么样啊!”

“谁说美人不能修改来的?只要有美人基础,是可以改造的、整型的、加工的。你看萧伯纳(GrorgeBemandShaw)写的《卖花女》(Pygmalion),那个语言学家,可以把一个有美人基础的乡下姑娘,有计划有步骤有方法的,高速训练成窈窕淑女,使她一颦一笑、一举手一投足,都完全脱胎换骨。可见只要有美人基础,从单纯到复杂、从单眼皮到双眼皮,全没问题呢。”

“你一再说只要有基础,基础指什么?当然不是指所有女人吧?”

“当然不是。我用的是有美人基础,特指以美人为先决条件。斜眼啦、歪嘴啦、兔唇啦、麻子啦……恐怕不能包括在内。但没有斜眼、歪嘴、免唇、麻子还不够,还得有积极条件才成。积极条件要高高的、白白的、瘦瘦的、清秀冷艳的。要有这些基础,才能改造、整型、加工,才有从单纯到复杂、从单眼皮到双眼皮的余地,否则也是徒然!”

“噢,原来如此!原来所谓改造、整型、加工,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,并且也无非从单纯到复杂、从单眼皮到双眼皮之类,毕竟还得全靠天工、靠生来就有的条件。”

“没错,但有一点,是无法得自先天的,那就是她的高水难。很多女人够得上是美人条件,但是只是像电脑做的美人,没有水准可言,更谈不到高水准了。结果呢,她们的美与她们的水准绝不相配,看到她们,你就觉得好可惜。至于我刚才说的萧伯纳《卖花女》例子,也只是剧本而已,人是没有那样容易被脱胎换骨的,所谓改造、整型、加工,也只是皮毛而已,真正高水准的美人,还是太少了太少了,尤其在才华与头脑方面,在人间更是少有。大概这也就是在我碰到以后,我要把她当做女鬼的原因。你说呢?”

“叫我怎么说呢?我是你口中完整的女鬼、一半的圣女,都是你乱说的,你不能证明。你不能证明我是。”

“你是不证自明的。像1776年7月4日《美国独立宣言》第二段第一行所说的Selfevident一样。”

“我不是,我要你证明。”

“我能证明你是。先证明你是半个圣女。”

“你怎么证明?像烧贞德JoanofArc一样,用火来烧是不是?”

“用火来烧的结果,不一定烧出圣女,搞不好烧出个女巫来。”

“你说我是女巫。”她慧黠的鼓起小嘴,假装生气。

“你不是,没有可爱到这样子的还会是女巫。”

“可是你说我是,并且你烧我。”

“我没这样说,我这里也严禁烟火。”

“可是,我还是认为你说我是女巫,只是可爱一点就是了。”

“好吧,如果你是女巫,我就是男巫,这样总公平了吧?”

“当然不公平。本来是圣灵级的圣女的,怎么一下子就大降级变成魔鬼级的女巫了?”

“你看,都怪你怕火,才有这种下场。”

“如果女人是水做的,应该怕火啊!”

“照中国说法,女人不是水做的,不但不是水做的,其中一个,还当了火神呢。”

“噢,原来女人也玩火。”

我走到书架,取下一本残破的线装书,封面上有张红条,上印“西药略释”,右下方盖上一个大印——“叶德辉”,拿给她看。“这是你们本家叶德辉的藏书,现在流落到我手里来了。叶德辉是中国近代最有名的藏书家,他对书的爱护,无微不至。他最怕书被火烧到,所以他在每部书里,都夹入一种照片,他说火神是女神,看了这种照片会不好意思,所以就不会来烧了!”

叶葇没讲话。她显然知道我在说那种照片,所以她不讲话。

“不过我的藏书里没夹这种照片。”我决定补了一句。“你可以放心看我书架上的书。”

叶葇把《西药略释》推了一下。“可是我不要看这一本。我要你把它烧掉。”

“可是,书是我命的一部分,你要烧书就是烧我。噢,我抓到你了,”我突然用手抓住她的肩。“原来你也烧我!”

叶葇躲着、笑着。“没有啊!我这里也严禁烟火。”

“你禁什么烟火?”

“你说我全无人间烟火气!我岂不不食人间烟火了?”

“不食人间烟火,你又升到圣灵级了。”

“又升回去了。”

“可是我呢?”我放开了她,装作无奈的样子。

“你啊,你还是留级好。”她用右手食指指着我的鼻尖。“你还是做魔鬼好。”

我伸出左掌,用右手食指点着掌心。“可是,想想看,我若是魔鬼,而你是圣女,我们同在一幢房子里,这房子又是魔鬼的家,你看会发生什么事?”

叶葇用信任的眼神望着我,她一点也没有不安,她笑着说:

“我看呀,什么事都不会发生。”

“如果发生呢?”

“不会如果。”

“只发生一件吧,总要发生一件啊!你说说看。”

“好吧,说说看要发生一件什么?我看可能发生‘魔窠圣占’吧?”

“‘魔窠圣占’造成一个结果,你知道?”

“什么结果?”

“那时候,你就变成我的主人了。”

“我不敢做你的主人,我说过。”

“那不就矛盾了?”

“那我宁愿把占领的退还给你。”

“可是,太迟了。门锁住了,你走不掉了怎么办?”

“那等门开了再走。”

“万一,门像神话里的一样,不开了怎么办?比如说,门有定时开关,从现在起一连七天,门都开不开,你说怎么办?”

“七个白天还好,七个晚上可不太好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说,圣女和魔鬼可以共处七个白天,是不是?”

“理论上,也许可以这样说吧。”

“好,白天讲定了。依此类推,圣女和魔鬼当然也可以共处七个晚上,是不是?”

“晚上可不太好。”

“照你刚才所说,‘魔窠圣占’,可见魔高一尺,圣高一丈,才有这种效果。圣既比魔占上风,又有什么不大好呢?”

“那可不敢说。”

“怎么不敢说我知道。圣女再圣,也是女人。女人容易被魔鬼引诱,这从人类第一个女人就开始了,是不是?”

“就算是吧,所以晚上不行。”

“那如果在南极日夜都是白天的时候,是不是就行了?”

“也许可以这样说吧。”

“那我们就假设是在南极。”

“怎么能假设?我们事实上是在阳明山啊,是在亚热带。”

“你不知道,其实这个岛是很冷的,冷得像在南极。我想起探险家理查拜尔德(RichardByrd)独自在南极渡过冬天的事,他一个人活在南极。我觉得我真像他,虽然我在这个亚热带的岛上,我觉得我真的在南极,不是假设。”

“我听说你很能过孤独的生活,听说你有把自己关在屋里五个多月的记录,原来你是以在南极的心情过的。”

“也不一定是南极。”

“那是哪里?”

“北极也一样。”

叶葇又笑起来。

我说:“讲定了啊!”

“讲定了什么?”

“讲定了圣女和魔鬼共处七个白天,也共处七个南北极的晚上。”

叶葇又笑了。“我是说,理论上,圣女和魔鬼可以共处,不是说你和我。”

“何妨是你和我呢?”

“好吧,让我想想看,等一下再说。”

“好的,我让你喘口气。”

在巴哈(Bach)的音乐中,我们闲聊着,已近黄昏。

“叶葇,怎么样?刚才提到的圣女和魔鬼共处七个白天和七个南北极的晚上,你答应想想看的,就这样讲定了吧?”

“我看——”叶葇犹豫着。“不要吧?”

她望着我,笑了一下。

我轻拍了她的肩。“就这样讲定了,好不好?你说,好不好?你知道你在我这里是安全的,它不会发生你不同意的任何事,你知道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可是,你还是不答应表示你不相信我。”

“我相信你,但我不相信我自己。”

“你怎会失掉了自信呢?”

“也许,”叶葇笑了一下。“你太强了。你会摧毁别人的自信。”

“我保证不摧毁你的。”

“问题不在你,问题在有人信心丧失后,愿意被摧毁。”

“叶葇,记着,只是七天,不是七个月,也不是七年。只不过暑假中的一段,很快你就自由了。”

“可是,不行。”叶葇若有所悟。“我没有换洗的衣服啊。”

我听了,为之惊喜,她竞答应了!她竞答应了!“这哪里是问题。我看这样吧,我陪你下山一趟,准备一点你需要的,顺便在台北吃一顿晚饭,好不好?”

叶葇想了一下。“也好,那我就先回家去拿吧。”

“就这样讲定了。”

我把右手伸过去,握住她的左手。她的手柔软、细嫩,握起来令我兴奋,直传到全身。很快的,我放开了,我要自行设限,使她知道我是一个有信用的、有分寸的。使她知道这次握手只代表一言为定,似乎还不是别的。

坐进我车里以后,我说:“你要不要开车?我给你开。”

她笑了,她说:“跟我同归于尽有一百个方法,这是最坏的一个。”

“我不会在下山时与人同归于尽。下山时最好一个人死。”

“那你要我开车,为什么啊?”

“为了不守rules。”

“你是不守rules的?”

“Rules?Rulesaremadetobebroken.规则是订来给人破坏的呀!”

“至少这一次例外吧,看台北市交通警察的面上。”

“好啊,这一次例外。”

在下山的路上,车稳稳的开着,这是八缸的凯迪拉克(Cadillac),坐起来舒服无比。这辆车变成我有钱的一个谣言。其实这辆车很便宜,一般人坐不起这种车,因为它太费油。但对我说来,我既然很少开,所以不发生太多油钱的开支。它是四年前的老爷车,因为保养得很好,看起来很新。我以低于普通三级新车的价钱,买了这二手货。谣言只注意我坐凯迪拉克,却忽略了我的精打细算。——笨蛋只会嫉妒比他高的人,却不知道高的内幕。

“这车坐起来稳稳的。”叶葇说:“有种可靠的感觉。”

“这是万劫先生的车啊!万劫先生已经三十五岁了,三十五岁的男人,应该给人凯迪拉克的感觉。那句谚语怎么说的——Hethatisnothandsomeat20,norstorngat30,norrichat40,norwiseat50,willneverbehandsome,strong,richorwise.二十而不美、三十而不壮、四十而不富、五十而不智,此公就永远不美不壮不富不智了。”

“那你正在壮和有钱之间啊!”

“壮则有之,有钱则未必。不过,我的确很早就重视一个人应当有一点钱,尤其在极权国家里。极权国家没有自由,但没钱更没有自由。这种国家的特色之一是政府权力跟你的胃成一直线,它往往直接控制了你的胃,你要吃饭,就要靠它,就得听话。或者你不靠它,但你要靠个老板,但它会威胁你老板,使你丢掉饭碗,还是一样;所以,在极权国家尚承认私有财产的情况下,有一点私有财产,不靠政府吃饭、不靠老板吃饭,这就象征出你还能掌握到部分自由。既然金钱象征自由,所以,我就藏了,一点钱,并且,给外界一种满有点钱的形象,不要看起来那么‘衰’,那么穷酸与穷途。就这样的,我坐上了二手货的凯迪拉克。对好朋友说来,万劫坐不坐上美国特级名牌汽车,那是万劫,都一样;但在银行经理眼中,就不一样,可见‘充阔’比‘装穷’更容易得到银行贷款,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在经济上看来老是很老神在在的原因。叶葇,你是学哲学的,这就是万劫先生的金钱哲学、理财哲学,怎么样?神气活现吧?这种哲学,你们学院里是学不到的。我是manofaction,虽然跟极权政府过不去,可是在斗争上务实得很,也不是不重视理论,但理论要禁得住实践的检验,理论仅供参考而已。”

一路下坡,快到山脚下了,眼看丁字路口红灯出现了,我的车速也减缓了,突然间,左边自后窜出一辆黑车,高速开过红灯而去。

“你看,”叶葇说。“这才是真正不守rules的,闯起红灯来了,比起这个驾驶来,你万劫先生不守规则好像差一点。”

“我不守的,是大规则,我犯的是大法,不是小法,小法有什么好犯?这个政府迟早要抓我,抓我的罪名至少是‘二条三’,就是所谓惩治叛乱条例,第二条第三项,就是预备以非法之方法颠覆政府而着手实行,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。我闯的那个红灯,可要坐十年牢呢。”

说着,我侧过头来看她,享受她皱起双眉的表情,十年牢?

她显然被吓到了。她不安的看着我,轻轻问起:

“那么严重吗?你真的要颠覆政府吗?”

“话该这么说,不是我要颠覆政府,而是政府以为我要颠覆它。狗叼住一根骨头的时候,你走到它身旁,它会喉咙发出吓吓恫吓的警告,因为它以为你要抢它骨头。”

“那你对政府并没构成颠覆?”

“我没颠覆政府,我只颠覆了世道人心。也许可以这么说,我没抢狗骨头,我只是在骨头里下毒而已。”

“那还不该抓你吗?”

“不该,因为以狗的程度,狗并不知道我下毒。狗的错误,在疑神疑鬼怀疑人要抢它骨头,人会屑于抢骨头吗?台湾的面积只是中国的千分三,志向远大的人会抢中国千分之三的地盘吗?”

“那你安全了?”

“不安全,因为你的敌人不是正常的、够水准的敌人,你的敌人是疑神疑鬼的神经狗,所以,被它吓吓恫吓、被它咬到,未免冤哉枉也!”

“你所谓被它咬到,是指坐牢吗?”

“咬到是广义的,从干扰你、打击你、查禁你的书,在媒体上一面封锁你,一面发动御用文人把你斗倒斗臭……都算被它咬到的范围,最后一道才是抓你,叫你坐牢。目前的情况大概是,我的牢狱之灾也为期不远了。这也就是我住在阳明山、更不想见朋友的一个原因,因为红灯就在那里,朋友最好不要来。说到这里,有一个笑话,是说台北市民不守交通规则的。说一个人开车,碰到红灯就闯过去,不料安全岛树后藏个警察跳出来把他拦住。警察问他:‘没看到红灯吗?’他说:‘看到了。’‘看到了为什么闯红灯?’答案竟是:‘我没看到警察。’这笑话的结论是,红灯仅供参考,因为仅供参考,所以不妨一闯。对政府这红灯而言,我这犯大法的人是闯红灯者,不过,交通上的红灯,是不该闯的;政治上的红灯,可就另当别论了。因为人间所以有革命、所以要推翻现有的政权,就是革命家绝不尊重那个政府的红灯,革命家是不信邪的。毛泽东说:‘蒋介石认为天无二日,我就不信邪,要打出两个太阳给他看。’最后蒋介石的红灯被闯了,我们在台湾看到夕阳。谈到夕阳,叶葇,你注意到没有,我们一路下山,都是夕阳晚照,美极了!”

“真的很美。”叶葇凝视着窗外。

“有一天,我会看不到了,请你代我看夕阳之美。”

“噢,”叶葇讶异着。“别这么说吧,夕阳也许不喜欢一个人看它。”

“说得真好!”我侧过头来赞美她,她正在看着我。她的背后就是夕阳,夕阳正在看着她和我。

终于在交通很乱的台北市,我把车开到她家的墙外。“你车开得是第一流的。”她说。

“在台北市开车的没有第二流的。——第二流的都躺在医院里。”

她又笑了,笑得好美。“可能稍微久一点,你就在外面等吧。等得愈久就愈第一流。”

我开了车门先下车,绕过来替她开了车门。“如果你1940年,我会扶你出来;如果你1960年,我会抱你出来。可是你1950年,我不知道该怎么才好。”

“你这话使1950年次的有挫折感。”

“如果能使1950年次的有挫折感,那也是1935年次的成功。”

“我希望1950永远使1935成功,因我觉得1950活得不比1935好。我真希望——”她停了一下,伸出右手,用拇指贴着食指。“真希望这两个时代能够密合在一起。我希望没有1950,1935就是1935加1950。”

“叶葇,你说得真好,我真喜欢你这么说。”我伸出右手,轻摸了她的小脸。她深情的望着我,从车里把手伸给我,我拉她出来。她说:“可能稍微久一点,1935已等了十五年了,就再等一下吧。”

她出来的时候,带出一个手提袋,我赶快接过来,放在行李厢里。

“这行李厢真大。”她说。

“真大,大得可以藏两个通缉犯。”

“唉,万劫先生,你的思路老是跟犯法有关。装通缉犯犯的是大法吧?”

“要看装的是什么样的通缉犯。”

“像万劫先生?”

“像万劫先生。”我同意。“不过,万劫先生虽然没被通缉,其实比通缉犯还被注意。据我所知,机场海关都有我的画影图形,这个政府明的是不给我出境证,暗的是你想偷渡也休想。不过,他们全搞错了,他们不知道我根本就不要离开,有的人根本不屑做亡命者,以他们的程度,他们不知道。不要理他们吧,伽利略(Calileo)提出地动说的时候,他所面对的,可说是全世界的众口一声、全教会的一党独大、全社会的一面倒,全体认为他的真理是胡说,可是伽利略那时候,却找不到一个能从反对、批评、异议、你东我西的立场为他声援的人,真理就会遭到埋没。所以,我认为,第一流的知识分子,他必须以不随波逐流为职守、以不谄媚权贵为职守、以不与当道合作合拍子为职守。他的职守就是反对反对反对反对反对,一如魔鬼的辩护士和公设辩护人的职守是辩护、医生的职守是救人、刽子手的职守是杀人、厨子的职守是做饭;知识分子若不这样做,反而与当道同一步调、替当道护航,这叫曲学阿世,这叫只见其小不见其大。他们虽然也是知识分子,但绝对都是二流或二流以下的货色。苏联作家说第一流的文人是‘第二个政府’,就是清楚指出知识分子的职守而说的。而这个岛上的知识分子,不但不是‘第二个政府’,反倒是第一个政府的应声虫,这是我最看不起的。所以我说,这个岛上的多数和成群结队都要不得,知识分子们尤其耍不得。——他们不知道他们的onions!”

“还是知道你的吧,万劫先生。”叶葇说。“你再不喝洋葱汤,洋葱汤就不知道你了。”

我赶快喝了汤。“我真不对,”我说。“在信陵餐厅说了这么多不信陵的话。”

“不信陵的话?”她好奇的问。

“一代英雄信陵君,一生中最后四年是在美人与美酒中度过的。人也该轻松一下,不该老是谈大问题。”

“我很喜欢听你谈大问题,你知道,我是学哲学的,哲学问题没有小的。”

“那真好,”我说。“现在轮到你来谈点大问题给我听。”

“大问题吗?”叶葇笑着。“大问题我还没有学到,我要等‘第二个政府’教我。”

牛排来了,很香很香的牛排。“在牛排面前,”我说。“所有的大问题都是小问题。所有的哲学家都忍受不了牙疼,所有的女哲学家都忍受不了不吃这块牛排。”

叶葇笑着把刀叉一放,说:“我可以忍受不吃这块牛排。——我吃你那一块。”

我高兴的笑着,切了一块喂她,她张了嘴,露出嘴里整齐的牙齿。“给了我,你够不够呢?”她问。

“我愿因你而有所不够。”

“但我不要因你而有所多余。”她切了一大块给我。“我不要因你而保留什么,这样才比较聪明。”

“很高兴你这样拥护政府——‘第二个政府’。”

“我不能不拥护,因为我没钱付帐。”

“听说你的陶艺品销路很不错。你一定有存款。”

“两手离泥土近的人,一定离银行很远。”

“真希望寻金的和盗墓的,能听到我们女哲学家的这句话。”

“我真粗心,我忘了找还有这样两类离泥土很近的司行。”

“从哲学观点看,他们不是你的同行。老子说:‘三十辐,共一毂,当其无,有车之用;埏垣以为器,当其无,有器之用;凿户牖以为室,当其无,有室之用。’毅是车轮中间穿轴的部分,辐是车轮中直的木条,三十条辐接在毂上,成为车轮,因为毂的部分是空无的,所以车轮才能转动;埏是以水和土,垣是黏土,埏垣以为器就是做陶器,因为陶器的中间部分是空无的,所以才能有用;户是单扇的门,双扇的叫门,单扇的叫户,牖是窗,因为房子门窗部分是空无的,所以才能进出透气。老子说造车的、做陶艺的、盖房子的,都知道空无之处有最大的妙谛,拉丁谚语说‘自然憎恶空无’(Naturavacuumabhorret,abtureabhovrsavacvum.),这话后来被傅会成斯宾诺莎(Spinoza)说的,指的就是这一妙谛。在女人身体上,更感到这一自然的妙谛。从哲学观点看,造车的和盖房子的才是你的同行,因为都是以空无得到意义。寻金的和盗墓的,只是后天的化实体为空无,不是先天的以空无得妙谛,他们是不配做你同行的。”

叶葇举起酒杯来。“谢谢你为我换了同行,用现代名词,我的同行是汽车大亨和建筑银子,有这些同行,我发现银行离我愈来愈近了。”她喝了酒,我却没喝。

“你怎么不喝酒?”叶葇轻轻的问。

“我禁了酒。不但禁了酒,烟也不抽了。已经十年了。”

“你真有意志力,你不喝酒,又何必点了洒呢?”

“在精神上,我今晚同你一起喝酒。我要酒在我眼前,虽然我不喝它。”

“你为什么戒了烟酒?为了健康还是别的?”

“为了抗议烟酒公卖。也为了健康、为了训练自己的意志力,要自己不做灰烟和黄汤的奴隶。”

“那我一个人也不要喝了。”叶葇放下了酒杯,把酒杯朝前推了一下。“你不陪我喝,我就陪你不喝。好不好?”

“你真好,那我们就改喝果汁吧。”

“可是,我真弄不明白,是你为我开一次戒好呢,还是你不为我开戒好;你陪我喝好呢,还是我陪你不喝好。”

“我可以帮你弄明白:一、我不为你开戒好;二、你陪我不喝好。因为:一、我是男子汉;二、你是可爱的女人。”

“你点了酒,是你的体贴;你不喝酒,是你的性格,你真是又体贴又有性格的人,至少在处理喝不喝酒这一大问题上,你真是男子汉。”

“我高兴你这样了解大问题,足见你的哲学无所不在。你真是可爱的女人。我高兴今天我进入你的生命里,你也进入我的。1970年7月25日,1970年7月25日,我从今天开始知道这一天,知道它对我有太特殊的意义。为了证明它多特殊,我订做了一件礼物给你,你看——”

远远的,侍者推了小车过来、过来,直推到我们的桌子旁边。一个大玻璃罩底下,一小块精美的生日蛋糕,静静的在那儿。玻璃罩揭开,生日蛋糕摆上了桌子,蛋糕上面,有三个字——“给小葇”。

我一直注意着小葇的神情,她显然太感意外了。她惊喜的看着蛋糕、看着我,又看了蛋糕,又看看我。突然间,她埋头在我怀里,我抚摸她的头发,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,她两眼含泪。侍者递给我一根小红蜡烛。我插在蛋糕上,点了起来。不知什么时候,一大堆侍者已经围在桌子旁边,突然合唱起“生日快乐”来。叶葇又惊喜又窘,我坐到她身边,搂住她的肩、握住她的手。最后,“生日快乐”总算唱完了,侍者中居然有个戴厨师大白帽子的。我谢谢他们,把一卷钞票塞给了领班的,他们道谢而去,世界又剩下她和我。

“你太伟大了!我真不知道怎么说。”叶葇恨着我。“一天之中,你一再做使我想不到的事。你竟知道今天是我二十岁生日!可是一下午,你一个字都不提!”

“你也没提啊!”

“可是,我就要提的,在你说了两遍1970年7月25日,我就要告诉你的。可是,这时候蛋糕就来了。你没离开桌子一步,你怎么订做的蛋糕?”

“我有办法。”

“我要你告诉我,我要你告诉我。”

“我在你家门口等你的时候,写好了条子,一进餐厅,我就交给侍者。可是有一点我没想到,我没想到他们跑来唱歌,更没想到男低音中还有厨子!这厨子不在厨房做饭,却跑出来唱歌,显然和这个岛的知识分子一样,有亏职守!”

“不要骂他,他是我们的朋友。”

“OK,他是我们的朋友。有个朋友是厨子,我们不怕荒年。”

“你看,蛋糕的蜡烛我还没吹熄,我给这一连串的突如其来弄昏了。”

“让它蜡炬成灰吧,不要吹它了。”

“好,让它蜡炬成灰。——‘任从蛛网任从灰’的灰。”

“虽然明知人生最后一次成灰,但是还是忍不住去燃烧。活了二十年,我终于决定要燃烧了,不是吗?我该在二十岁生日庆祝我自己,为了我终于见到了你。”

“你错了,该庆祝的,是你终于给我见到。”我紧搂着她,摸着她的小手,柔细得令我兴奋,并且,勃起了。

“为什么?”

“为了一只稀有的花蝴蝶,终于给昆虫学家见到。花蝴蝶长得那么好,可是却没碰到真正欣赏它、研究它的人。现在,一切都不同了,它真飞到了好地方。”

“是吗?也可能不是花蝴蝶,只是一只小飞蛾,为了投奔光明,飞到了蜡烛上。”

“飞到了生日蛋糕的蜡烛上。”

“如果都是飞蛾扑火,飞到什么上面,有分别吗?”

“有,至少后者不会变成饿死鬼。并且,别人的生日就是它的死期。它把死重合在别人的生上,它没有死,它只是托生而已。”

“你又做了一次福尔摩斯,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?”

“当然知道。”

“我要你告诉我。因为不可能是我姊姊告诉你的。”

“我问了一位女士。”

“问谁?”

“问注生娘娘。注生娘娘在登记簿上一查,就告诉了我。可是她用的是阴历,我换算出阳历,就是七月二十五日。注生娘娘大落伍了,她应该用阳历。注生娘娘根本就是旧式的神,她本该用阴历。”

“未必吧。注生娘娘前面的蜡烛台你注意到了吗?造型上,是一对蜡烛,但在顶上,却装着一对火焰状的尖形灯泡,是用电的,用电比烧蜡烛又省钱又方便,所以注生娘娘也现代化了,蜡烛都可以用电,生日为什么不能用阳历?”

“也许,蜡烛用电,可能是怕飞蛾扑火被烧死,这是注生娘娘的好生之德。”

“但你怎么解释蜡烛电灯以前,千千万万被烧死的飞蛾呢?难道它们都该死?”

“也许,这不能怪蜡烛,这该怪飞蛾。谁让它们过早追求光明!追求光明,当然要付代价呀!”

“可是,也别忘了,自己就是光明,再给出光明的、也付了代价呀!我那首《蜡烛的命运》的诗,最后一段是——

它愈烧愈短,

直到一点不剩。

它给了别人光明!

却赔上自己的命。

最后和追求光明的,同归于尽。

“同归于尽。”

“怎么回事,本来是庆祝生日的,怎么谈到同归于尽了?”

“都怪你。”叶葇假装生了气,把小手抽回,不让我摸了。

“我认为潜意识中,可能你希望我早点死掉,那样才美。”

“最美的死法是情人的同归于尽,一起殉情。所有的死法里,我最欣赏这一种,我最向往这一种,死得那么从容、安详、美,这是最好的。即使不同一天同归于尽,第二天补死也行。三十六岁的莫迪里亚尼死后第二天,他的心上人不是跳楼了吗?”

“一起永远活下去,也是最好的。”

“一起永远活下去?变成两个老妖怪?”

“不要老嘛,一起永远年轻的活下去。”

“至少我不行,我会老、会死。你一个人去不老不死吧。”

“男人老一点比较好。你会老就好了,不必会死。”

“那变成了什么?那不是真成了老不死了?”

“没说那么老啊!只老到中年而有风度的那种,不要再老下去。”

”“1935年那种?”

“1935年那种。”

“那得先喝到旁斯得雷昂(PonceDcLeon)的那种‘青春泉’(FountainofYouth)才成。还是你一个人去不老不死吧。”

“我知道这不可能。纵使能,也变成哈葛德(HenrYRiderHaggard)小说《常春恨》(SHE)中那千年不老的女人,一代一代,别人全死了,她还活着,这不是千古同悲,而是千古独悲了,那太可怜了,还是死了好。”

“这么说,你想殉情了?”

“只是先放弃长生不老。至于砌情,的确死得从容、安详、美,可是,对我还不发生这种问题。”

“如果一个男人爱你爱到单方面殉情而死,你怎么说?”

“那要看我爱不爱他。我不爱他,他这样死了,死得未免太痴;我若爱他,就不致发生这种问题,他为什么要自杀?”

“为什么?为了你并非不爱他。记得唐朝张籍那首《节扫吟》吗?诗里写一个有夫之妇,碰到另一个男人,那男人送她一副珠子,她动了情,收了,挂在腰带上。挂上以后,想到自己家庭也不错、丈夫也不错,明知那男人送她礼物,‘用心如日月’,只是单纯的爱,但她还是解下来,把珠子退回给那男人了。——‘还君明珠双泪垂,恨不相逢未嫁时。’如果你碰到这种处境,你怎么办?你爱你丈夫,可是更爱那个他,也退回珠子吧,可是他爱你爱得要死,最后决定自杀,像少年维特(Werther)一样,你怎么解释这种殉情,总不能再说‘我若爱他,就不致发生这种问题,他为什么要自杀?’的话了吧?因为人已死了。你怎么办?”

“我真不知道怎么办,这的确是难题。”

“这种难题还是有三角关系的。如果不是三角关系而是两个人的,难题就更上层楼。《庄子》里记尾生同情人约会,情人没来,洪水来了,他不肯走,抱着柱子淹死了。你是这情人,你怎么办?”

“他们是约会一起殉情的吗?”

“书上没说是,也没说不是,当然可能是,也可能不是。如果约会一起殉情,女的临时可真‘放了水’。”

“男的临时不放水吗?”

“谁说不放!大大的有放。二十多年前,淡水河边就有这么一幕。两人约会在河边一起上吊,不料男的暗将绊在石墩上的绳子拉脱墩外,结果少女殉情了,男的以‘杀人处有期徒刑七年’。”

“这样看来,殉情者为了安全起见,得预先立下‘保证一定死’的保证书才行。不然的话,恕难奉陪。”

“那也不然,魂断梅耶林(Mayerling)的奥国王子和他情人,还不是说死就一起死了。死法是女的先睡,男的枪杀了睡美人后再自杀,程序如此,如果男的放了枪后放了水,保证书一撕,一切也都没有约束。重要的,殉情还是得找对‘死对头’才成,若找错了,就变殉情独脚戏了。”

“真想不到殉情还有这么多学问。”

“真的好多。魂断梅耶林事件,影响之大,谁也想不到。男主角死了,才轮到奥太子斐迪南(ArchdukeFerdinand)候补。斐迪南被刺,就引发第一次世界大战。可见殉情不是一男一女两人的私事,原来可以有这么大的余波。”

“看你这样大谈殉情,好像你已准备选择了这种死法似的。”

“不会吧!对殉情而言,我太老了一点。罗密欧(Romeo)该是二十几岁才好。不过你的年纪倒正好参加这种活动。”

“殉情如果没有你参加,那一定很乏味。”叶葇用指尖触着我鼻子。

“我真希望时光倒流,倒流到十五年前,听你对我说这样的话。如果那时候听到,我宁愿不活这十五年。”

“你不活这十五年,那我今晚的生日同谁说话啊?”

“咦,十五年前我们一起死了,你怎么又独自活到今天?”

“怎么不可以?你怎么知道十五年前,死的不是那男的一个人的独脚戏?”

我笑起来,不再搂她、不再摸她的手。我假装生气,捏了她的小脸蛋。“认识你六个小时,直到现在,我才知道你多不可靠。”

“可是你可靠——”她靠到我身上,我再搂住她、摸她的小手。

蛋糕上的蜡烛已愈来愈接近成灰,桌上的蜡烛也不知在什么时候,被侍者换成新的。叶葇偎着我,听着音乐。这真是一种又兴奋又恬静的感觉。我闻着她的发香,想到卢照邻的那首《长安古意》:“……得成比目何辞死?愿作鸳鸯不羡仙。”那不是首成功的诗,但却有着不朽的句子。它给我一种殉情的启示:一种得到人间爱情的快乐、大可一死的超脱。人生最难得的一种感觉是:你在某一点时空交会的时刻,你甘愿“何辞死”。孔夫子说: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!”这种“超脱点”,就是一个显例。叶葇在我身边,她几乎带给我这种“超脱点”,我真的觉得,如果和这样可爱的人一起殉情,倒也大可一死了。

九点钟到了。

邱吉尔(WinstonI.S.Churchill)说:“‘酒店关门时,我就走。’IleavewhenthePubcloses.我们保留余味吧,趁他们没关门前,我们上山吧!”我在她耳边轻轻说。

叶葇点点头。“蛋糕留一半给我们的朋友们,”她说。“好不好?”

“你真好,你就切一半下来吧。要切得齐,就像市政府切你家的房子一样。”

“我可能切不齐,我不是政府。”

“切不齐也没关系,反正大的一块留给‘第二个政府’。”

“你总是分大的一块吗?”

“是啊,theloon'sshare。你可以什么都忘记,但是永远别忘了我是狮子。”

九点钟后的台北,车已经不多了。我们从仁爱路转到敦化南路,先在面包店买了一些咖啡等食品,就上车转到敦化北路、民权东路,快到了圆山饭店山脚,我忽然提议:“既然路过这里,去圆山走走吧。”叶葇说:“好的。你喜欢这里吗?”我说:“这里是台北最讨人喜欢的地方,但却有着最讨厌的一群人。”说了不久,就到了山顶,我把车沿山边停下,台北的夜景,露了出来。

圆山虽然一点也不高,但是看起台北夜景来,倒也有气象一新的迥异。这种迥异,一上山就立刻显出来了,它使你立刻感到你已不在台北,虽然事实上,你还在台北,我满喜欢这种立刻脱离台北的错觉。尤其上山前经过“太原五百完人”招魂家,宫殿式建筑的阴影,更增加了你立刻坠入“时光隧道”的气氛。“太原五百完人”是国民党在大陆撤退前的一批死难者,但他们不是国民党嫡系,而是阎锡山的人。他们在山西太原,在城陷以前,自知逃不掉,共产党也不会饶过他们,乃在太原城中最高的山头死守、其中有的还强掳城中美女一起世纪末,最后一起死了。国民党嫡系精于逃难,死难非其所长,以致烈士缺货,缺货之下,就只好挖阎锡山的死人来充数,一网兜收,唤做“太原五百完人”。我小时候,曾在太原这山头玩过,那时太原正被日本鬼子占领,“太原五百完人”并未为死守国土做完人,做完人显然是以后“想通了”才做的。如今他们魂兮归来,从太原最高山头到台北最高山头了,我也幸逢其会,也从太原而台北,恍惚之间,我好像是一个大历史的小证人,冷眼看尽国民党的洋相。我每次路过圆山,在坠入“时光隧道”之余,常常浑忘台北,反倒想起太原,为之在生死线外,别有所思一番。

我握着叶葇的手,一起看台北的夜色,我讲了“太原五百完人”的故事给她听,最后说:“你看圆山上下这两座宫殿式建筑,上面的是圆山饭店,金碧辉煌,里面全是热烘烘的活人;下面是‘太原五百完人’招魂冢,凄凉失色,里面全是冷冰冰的死鬼。多么有含义的对比!”

叶葇抬头看着圆山饭店,看了一阵,她若有所失。“从下面看这饭店,它对人好像有点压迫感。”

“我觉得台北大挤了,圆山饭店给我一种开阔的感觉,至少在停车上,就毫无困难,这一点使我非常喜欢它。但是,它的布尔乔亚味道、高等华人味道,真叫人讨厌,我实在不喜欢看到他们。还有,这饭店因为被皇亲国戚掌握,侍者身分都很特殊,前几个月,一些建筑界大亨在这里聚餐,有人慷慨激昂之下,不小心批评了国民党政府建筑政策,不料侍者立刻亮出派司,宣布把他们全体扣留。幸亏其中有一个三星上将之子,好说歹说,才算改以登记每人名字的方式,把人放回家。你说可怕不可怕?这才是真的‘有点压迫感’呢!”

“真可怕,”叶葇说着,突然握住我的右臂。“我看我们还是回家吧!我怕他们把你抓走。”

“也好,我们早一点回去。”我伸出左手,拍拍她的手背。

“回到属于我们自己的阳明山去,——去他妈的圆山!”

车开到阳明山脚下的时候,整个都市气氛都甩掉了。我关了冷气,开了窗子,使晚风吹进来。

“冷吗?小朋友?”我问。

“一点也不,并且舒服得很。山上真好。真高兴我今天又朝了山,又朝了在山上的穆罕默德(Mahomet)。”

“你真会说话,但我相信,你多少有一点朝圣的心情上山的。”

“真的有耶,有你在,我真觉得这座山是圣山。我真的有一股宗教的情绪来看你的,或者说,来瞻仰你的。你知道吗?我从初中一年级就读你的书了。七年来,你对于我,真的是一座山、一座圣山。今天下午我上山来,我多么希望见到你,私下做我二十岁生日的纪念。但我也没存奢望,听说你是不见人的。但是,从你在车站叫我‘叶葇’开始,所有的发展都超过我所能梦想的。想想看,命运是多么料想不到啊!今天是多么丰富啊,我好快乐。”

“记得预言家对凯撒Caesar说的一句话吗?‘今天还没有过去呢!’今天的料想不到、今天的丰富,还没有过去呢!”

“我知道。所以我把我交给了你。”

“你要我把它‘过去’?”

“我要你把我‘现在’、把我‘未来’。”

车经过下午她等车的车站,我停下。“这是我第一次叫你‘叶葇’的地方。以后我不叫你‘叶葇’了——”我严肃的看着她,她惊惶的看着我。“我叫你‘小葇’。”

小葇的小脸在路灯下,冷艳而迷茫,她的嘴唇颤抖着,像是等待即将发生的一切。我伸出右臂,从她背后搂住她,用右手抚摸她右边的小耳朵,顺着耳轮,用指头内外轻揉着。我吻上她左边的小耳朵,轻吻着、轻咬着。用舌尖顺着耳轮内外探索着。我的左手握住她的右臂,左臂成V形压在她的小乳房上。我感觉到她的喘息,我把嘴从她左边的小耳朵滑动,我的脸紧贴住她的,在紧贴中,移到了她的唇边。我先在她的唇边滑动,又回来,又滑过。她的嘴唇显然已经轻轻张着,我感受到热度与湿润。最后,我终于吻上她。我用嘴唇占有了她、包围了她、蹂躏了她,在占有、包围和蹂躏中,我用舌尖做了每一项的恣意怜爱。我吮吸着她,轻咬着她的上唇、下唇,我又把舌尖抵进去,撑开了她的牙齿,直压在她的舌头上,挑动着、吮吸着,直到她屈服,顺从着我,直到她不再惧怕,配合着我,也不知做了多少、过了多久,我才在满足中,把她放开。

小葇瘫痪在我身下,她的眼睛闭着,泪水从眼角上滑落,她的嘴唇微张着,湿润而有变化,显然是我长时间占有、包围、蹂躏的结果。我享受着她的瘫痪,用舌尖舐去了她的眼泪,静静的望着她。在她耳边轻轻说着:“你看,同样的车站,几个小时后,叶葇变成了小葇。属于你的叶葇变成了属于我的小葇。”我用手帕为她轻擦了小脸,又替她整理了一下衣服,然后,发动了车子。

小葇以朝圣的心情上了山,但在圣山半途,她就开始付出了。小葇切蛋糕时说过:“我不要因你而保留什么。”——她随我吻了她,这是不保留的开始。

又回到了山居门口。

我把车停好。“等一下,”我说。我绕过来,给她开了车门。

“我要抱你出来。”我的语气是坚定的、不由分说的。她笑了一下,无奈的让我抱起。这是我第一次捧着她的大腿,她的大腿柔软而紧密。她的小腿伸出我的右臂,从小腿裤管往下看,是她漂亮的脚。她右手搂着我的肩,左手握着背袋,益在身上,她看到我在凝视她的腿,她拉下背袋,仿佛在说:“你看得大多了、大久了。”

我把她抱在大椰树下,晚风吹动了树叶,树叶又点头了。小美仰看着大椰树,露出了笑容。

“欢迎你的,不止这棵树,”我说。“但它站在最高的地方欢迎你。你知道吗?”

小葇看着树,不说一句话。从我吻了她,她不说话了。

我抱她到门口,抱她抵在门上,掏出了钥匙,门开得很吃力,可是我不肯放她-下来。门一开的时候,我再抱稳了她。我又吃力的开了灯,客厅中一片光亮。小葇又闭起眼睛,偎在我肩上。我把她抱到长沙发上,轻轻的放她下来。我为她解下背袋、替她脱了鞋,她的脚真美,我趁机不路痕迹的接触了她的脚。我拿了绒拖鞋给她。“你休息一下,”我俯在她耳边说。“我去把车里东西拿进来。不,抱进来。我先抱你,再抱你的东西。别忘了凡是跟你有关的,我就是想抱。”

小葇轻皱了一下眉毛,显得很无奈——顺从的无奈。我把卧室、浴室的灯开了,音乐也开了,就走出了房门。

我把手提袋直接抱进卧室里,打开衣柜,挪出一片空间。

“这片空间留给你放东西,要不要帮你打开手提袋?”

“不要,”小葇说。“那里面有你不该看的东西。”

“什么不该看的东西?我反倒好奇了。”

“比如说,我的存摺。”

“我实在好奇,可以看看你的存摺吗?”

小葇奇怪的看了我一下。“给你看一下也可以,实在没什么好看。存款少得可怜。是我教家教的一点积蓄,只是开始积蓄,准备毕业后留学用的。”她从手提袋中拿出存摺,随手递了给我。

“是中国农民银行的存摺,好奇怪,”我说。“你怎么会到这家银行开户?”

“我觉得这家银行的名字很滑稽,我正好经过,就看上了它。它标榜‘中国农民’,其实既不‘中国’,也不‘农民’,不是吗?”

“你说的对,就好像台湾国民党小朝廷标榜他们是‘自由中国’一样,其实既不‘自由’,也不‘中国’。也如同法国哲人所挖苦的‘神圣罗马帝国’一样,说‘神圣罗马帝国'’既不‘神圣’,亦不‘罗马’,也不‘帝国’。”我一边说着,一边翻看了她的存款,真如同她说的,实在少得可怜。我递还给她,默记了存摺上的帐号。

“现在快十点半了,在台北尘土中跑了一趟,要不要先洗个澡?淋浴还是盆浴,我替你放水?”我问。

“我都洗淋浴。我住的地方也只有淋浴设备。”

“今天要不要改变一下洗法,今天你二十岁。”

“二十岁就要洗盆浴吗?”

“因为你是以朝圣的心情上山的,刚才上山的时候,你说朝到了穆罕默德。你知道吗?回教朝圣与其他宗教不同。回教有一定的朝圣日期,叫做‘正朝’一定的日期以外,只叫‘副朝’,不算正式朝圣。我们阳明山的规矩是:正朝日期从七月二十五日开始。”

小葇笑起来。“是我生日啊””

“是你生日,又是朝圣,所以要斋戒沐浴,你刚才吃了牛排,没斋戒,所以要用彻底的休浴赎罪。彻底的沐浴是该洗盆浴,并且由另一朝圣者帮你洗。”

“这里并没有另一朝圣者。”

“有,就是我。”

“你?”

“我。我也朝到圣——朝到圣女。”

“照下午的谈话标难,如你朝到了圣女,只是‘圣了一半’的,另一半还要‘慢慢的圣’,你忘了?”

“我没忘。因为你大好了,所以圣得很快,现在已圣了四分之三了,只差四分之一,你就百分之百成圣了。”

“听你讲话,我觉得我像故宫博物院里那块鲤鱼变形中的玉,我觉得我似圣非圣、似人非人,好可怕。”

“其实成圣的东西,都是二合一的。中国神话《山海经》里头,有‘人而兽身’、‘人面蛇身’、‘人面鱼身’。‘人面鱼身’就是美人鱼呀,只不知道是不是鲤鱼。更理想的是鲶鱼——是玻璃鲶。”

“什么玻璃鲶?”

“凡是爱克斯光,只能透过人肉等软物质的,就叫软性爱克斯光;若能透过人骨等硬物质的,就叫硬性爱克斯光。它的软性硬性分别,全靠仑琴管(Rontgentuke)的真空度。真空度不高的时候,电子时常与空气分子冲突,速度减小,诱起的爱克斯光变软;相对的,真空度高的时候就变硬。所以软性爱克斯光,是一种透肉不透骨的辐射线。”

“噢,原来如此。人类真伟大,人类竞能发明出这种东西。”

“我倒不觉得呢,如果你看到一种‘玻璃鲶’那种鱼的话,你就会觉得:1901年因发明爱克斯光而给出来的诺贝尔奖,实在不该给德国人而该给玻璃鲶才公平。你晓得鲶鱼吗?这种鱼嘴边有像猫嘴巴一样的须,俗称猫鱼,就是鲶,也叫鲇。就是左边一个鱼字旁,右边一个占有你的占字。中国有一句成语,叫‘鲶鱼上竹’,传说鲶鱼没有鳞,身上又黏又滑,上竹竿是困难的,‘鲶鱼上竹’就表示力排万难不成功也要成功的意思。鲶鱼中有一种玻璃鲶,产在印尼和印度,它的身体好像老是在照爱克斯光似的,在阳光下或灯光下,它全身骨头不但全部透出来,甚至身上的器官,也一览无余。所以可以这么说:玻璃鲶不照爱克斯光,却把自己爱克斯光化,小葇你评评理看,它该不该得诺贝尔奖?”

小葇笑了,她坚决的说:“该。”

“但已经给了德国人,怎么办?”

“怎么办,想想看。”小葇假装想了一下。“有了,我们到德国去,替玻璃鲶行道,去把诺贝尔奖抢回来。”

“可是我怎么去呢?你知道我不准出境,这个政府不放我走。”

“按照宪法不是人民有迁徙的自由吗?”

“你这话,使我想起一个故事。这个政府喜欢抓人,不分老少,有一次抓到一个十六岁的小朋友,也算政治犯,人间他怎么这么小就抓进来了,他说他上公民课,公民书中写按照宪法,人民有集会结社的自由,他就找同学们大家想集会结社,结果就给抓来了。‘我以为公民书里写的是真的。’——这就是他的结论。这小朋友很好玩,他说他是‘天生革命家’。后来查出,原来他只能白天革命,一到晚上,他就有点怕鬼。牢房的阴气很重,很多死刑犯都住过,都从里面被拖出去枪毙,所以这小朋友很害怕。后来他被判感化三年。感化后一出狱,他就自杀了,听说为了一个女朋友。”

“殉情派?”

“殉情派。”

“这样说来,你在十六岁时就不相信公民课本了?”

“我不相信的历史很久,所以我不能出境,我不以为异。几年前美国大使请我去美国访问四个月,由美国国务院请客,可是这个政府不准我出境,没有走成。如今不但出不去,反倒又要进去了。我的迁徙自由是朗监狱迁徙的自由。”

“真惨。”小葇惋惜的说。

“真惨。”我补了一句。“不过,更惨的是朝圣者,朝圣者没有一个人洗澡的自由。”

“你说什么?”

“我说你我都是朝圣者。可能要一起洗。”

“怎么可以?”小葇有点急了。

“怎么不可以?你的困难在那里?告诉我。”

“那多难为情,把身体给男人看。”

“问题是你现在穿了牛仔裤,还不是给我看吗?”

“可是看到的是牛仔裤啊。”

“牛仔裤有用吗?你知不知道,我有一种半爱克斯光透视力?用爱克斯光看人,一看就看到骷髅一具,看得太深了;不用爱克斯光看人,又只看到衣服外表,看得又太浅了。这两种看法,一种是过,一种是不及,都不行的。只有我的半爱克斯光透视力,可以透过衣服,只看到肉体,而看不到骨头。”

“你真有这种本领?”小葇紧张的看着我。

“有。”我打量着她。

“那你太可怕了””她突然用柔软的手盖住我的眼睛。“真没想到你长了一对黄色的眼睛。那每个人在你面前,岂不都变成那样了?”

“谁说不是啊?一般人要到天体营要到日本的公共浴池风吕屋才能看到裸体,可是我却不需要,我走到哪儿,那儿就是天体营或风吕屋。”

“那样的话,怎么在你面前呢?我在你面前成了什么呢?”

“成了圣灵般裸体女人。所以我说,你是圣女。”我抓住她的手腕,把她两手放下来。

“那你先抬着头看天花板同我讲话,我们要先弄清楚。”

“好,我拾着头讲话。”

“圣女难道得先从身体来证明?你弄错了,要先从灵的一面来证明才对。”

“从灵的一面来证明是一种程序上的错误。没有肉,哪有灵?一定向在灵光。六世纪范缜主张‘神灭论’,他说精神之于形体,就好像刀刃之于刀子,从没听说过刀子没有了还有刀刃的,怎可能形体不见了还有精神呢?这才是正确的;十八世纪莱布尼兹(Leibniz)在‘单子论’(Monadologia)里说没有肉就没有灵,但上帝不在此限。他说得也对,但‘但’得不好。他忘了看米开朗基罗(Michelangdo)的壁画,在壁画里,上帝也有肉身的。”

“所以,你就先从皮肉着眼。”

“一点不错。”

“这算不算皮肉之见?”

“不算,这样的皮肉之见才是真皮肉之见。”

“但是,撇开米开朗基罗的上帝造型不谈,上帝恐怕还是以纯灵的无形存在着的。”

“不对。《创世记》第一章记上帝说:‘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,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。’可见上帝是有形存在着的,并且长得跟我一样。学哲学的人,从莱布尼兹直到你,都没有好好细看《创世记》。当然也没有好好细看宋郊的《元宪集》。《元宪集》中有‘才作仙家守厕人’的诗,仙家既有厕所,可见上帝不但有肉身,还会拉屎撒尿呢””

小葇笑起来。“那么,到底有没有纯灵的无形存在呢?”

“也许佛教的观音有那么一点儿。理论上观音是无形的,他要靠‘现众身’——在大众身上显现——来表示自己。所以不男不女、亦男亦女、可男可女、要男就男、要女就女。不但如此男女自如、雌雄随意,他还可以化为飞禽走兽、化为青龙白虎、化为你和我。他的无形,必须寄在有形上面,所以即使是观音,也没办法纯灵的无形存在。”

“这样说来,无形存在只是理论?”

“甚至只是理论都有人不同意呢”庄子就有‘道’在大小便中的话,可见‘道’也要有形的展示自己,不管多骚多臭。只不过不是借尸还魂,而是借屎还魂而已。”

“你的理论最后是‘借肉还灵’是不是?”

“可以这么说,我用半爱克斯光透视了你。在你的圣灵般的裸体身上,我告诉我自己说:‘这是个小圣女’”。我说这些话的时候,我拾着的头早已恢复常态,我又浑身上下打量着她。

小葇发现了,她扳着我。“你背转过去,背对着我说话吧,我不要你看我。”

“好的,我就背着你说话。——你在背后听我说你好话。”

“但是,我总觉得,你好像过于注意了肉一点,你好像不觉得灵比肉高。”

“为什么灵要比肉高呢?灵比肉高的做法是有问题的,我要好好给你洗一次脑。想想看:人类本是动物出身,他在原始竞争中,肉体的本钱并不足:游不过解放、缠不过巨蟒、跑不过豺狼、打不过狮熊虎豹。一场混战下来,结局常是‘人为万物之肉’。这时候,人类站起身来,开始头脑体操,最后自败部转入胜部冠军,成为万物之灵。灵呀灵的,到头来却发现不够灵,因为解决不了灵与肉的多边关系问题。最早闹出这种问题来的,是西方中古前期的基督教。基督教的理论家和‘文字警察’们,认为人类灵魂的永生,有赖于一个先决条件,就是对肉的控制。对肉的控制,本是哲学家、宗教家的一个老题目,但到了中古教棍手里,却变得走火入魔。中古教棍提出一种毫无根据的怪论,叫做‘唯灵论’,或叫‘灵魂至上论’、或叫‘祟灵贬肉论’。这种怪论,不论怎么巧立名目、怎么叠床架屋、怎么演绎,它的基本论调,不外‘灵’是高的、圣的、好的;‘肉’是低的、邪的、坏的。这种灵上肉下发展的颠峰,可以达到肉的行为足可全被灵给架空的魔术程度。一个学者型的教棍有次发为妙论,宣布只要在灵的方面不怀邪念,甚至可以摸修女的大奶奶或小奶奶,而毫不犯淫罪。这就是说,肉的行为,只要一滴灵,就可以一点也不肉了!这种灵肉分离的摸奶奶功夫,这种日中有色、手中有肉、心中无色的言论,进一步发展就更精彩了。《教会史》(HistoriaEcclesiasticus)里记巴力斯坦的洋和尚,能过‘百分之百的高明而神圣的生活’,能够‘完全克服他们的情欲’,火候可达到‘与女人一起洗澡,也无所谓’的程度,因为他们的道性,‘不论看也好、不论摸也罢、不论搂也成,不论怎么动作,他们都不能恢复自然状态与反应。’换句话说,他们都是柳下惠、柳下惠、柳下惠。——柳下惠极了!真这么柳派吗?恐怕大有问题。这种‘目中有色,心中无色’的不近人情的唯灵论,它在灵的方面,成色如何、纯度如何,一细查教棍们狗屁倒灶的历史,便恍然大悟。经查自教皇以下,衮衮诸公,都不乏有私生子的记录。私生子生下来,他们纷纷谎报,说这些小朋友是自己的侄儿或外甥(nepew),进而大加提拔,形成标准的‘引用亲戚’(nepotism)现象。演变到跟他们没有生殖器关系的非公子哥儿,就难得出人头地。这种局度唯灵论的低级趣味,把他们一海底捞,就原形毕露。所谓唯灵之灵,其实一点也不灵。虽然这样,唯灵论者还是作怪不已。有些洋和尚坚持与处女同床,但要秋毫无犯,这种故意用来考验自己的女人,专有名词叫mulieressubintroducate私养的女人。一本《爱尔兰圣徒传》(LVivesoflrishSaints)里,曾记录两个圣徒,都自信通过了同床异梦的考验,而比赛谁最坐怀不乱。别人争短长是争雄,唯灵论者争短长却是争不雄,真是所争非她了!这种公然不雄赳赳的气昂昂,毕竞非常人所能堪,所以道性低的唯灵论者,只好釜底抽薪,采取根本隔离的办法,他们坚持‘不见可欲,其心不乱’。莫里哀(Moliere),在《塔土夫》(Tartuffe)一剧里,描写塔土夫一见陶丽茵(Dollne),就赶忙掏出一条毛巾给这女人,理由是:若不用毛巾挡住大奶奶或小奶奶,看到的人的灵魂将会受伤!像塔土夫这种鲁男子,还算是见到肉才不能自制的。另有一种尚没见肉只见女人就不行的,就更惨不忍暗。宗教史里有太多的‘拒见女人’的故事,来科波利斯(Lycoplis)地方的圣徒,有四十八年之久没见过女人,为了深信只有这样彻底的不见肉,人才能够只见灵。唯灵唯到这种落荒而走的境界,他们的灵也真太见不得人啊!上面所说唯灵论的种种怪象,它的基本魔障,就在将人‘灵’‘肉’二分。误信灵肉二分的人,他们在生理构造上,奸像多了一层‘道德的横隔膜’。隔膜以上,是仁义道德、是上帝;隔膜以下,是男盗女娼、是魔鬼。他们认为,灵是清洁的,肉是肮脏的,因而祟灵贬肉。这种祟灵贬肉一蔓延,即使教棍以外,许多知识分子也大受感染,而绝对的灵上肉下起来。这个岛上,一位狂热拥护中国文化的大学教授,在课堂上,总用上部讲精神文明‘存天理,去人欲’的经典文化;可是课堂下来,他却常用下部去反对经典中‘采封采菲,无以下体’的训示,而买肉青楼。不过可为这类教授开脱的是:灵肉的二分,倒不乏时代的背景,不能独责于他。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,他们真正灵肉一致的焦点,不是老婆,而是旧艺综合体——窑姐儿。这些日本艺妓的前身,她们不但会饮酒赋诗、小红低唱,同时还会柳腰款摆,‘教君您意怜。’不料后来世风日下,人心不古,人身亦不古,并且身心不再合一。女人‘灵’的一部分,已上升到月满西楼的修道院;‘肉’的一部分,已下降到江山楼的妓院的‘卡紧卡紧’(快快)派,以致心物二元起来:形而上者有灵无肉,形而下者有肉无灵,前者启灵过分,后者泄欲太多,两相辉映,终于变成了现代的不灵不肉之人。目前我们眼之所见的现代人,十九都是不灵不肉的,而不是‘灵肉合一’的,这是现代人的一大失败。我这里说现代人失败,并非说老祖宗们‘灵肉合一’的成功,而是觉得:以现代人的进步和头脑清楚,理应比老祖宗们处理得高明、处理得漂亮、处理得达生近情、处理得和谐有致,可是细看之下,显然并不如此。现代人仍在灵上肉下里兜圈子,又不能不肉,结果只好在‘灵魂纯洁’‘肉体不纯洁’的迷宫里打转,在忏悔与罪恶感之中周而复始。现代人一方面迫寻琼瑶《窗外》的纯情派十七岁,一方面浪迹宝斗里巷内的人肉市场,这是他们最大的羞耻。真正的灵肉一致者,绝不如此。他的境界,是《列子》书中‘心凝形释’的境界,他发乎灵,止乎肉,但绝不花钱买肉。扬州二十四桥的诗人杜牧,形式上是逛窑子,实质上该是因妓谈情,因灵生肉。他若是花钱打炮的粗汉,也不会‘赢得青楼薄幸名’了。现代买肉青楼的知识分子,实在无幸可薄,他们只是一团俗物,俗得连‘摸修女的奶’的伪善都不配,——只该吃奶嘴!如今我这种灵中有肉、肉中有灵,既有灵感、也有肉感的人被人罚,一定得背对着女人说话,才能不犯罪,你说多不公平啊!”

“是不公平!可是谁叫你有这种半爱克斯光的本领呢?这本领一定使你所见无非是肉,当然灵就少了!所以,我倒建议你四十八年不见女人,这样比较减少肉感、增加灵感。”

“你别忘了,那么多年的坐牢日子在等着我,我不愁过没有女人的日子,但要预习我在牢中变成‘唯灵论’者,先不见女人是无效的,还是要在战场上练兵——比如说摸修女乳房、比如说与女人一起洗澡、比如说与处女同床。可能这才是培灵的正道!”

小葇在背后打我一下。“你看,你这样被罚还想入非非!我本来想叫你背转过来的,这样说,我又不肯了。”

“请不要这样罚我,我人格担保,取消半爱克斯光。保证从现在开始,你在我眼中,永远是穿衣服的,即使你真的裸体,我也会朗诵《国王的新衣》童话,我也会在灵上给你穿上衣服,至少穿比基尼!”

小葇笑出声来。“你好可爱!”她从我背后,小脸贴在我的耳边。“那就说定了,我许你转过身来。”

我转过身来,贪婪的望着她,拉着她的小手。

“人格担保,”她注视着我。“不说谎,你看到了什么?”

“我看到了一个既非二分之一,也非四分之三的圣女,看到了一个百分之百的圣女。”

“她穿的什么?”

“她上身穿背心式T恤;下身穿一内裤!”

“什么!你——她扑到我怀里,握起拳头要打我,又放弃了。”你怎么可以这样!你使我跟你在一起,觉得我身上没有保留!多难为情啊!你真不好!”

“有保留,我给你留下了T恤和内裤。”

“这样怎么够!”小葇严肃的、忧愁的说。

“我实在忍不住,在灵上、精神上,我脱掉了你的牛仔裤。我知道你不会怪我,因为你把你交给了我,你不会拒绝我,你知道我会对你做对你最好的事。所以,我这样做了——假想这样做了,我认为这样对你是最好的事。不要再说我‘过于注意了肉一点’,我这样做,你说是灵呢?还是肉呢?这是很高层次的灵,不是吗?我痛恨花钱买风月场合的女人身体,没有灵的肉,我是完全反对的。在这一点上,我是灵肉合一论者。我不相信灵肉可以二分,像一般知识分子或女孩子相信的‘灵魂纯洁’‘肉体肮脏’,这样的二分法,我是不信的,我相信肉体一样纯洁,我最喜欢一句勃朗宁(RobertBrowning)的诗,他说:

灵之对肉,并不多于肉之对灵。(Norsoulhelpsneshmore,nonthanneshhelpssoul.)

这是何等灵肉平等的伟大提示!这诗人又指出:肉乃是‘愉快’(PLEASANT)的象征,是可以给灵做漂亮的‘玫瑰网眼’(rose-mesh)的,这种卓见,实在值得满脑袋‘灵魂纯洁’‘肉体不纯洁’的卫道者反省。懂得爱情的人,绝不忽略灵肉任何一方面。说灵是高的、圣的、好的;肉是低的、邪的、坏的。这种灵上肉下的思想,是错误的。灵肉其实是对等的、平均的、均衡的,灵中有肉、肉中有灵。噢,小葇,你不也是这样相信吗?你要的我,不是纯灵的‘柏拉图式恋爱’(PlatoniceLove)吧?也不是纯肉的强暴你的发泄吧?你要的我,当然是灵肉一致的,是不是?”我把她从我怀里扶开,捧着她的小脸,逼问她。“是不是?你说是不是?难道你真的只要‘柏拉图式恋爱’?那样也可以,我们就在这房里‘精神恋爱’吧,我保证我不碰你,你可以放心;还是你要我把你当做人肉贩子转运来的小女奴,由我一次又一次的强暴你?”

听了我的长篇大论,小葇茫然的望着我,脸色凝重。我轻拍一了两下她的小脸,站了起来,也脸色凝重。

“小葇,你选,你要那一种?”

沈默了好一会,小葇轻轻的问:“如果我不选,由你选,你选哪一种呢?”

“真是学哲学的,真是学哲学的,把底来摸(dileMna)、把两难式留给别人。”我假装生气,隐含责任的盯着她。

“我现在知道你了,你好可怕,你说你要强暴我。”小葇弄清我没生她的气,有点赖皮起来了。

“你诬赖我,强暴还让你选吗?我由你选,你由我选,还算强暴吗?”

“还算。”小葇更赖皮了。

“好吧,如果你这样不安,我愿让步,让你一个人在浴室洗。可是,轮到我在浴室洗的时候,我要你陪我,替我洗背。可以吗?”

小葇低下头,犹豫了一下,终于说出:“如果关灯,也许考虑陪你一分钟。”

“我好高兴你肯陪我,”我轻拍一下她的头。“不要‘也许考虑’,就说定了吧。”她没答话,只是深情的看我一眼。

“既然你先洗,我替你放水好吗?”我问。

“谢谢你。我去拿衣服。”

“你喜欢热一点的水还是凉一点?”我在浴室问。

“我想我的冷暖,你会猜到。”她拿着衣服走进来,神秘的说。

“你真会出难题。我倒要问你,你换穿什么衣服?”

她朝拿进来的衣服一指。“睡衣。”

“睡衣多难看。如果你喜欢的话。还有,衣橱中有我的许多衬衫,你可以穿。几年前,有三位美国模特儿到这岛上来表演时装。最后一场是:穿着男朋友的衬衫,卷起四分之一袖子,下身只穿内裤,在我眼前走道,我真喜欢。我想,可爱的女孩子,当她上身穿了男朋友的衬衫,下面除了内裤,实在不该再穿什么,穿什么都是多余的。怎么样,要不要不穿睡衣,试试我的衬衫?”

“你的意思是要我做模特儿?”

“做只为我一个人表演的模特儿。”

“可是,听说模特儿要换衣服换得很快,到了后台,立刻转变情绪表情,一切端庄都没有,只是拼命的大脱大穿,然后,再立刻转变情绪表情、再出台表演。这样子忽进忽出、忽穿忽脱,而情绪表情忽松忽紧,不受影响,我恐怕没有那种本领。”

“你说脱衣服脱得没她们快?”

“恐怕比不上。”

“那没关系,你去跳脱衣舞好了!跳脱衣舞得愈慢愈见功夫。模特儿靠脱得快吃饭,脱衣舞女靠脱得慢吃饭。你可以只为我一个人跳脱衣舞。”

小葇笑起来。她在眉宇之间,笑出了一股慧黠。“你喜欢看脱衣舞?”

“这个岛什么都管制,包括脱衣舞,我没看过。不知道喜不喜欢。不过一定喜欢你为我跳的。”

“你要大学女生为你跳脱衣舞?”

“有什么不可以?《花花公子》(PLAYBOY)杂志登过漂亮的瑞典大学女生拍春宫照片呢,她们多前进。跳脱衣舞算什么。”

“愈说愈严重了,还是做模特儿比较好。”

“那就先从穿我衬衫开始,好不好?”

“不要吧?”

“我去拿一件来,何妨试试看。”说着,我就到衣柜拿了一件白衬衫,递给小葇看。她接过去,看了一下,笑起来了。

“你要我穿它睡觉?”

“并且穿它在屋里走来走去。在这个屋里,你平常穿的,永远是我的衬衫和你的内裤,看起来多漂亮、多诱人啊。”

“可是,那样的话,内裤就会常被看到。”

“只被万劫先生看到、只给万劫先生看到,让我常常享受这一画面,有什么不好?”

小葇有点为难,我伸手拿起她的睡衣。“好了,睡衣作废了。”我转身把睡衣带出浴室。

我再转回来,小葇正要关浴室的门。我说:

“小葇,等一下,让我帮你做一件事。”

“什么事?”

“让我帮你脱牛仔裤。”

“不要,”她赶忙说。“我自己会脱。”

“可是,为了表示你对我的信任、对我的好,让我帮你脱下它,我觉得我做了一件伟大的事。”

“你说什么,”小葇两手紧张得抓住裤腰。“脱女生裤子是伟大的事?”

“对我来说,脱我心爱女生的裤子的的确确是伟大的事,其伟大程度,不次于救国救民救人类。你知道吗?爱女人和爱人是我生命两大贯注所在。脱裤子当然是爱女人中的一项。人生还有比这更令人心向往之的可爱的事吗?我总觉得这是一件神圣的事,是圣人赞同的杰作。孔夫子说:‘唯女子之裤子为宜脱也’其理在此。”

“孔夫子哪里说过这种话!”

“孔夫子没说过,不过我总是想他会这样说的。我读很多书,发现很多某甲的话,其实该由某乙说出,才更够味儿。例如今天下午我说孔夫子说‘君子不立乎岩墙之下’,其实这是盂子的话,但我总觉得它更像孔夫子的话,所以我就敢代圣人搬家了。”

“所以你兴之所至,就常常捏造圣人的话。”

“不只我一个,像苏东坡他们,也一样,苏东坡就‘想当然耳’的捏造古圣先贤的话。想想看,孔夫子活了七十三岁,《论语》只有一万七百零五个字。其中还包括孔夫子学生的插播。难道孔夫子一辈子只说了这么一万多字的话?当然不止。并且《论语》的文字,也不可拘泥才对。《论语》传到西汉时候,已经有三种本子,就是《古论语》、《齐论语》、《鲁论语》。后来前两种失传了,《鲁论语》也残缺了,最早的《论语》本子,已经如此,后代本子的失出失入,当然更不消说了。《论语》既然不过是孔夫子的语录、孔门师徒的谈话录,所以它的形诸文字,就不可只就字面上拘泥,而该想到谈话当时的情况。当然那种情况我们不能深知、记录也容有错误,所以我们读《论语》、研究《论语》,应该带着闲适的心情去看它的真与伪、它的一致与矛盾,而不该抱着严重的读经态度,去想‘道贯’它。这样才是真的‘为往圣继绝学’。能够真的体会到孔夫子的真意,而把它在一万字以外的话,给说出来,这才真是孔夫子的知己呢,不但对人如此,对自然景象,也莫不如此。郦道元写《水经注》,——给古代地理书《水经》作注,他参考古书四百三十种,并根据实地调查的资料,为一千二百多条河,写了三十多万字文笔优美的注。他说他这部书,‘山水有灵,亦当惊知己于千古矣!’这表示一个人得山川真意,代为形诸语言文字,这也是功德的一种,又有什么不好?”

“可是,可是,孔夫子不论怎么语,都不会语出脱人家衣服那种话。”

“不一定吧?子不语的只是怪力乱神。女生裤子既不怪也不力也不乱也不神,当然不在于孔夫子不语之列。”

“所以你就捏造了。”

“不止捏造,我还代孔夫子实行呢。孔夫子其生也早,他无缘看到现代的美人儿,所以由我这千古知己来代他。你看我多幸运!”

“可是,你也有不幸的时候。比如说,你其生也晚,你无缘看到古代的美人儿,你看你多不幸,说说看,如果你是今之古人,你最想看到的古代美人是谁?”

“是谁?是谁?我也不知道是谁,中国人大混蛋,没有给古代美人留下塑像或像样的画像,所以,实在想不透她们是怎么个美法?谁晓得燕怎么瘦?环怎么肥?”

“我想你一定喜欢燕瘦,因为你喜欢‘瘦不露骨’的美女,所以你不会喜欢杨玉环,你会喜欢赵飞燕。”

“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喜欢赵飞燕,但我几乎可以确定——我一定喜欢赵飞燕的妹妹赵合德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伶玄《赵飞燕外传》记汉成帝每握住赵合德的脚,就会勃起,你想想看,赵合德一定有一对全世界最性感的脚,——像你一样。你知道吗?你有一双性感的脚。我今天在车站旁边看了你的脚,刚才抱你进来又看了你的脚,你的脚好可爱。我和我的汉成帝都会喜欢。”

小葇笑着。“你真有心理变态。”

“这在性心理学上,叫做‘足恋’。美国文学家费滋杰罗(F.ScottFiliqerald)才有‘足恋’,他把女人的脚看成性器官,所以一个女人,在他眼中,有三个性器官。比起他老兄来,我惭愧我在‘足恋’上是不足的,因为我只是观察入微而已,我对美女全身都喜欢,并不止于脚,所以不是‘足恋’。为了证明我不是‘足恋’,让我看看你的脚……”我蹲下去,小葇尖叫一声,赶忙也蹲下来,随即跪在地上,把脚藏忙,我合抱她的大腿,从左右两边去摸她的脚,她边叫边求:“不要这样!不要这样!人家怕痒!求你不要这样!”她用手推我,可是一点也推不动。

“好吧,我不摸你的脚,可是你让我帮你脱牛仔裤。”

情急之下,小葇无奈的点了头,并说:“好嘛,让你脱就是了。”

“那站起来,”我温柔命令着。慢慢的,她随我一起站起来。我伸手解开牛仔裤的金属大钮扣,她的手抓着我的手,又像阻止,又像纵容,我再慢慢拉开拉链,随着拉链,紧身的白色内裤倒三角形的露了出来。小葇开始向后闪躲,“可以了。”她的声音近乎哀求。可是,我不理会,从拉链开处,慢慢伸进双手,沿着她的左右小屁股伸进去。虽然撑开了牛仔裤,双手已落在小屁股上,轻轻擦过,小葇已放弃了阻止我,她把双手放在我肩上,任我慢慢朝下脱她牛仔裤。我一边脱,一边欣赏她裸出的大腿,修长、笔直、白嫩、细滑,最后,当牛仔裤脱到脚上,我分别握住她匀称细嫩的小腿,帮着与裤子脱离。挡了近十个小时的牛仔裤,变成一团!失败的瘫在浴室地上,小葇站在我面前,裸露着大腿、膝盖、小腿、脚给我,失掉了遮掩,也不再遮掩。我跪下去,抱住她的大腿,把脸贴上去,用唇、用舌,轻轻亲着、亲着,小葇有一点退缩,但还是让我有分寸的做了。我把手从她脚背抚摸,从脚踩到小腿、到膝、到膝背后、到大腿、到内裤边缘。小葇轻拍我的头,仿佛在提醒我,我强忍着、依恋着,慢慢站起来。

“你的腿好美、好迷人。我不是看你的腿、摸你的腿,我是享受你的腿。”我说着,手还隔着内裤放在她的小屁股上。

她两手握住我的手,把头贴近我的耳边,轻轻说:“够了,让我洗澡吧。”

“可是,”我有点赖皮了。“你还没脱光衣服。”

“先生,你可以放心,我不会穿着衣服做不宜穿着衣服的事。”小葇在无奈被脱被摸以后,慢慢恢复了清醒。“让我洗澡吧。”小葇又说了一次,望着我,显然等我离开。

“既然你答应我替我洗背,为了公平起见,我也为你洗背好不好?”

“我没答应你啊。”

“但你答应我洗时陪我一分钟的。”

“我只是说‘如果关灯,也许考虑陪你一分钟’,你故意曲解我,你赖皮。”

“你看,我比你有决心,我毫不考虑就陪你,并且为你洗背。”

“天哪,”小葇叫起来。“这是什么决心,你的决心内容太具侵略性了。”

“我也答应关灯。这个浴室灯一关就漆黑一团,什么都看不到。你放心。”

“什么都看不到,你的视觉被剥削了,又看什么呢?”

“谁要看呢?我有听觉啊,我可以听你洗澡,享受听的幸福。并且,我还可以洗你的背,享受触觉的快乐。并且,又是并且,还可以从想像享受,享受一个我,竞和一个可爱的迷人的裸体少女同在一间浴室里。”

“听什么呢?”小葇忍不住好奇了。

“听你洗澡时的水声,想像你洗到身体上哪一个部位了,多好玩!多刺激!”

“你这位先生,你真的有点变态。”

“我可以常态,常态得你恐怕不肯。”

“为什么?常态是什么?”

“常态是你和我一起共浴,想想看,如果有人看到你在夜里被我抱下车、抱进我的家,看到我们那么亲密,按照常理,这人能相信在洗澡的时候,两人是分开的吗?”

“所以,”小葇说。“变态比常态还宽大,是不是?”

“你说是不是?至少变态什么都看不到,至少变态只能模到你的背。比常态损失少。”

“哈!万劫先生呀,你真会搞障眼法,非常态即变态,让人中你的计。”

“何必障眼法呢?浴室灯都关了,眼睛不必障就看不见了。”

“你真坏。”小葇假装气起来了。

“其实我很好,我每次提出的要求,都很小、都很卑微、都很有分寸。”我把食指和拇指兜在一起,露了一段小缝。“你看,我只不过要求在黑暗中听一点水声而已。”

“你真可爱,”小葇笑起来。“可爱得使人难拒绝你。”

“那你答应了?”

“好吧,一分钟。”

“一分钟。”

“那我就关灯了。”我把灯关了,浴室立刻一片漆黑。

“好黑啊!”小葇说。“黑得叫人有点怕。”

“有万劫先生在你身旁,你什么都不用怕。何况,你们哲学家更不用伯,不是有句话说哲学家吗,说什么是哲学家?哲学家就是一个人在全黑的房间里找一头根本不存在的黑猫,一边找还一边大喊:找到了!找到了!”

“我这个学哲学的,在黑暗中一定找光明,而不是黑猫。我怕黑暗,怕的一个是黑,一个是暗中的你。”

“那我可以开灯。”

“不可以,你开了灯更可怕,我怕你的眼睛。好了,一分钟到了,你可以请便了。”

“那有这么快就一分钟,并且,我还没听到水声。”

“你会听到。”

过了一会儿,黑暗中有了水声。

“你听,听到了吧?”小葇说。

“哈哈,”小葇笑出声来。“你真聪明。你很难骗。”

“因为水声有异。我根本没听到一个裸体女孩子坐进浴盆应有的声音。”

“应有的是什么声音?”

“我不告诉你,可是为了你骗我,你总该被罚一下,公平吧?”

“你要怎么罚?”

“我要替你脱衣服,送你下水。”

“你刚才已经脱过了,好恐怖。”

“刚才脱的只是牛仔裤,不够。”

“够了。”

“不够。”

“够了。”

“不够。现在你可以选择,是开灯让我脱呢,还是关灯让我脱?”

“你的两难式又来了,先是就常态变态来选,现在又就开灯关灯来选。”

“你可以不选,我替你选。”

“我不要开灯。”

“我没有选开灯,我替你选的根本就是关灯,在黑暗中让男人脱光你。”

“你愈说愈可怕,别再说了,我求你。”

“可是你必须挨罚,小小的罚一下。这样吧,我答应君子协定,我只是脱你衣服,不趁机做以外的动作。”

“我怎么相信你君子呢?”

“因为我替你选的根本就是关灯,可见我多么君子。现在,你不被看到、不被摸到,只是被君子脱光而已,孔夫子说:‘其脱也君子。’就是如此。”

“你的孔夫子又来了,孔夫子没说过的又来了。”

“孔夫子没来,来的是我,孔夫子若在这里,我会报警。”

“那你在这里压,这样要脱女生的衣服,女生也要报警。”

“可是,没用,因为——”我故意不说了。

“因为什么?”小葇急着问。

“因为警察来了,也要忍不住脱你。”

“天哪!”小葇叫起来。

“怎么样?还是接受小小的处罚、接受君子协定吧?再不接受,会愈罚愈重。”

沉默了一会儿。“好吧,”小葇缓慢的说。“只是脱衣服吧。”

我兴奋极了,我终于可以亲手把这小女生脱光了。在黑暗中,我轻轻摸过去,先轻轻拍拍她的头,她惊悚了一下,我立刻用右臂搂住她的肩,用力搂住,稳定下来,她突然主动把头靠向我、贴住我,埋在我身上,表示对我的信任,我环抱住她,用力抱住她,把她紧贴在我胸前,她喘息着,我轻吻着她的小耳朵,以脸厮磨着她的脸,右臂继续搂着她,左手开始解T恤的钮扣,一个、一个、一个、一个解开了,解开了,我伸手进到衣服里,用手背慢慢撑开,用手背脱衣服,手指手掌自然就有意无意间碰到她胸罩上面的肩带,和那令我勃起的肉体。小葇非常配合的,扭转身体,让我脱下T恤。黑暗中没有视觉,全靠嗅觉中的气息和触觉中的飘然,我享尽了那种兴奋和满足。缓慢的,我两手摸索到她背部,为了君子协定,我不该恋栈大久,我摸到胸罩扣环,解开了它。当我把肩带分别从左右向下褪的时候,小葇喘息着,张开两臂,配合我,让我脱掉她的胸罩,我手拿胸罩,清醒的知道在我前面的是什么,不是那可爱的小乳房吗,那香馨的、柔软的、温暖的、怕羞的一对小乳房吗?我看不到,虽然它们在我眼前,我不可以触模,因为那样不守协定,但看不到也摸不到,它们却那样信任你,赤裸的朝向你、翘向你,你必须自制,在自制中享受那种亲近却又自制的幸福。这种境界,也是幸福境界的一种啊。沉静了一会儿,我又紧搂住她双肩,进而紧抱住她,我感到她同时抱紧了我,喘息得更深了。我将两手分别根住她肩膀,然后,顺着她的臂,一路下滑,快到她腰部时候,两手放开了她,轻轻的、慢慢的,两只男人的手摸向她细嫩的腰间,碰到内裤的边缘。小葇颤抖了一下,她突然搂住我脖子,显然的,她的“形而上”要紧贴住我,要找倚靠和安全感,为了让我在“形而下”为所欲为。非常缓慢的,我两手放在她腰间左右,把手指贴着她,在内裤边插下去,同样的手法,我用手背撑开内裤,手掌直着她的肉体,向下褪着,我时褪时停,尽量享受这一刻、尽量延长这一刻。终于,当我的手已摸到她小屁股的两边时刻,我可以感应到内裤已褪到那里,并且,已经过那里,我蹲下去、跪下去,全用嗅觉来感觉那里离我多么近,那里是什么?那里是什么?不正是我梦寐的人生至乐部分吗?不正是我想看、想亲、想摸、想舐孤、疯狂到想一根报数它数目的部分吗?不正是我想珍惜它、摩擦它、强迫它、强暴它、蹂躏它的部分吗?在欣喜中、在幻想中、在呼吸中、在细嗅中,我不能失掉自制,我约束我,压迫自己不可以碰它,我要使小葇信任我,我要享受这种不可望也不可即的境界,这种境界,也是幸福境界的一种啊!显然的,我不可冻结这种享受,内裤总该脱下来了,不是吗?内裤自己似乎都不再等我了,它自动下滑了一点,仿佛在提醒我适可而止、提醒我要知足、提醒我不要太急了,她迟早全是你的。当然,当我褪下小葇内裤的时候,我不会忘了两手沿着她光滑的大腿小腿下滑的触觉,最后,内裤褪到地上,我握着小葇分别拾起的脚,终于在黑暗中,完成了全身赤裸的小葇,在我面前。我兴奋的紧抱住她,“小葇,你真好,你终于让我把你全身脱光了,你终于全身赤裸给我了,虽然我看不到,我还是好感动。”说着,我把一只手紧按了她的小屁股一下,让她“形而下”朝前挺了一下,让她感觉一下那勃起的、那坚硬而庞大的,正在那里。当我相对的也向前挺,顶了她几次,她在喘息中,迎接了,也闪躲了。

“一分钟应该到了,早该到了。”小葇说。“让我洗吧?”

“可是,”我继续赖皮了。“我还没替你洗背。”

“我没答应让你洗背。”

“你没答应,可是,背答应了。”我抚摸她的背,光滑而骨感,我用两手拇指顺着她的脊椎,一节一节的挤推下去。小葇舒服得抖了一下,不自觉的轻轻抱住我。

“来,”我低声说着,扶住她。“进浴缸好吗?注意太黑了,不要撞到脚。”

黑暗中小葇默默的迈进浴缸。

“温度还可以吗?”我问。

“正好。”

“慢慢坐下来。”我还扶着她。感觉她慢慢坐到水里。

“我好高兴,”我说。“我把这么迷人的、可爱的小女生摸黑送到我的浴缸里。好,现在我为你洗背,只洗背,不要紧张。我一定遵守诺言。”

“不要吧?”小葇说。

“要吧。不要紧张,我只洗背。”

我卷起袖子,开始为她洗背,不过,背的定义与范围可能要从字典中改写了,当我打上肥皂,在她背上抚摸的时候,我一边约束自己,一边又偷偷扩张,在我沿着背后,洗到左右两边时,两手的指尖,已经微微触摸到她小奶的底部,直到小葇紧紧用两肘夹住我的指尖,我才慢慢抽回。最后,背洗完了,所有的藉口都没有了,必须兑现诺言了。

“好了,你看我多好。说洗背,洗的就是背。现在我在外面等你,你自己好好洗吧。”我一边轻拍着她的背,一边摸到毛巾,擦干我的手。

“可是,”小葇说。“你要为我开开灯啊,太黑了。”

“怎么能开呢?”我故意逗她。“一开灯,你的裸体就被男人看到了。”

“开关不是在浴室门口吗?你只要开,不要回头,就好了。”

“好吧,为了你,为了使你放心,我不回头。我就在浴室门口,有事可以叫我。”

我走出浴室,立刻坐在地上,静听这裸体的小女人洗澡的水声,那是美妙的音乐,乐章中的休止符似乎多了一点,但是,有声无声之间,都塞满了我的舒适、欣喜与幻想。小葇正在代我洗她的裸体,没错,是代我,因为她的裸体是属于我的。

当浴室门开的时候,我眼睛一亮。我看到的是,小葇穿着我的白衬衫,左右卷起四分之一袖子,衬衫的下边似遮非遮了她的内裤,内裤紧紧的裹住她。她的两腿赤裸着,她的大腿小腿瘦得性感,令人立刻想跪上去亲它、摸它,可是我忍住了。“多漂亮啊!多漂亮啊!”我张开双手,赞美着。“你这么漂亮的腿,可以去拍丝袜广告。”

小葇笑着,也低头欣赏了自己。她脸有点红。“一定要这样穿吗?这样子在男人面前,有点难为情。”

“这么漂亮的大腿不给男人看,真是暴珍天物。并且,不给男人看又给谁看呢?给镜子看?来,我带你到餐厅喝点什么。”我拉住她的手。

“给心灵纯洁的男人看。如果你心灵纯洁,我就给你看,虽然我非常不习惯,因为我感觉你有问题,你的心灵不纯洁,肉的比例太高了。”

“你怎么还是那么传统?肉来肉去。其实,你记着:没有欲,那有情?没有肉,那有灵?情欲之间、灵肉之间,其实也有主从关系、本末关系、因果关系,其实仍是肉欲在光、灵情在后,只不过灵随肉来、情随欲至,甚至后来居上,变成‘唯灵论’、‘女神论’了。对一般女孩子说来,爱情要慢慢培养,慢慢自灵而肉、因情生欲,其间有一段时间、一段过程,不过,对我说来,当我遇到使我着迷的女人,我的反应是instant。是即溶式的,我会立刻在灵和情上‘爱上她’,同时在肉和欲上‘想上她’。‘爱上她’的‘上’字是前置词,‘想上她’的‘上’字是动词。换句话说,爱一个可爱的女人和搞一个可爱的女人,对我没有时间的落差,我是形而上‘一见倾心’同时形而下‘蠢蠢欲动’的。虽然事实上我绝不危急或急色,甚至我对一些女孩子可以完全例外做到‘唯灵论’、‘女神论’,从但丁(Dante)‘对拜垂丝’(Beatrice)式的情人神圣化到萧伯纳对爱伦黛丽(EllenTerry)式的纸上罗曼斯,我都可以做到。”

“这可好了,你这么能自我控制,那么我们之间,可不可以但丁层面、萧伯纳层面呢?”

“理论上可以。不过他们的层面都是不见面的,但丁一辈子只见过拜垂丝两次,萧伯纳也没见到爱伦熏丽几次,他们能成功,‘不见可欲’是重要的条件。”

“那你能做到‘精神恋爱’吗?”

“可以‘精神恋爱’,但在精神上并不静止。精神上会‘神交’、会‘意淫’、会把你脱光,并且一再蹂躏你。”

“好可怕,”小萎面露愁容。“你怎么可以这样?怎么可以这样对我?照基督教主耶酥(Jesus)的说法,心里动淫念的就犯奸淫了,你在精神上并不纯洁。”

“如果我那样自我控制还不算纯洁,干脆犯奸淫罪反倒痛快,我反对耶稣这种疯狂的唯心论。”

“可是,我要你精神上也纯洁。不许‘神’什么、不许‘意’什么,不许有一个想像中的裸体在你眼前。”

“这可做不到。”我急了。

“必须做到。”小葇很坚定的说。“你答应,你保证,不然,不然的话,我就恼了。”她假装生起气来。

“好、好,我答应,我保证。”

“可是,”小葇满意的笑了以后。“可是,我怎么知道你不在精神上做坏事呢?比如说,我看你现在盯着我的腿看,你就心存歹念。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没有歹念?”

“没有任何念。”

“我是那样没有吸引力吗?哦,我明白了,你不喜欢我了。”

她假装生气,突然站起来,快步跑到卧室去,随手关上了门。

过了一会儿,门开了,小葇走出来,穿上牛仔裤走出来,一副雨过天青的样子。

“你为什么不安慰我?”她质问。

“因为你关上了门。”

“你为什么不开门?”

“那样不礼貌。”

“你为什么不敲门?”

“因为怕你更生气。你是可爱的、不讲理的、不可理喻的、不可思议的、不可捉摸的、不可救药的、不近人情的,最后不翼而飞的,所以,我以为你从窗上飞走了。敲门也来不及了。”

“我怎么会飞?”

“哲学家梦到蝴蝶,就会飞。”

“在没解决你的精神不纯洁前,我想我不会飞。”

“好,”我让步。“我答应你,我愿使我精神纯洁。我还保证此时此刻在神圣的、纯洁的小处女感召下、影响下,我内心是一派纯洁。所以,你可以放心我,把裸体给我看,不会出事,我会用纯粹神圣的、审美的、珍惜的、敬畏的、保护的心灵,面对你的裸体。”

“为什么要面对裸体?”

“因为只有你裸体了,才能测验出我是否心灵纯洁。你肉了,我才会灵。”

“你看了,能够自制吗?”

“自制有两种,一种是‘不可见欲’式的自制,一种是‘见可欲’式的自制。‘可欲’是引起你欲望的美女,法国文学家法朗士(AnatoleFrance)写过一本《泰结思》。写尼罗河岸沙漠里有家修道院,院中僧侣过着禁欲、苦修、出世的生活。其中有一个叫法非愚斯(Paphuutius)的,修道有成,回想起十年前他认识的一位女演员泰绮思,身陷红尘之苦,乃计划去亚历山大城(Alexandria)救她、使她归依天主。法非愚斯把这计划告诉另一苦行者。另一苦行者对他说:天主作证,我绝不怀疑你老兄的意向。但是我们一个神父说:‘放在旱地上的鱼都要死的,同样的,走出了独居小房,到世俗中去的僧侣,就脱离了善境。’但法非愚斯有信心离开修道院去救人,就出发了。最后,他说服了泰绮思,使她看破红尘,烧掉了她的华丽衣服首饰,把她送到沙漠中的女修道院。不过,泰绮思虽得救了,做了修女,这位神父法非愚斯却把持不住了。他回到修道院,日夜想起泰绮思来,痛苦不堪。最后,任何苦行的招数都不灵了。全书的结局是:泰绮思死后上了天堂,而伏在她尸体上的法非愚斯,却哭喊着:‘我爱你,不要死呀!请听我说,我的泰绮思呀,我欺骗了你,我只是一个不幸的呆子。上帝哪,天哪,这种东西能算什么呢,只有在地上有生命的一切的爱情才是真实的。’法朗士这本《泰缔思》是挖苦天主教的,但是,他藉法非愚斯最后的哭喊,道出了神职人员的假面目与真觉悟:什么出世的上帝哪、什么天哪,都是狗屁,都赶不上人生在世和那男欢女爱!另一方面,《泰绮思》引发出一个主题,就是:如果神父只住在修道院中,根本远离女色、见不到女色,不‘到世俗中去’,则那禁欲、苦修、出世的生活,就有‘成功在望’的可能。这在宗教里,叫做‘避世禁欲主义’(Ascetzcism)。这种主义,本是宗教中的歪道魔道,但在印度教里、在佛教里、在埃及诺斯替教派(Gnostics)里、在犹太以西尼教派(Essenes)里,以及在天主教里,都不乏此道。为什么见不到女色是重要的禁欲条件呢?因为一见到,六根清净中的一根就蠢蠢欲动了。有一个笑话说,有一座庙,庙里和尚都说道性很高,可戒女色。有人要测验他们,请他们围成一个大圆圈,每人都盘腿坐下,两腿中间,放一面鼓。然后请来一个美女,在圈中大跳脱衣舞。不料一跳之下,所有小和尚腿上的鼓都吟吟敲响起来,唯有老和尚的寂然不动。大家对老和尚佩服极了。不料把鼓拿起来一看,原来鼓皮都给捅破了。上面这些故事都说明了一件事,就是人要‘不见可欲’才能自制。《老子》书中说:‘不见可欲,使民心不乱。’古本《老子》无‘民’字,全文则是‘不见可欲,使心不乱’。意思是说:不看见足以引起欲望的,心就不会乱了。照老子的理论可知,要想不为女色所惑,唯一办法,就是看不见女色,眼不见心不烦,禁起欲来,方有可能。这种理论,从根救起,可谓与西方‘避世禁欲主义’东西辉映。另一方面,司马相如《美人赋》中。有这种对话:‘古之避色:孔墨之徒,闻齐馈女而遐逝;望朝歌而回车。’这就是说,儒家墨家之徒是好色的,只是要‘不见可欲’而已,一见了可欲,就完蛋了。所以他们只能‘避色’、逃避女色。照司马相如这种延伸,儒家墨家在避见美女一点上,正是道家的信徒。不过,这种‘不见可欲’的理论,却另有高人不赞成、不佩服。这种高人相信:不见也、躲避也,这都是消极的态度。《聊斋志异》中有《小谢》一篇,写陶望三不乱搞男女关系,有妓女上床,他终夜不搞;有婢女夜奔,他坚拒不乱。后来碰到两个漂亮女鬼跟他开玩笑,他有点‘心摇摇若不自持’,但是立刻‘肃然端念’,不理她们。《聊斋志异》会校会注会评本有但明伦评语说:‘于摇摇若不自持之时而即肃然端念,方可谓之真操守、真理学;彼闭户枯寂自守,不见可欲可乐之事,遂窃以节操自矜,恐未必如此容易。’意思是说:要真在美色当前全见可欲之时把持得住,才算真功夫。不此之图,只把自己‘闭户枯寂自守’,避而不见,这种人,其实又算什么本领!一旦美色骤来,真正全无防身之力的,就是这些笨东西。所以记录上说,彭祖活了七百岁,最后却因讨了小老婆送了命;北山道人修行了一千年,最后却因爱上官小姐送了命。我想,这些大师级的禁欲主义者,最后见到美女,一身除了一个器官硬,其他全软了,原因就在‘不见可欲’者多,‘见可欲’者少,尤其美女裸女见得少,因此一见之下,一方面大惊失色,一方面大惊失于色,不但败下阵来,并且败得一败涂地。要想不败,看来得在‘战场上练兵’才成。俗话说‘百尺竿头站脚,千层浪里翻身’,在最难站脚的地方你能站脚,在最难翻身的地方你能翻身,才算本领、才算务实、才算有可行性。我认为‘不见可欲’的逃避方式是不足道的,也是没有‘性’趣、乐趣的,我赞成用‘见可欲’的面对方式去迎接美女裸女,在那种场景、那种边缘、那种处境下,你能自制,才是高人、才是有‘性’趣乐趣的。中国高僧‘酒色财气不碍菩提路’、印度圣人要少女与他同睡而不失自制,就是例子,不过这种苦行派不无自欺之处。至于我,我要看对象、视情况而定。‘见可欲’了,有跟她做的情况固然好,不做也有不做的‘性’趣乐趣,培养‘见可欲’的自制,那种自制,也余味无穷,含蓄一点、保留一点,不一定一次把所有的全做完。结论是,人可以脱光,但事情不一定做光。喂,我说得大多了,我要喝一口水了。”

小葇看我喝着水。“看你喝水,好像就有哲学,你很渴,也不把杯子一次喝光似的,是不是?”

“口渴时,喝水是一种享受,凡是享受,都要和拉面一样,要拉长一点。”

“猫抓到老鼠,并不立刻吃,先玩它,让老鼠跑了再抓回来,一次又一次,好像也属于这一类。”

“猫不太一样。你说的猫,一定是已经吃饱了的猫,才有这种闲情雅致。我知道你的意思,你在影射我是猫,你错了,不过,你可以用来影射日本文学家夏目漱石,因为他写了一本烂书,名叫《我是猫》。”

小葇笑得好开心。

“好,你不是猫,夏目漱石是。我同意你的基本观点,我对快乐的看法跟你很接近。”

“快说给我听,你怎么接近我。”我拉过来她的手,握在我手里。

“我没说我接近你,我说我的看法接近你。”

“凡是你的接近就是好的,说说看你对快乐的看法。”

“据我了解,快乐不是做完什么事,快乐是做事做不完。是老是在做那件事,似完非完,快完没完,那时候才最快乐。真正做完了,只快乐一阵,就不再快乐了。”

“你的意思快乐只是过程,不是结果?”

“对。人很可笑,他追求半天,竞不知道真正的意义是在追求的过程里,而不在追求结果里。人跟快乐真正打成一片是在过程中,过程一完,一到结果,不管结果是得到还是得不到,不管是成或败,都很快的告一段落。”

“你举个例。”

“到处都是。恋爱是过程,失恋或结婚是结果;盼望考取大学是过程,落榜或考上是结果。等放榜有一种盼望的快乐,考上那几天,快乐会继续,可是久了,那种快乐的感觉就没有了,要快乐,得另想法子,另起一套快乐的作业。”

“人的悲剧是两个,一个是你得不到你盼望的,一个是你得到了它。你跟你的男朋友的关系,恰恰如此。”

“所以,唯一的办法是像一条狗,狗背上捆一根竿子,从狗头前面伸出去,竿子头上吊一块肉。狗就永远追这块肉,永远在它眼前,永远追不到,这样子,狗活得最起劲。”

“这不是吊胃口?你怎么由我是猫变成你是狗了!”

“狗也好啊,”小葇抗辩。“胃口能永远给吊住,就是幸福啊!不然你以为什么是幸福?难道吃到才叫幸福?吃得倒了胃口才叫幸福?”

“那有什么意思?”我逗她。

“意思就是不倒胃口,这还不够吗?人活着,你还要多有意思?一个人活一辈子,永远保持兴致勃勃,胃口好,起劲,还不够吗?你还要怎样?想做神仙?做神仙也有神仙的苦恼。笑话不是说,一个人死了,见了阎王爷,他对阎王爷说,请你让我下辈子托生富贵之家,一辈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,做大官住大房子,坐小汽车讨小老婆,前前后后是黄金美钞,花也花不完。阎王爷说,有这种好事,我自己去了,我也不做阎王爷了。不是吗?阎王爷做神仙,我看不出来比做人更快乐。”

“你说得对。宋朝古书《太平广记》根据另一本古书《神仙传》,记录了一段超级老寿星彭祖同白石先生的对话,彭祖问白石先生说:你为什么不吃上天堂的药?白石先生说,天堂上能比人间更快乐吗?天堂上神仙多极了,你到天堂就得侍候他们,会苦不堪言,不如在人间长寿,反倒划得来。这位白石先生一言点醒长寿人。所以《抱朴子》这部书里就提倡,不要吃全部升天的仙丹,只要‘服半剂’,只要把药剂服下一半就好了,全部不吃,会下地狱,全都吃了,会上天堂,只吃一半,升到人间就停住,最划得来。当然在人间不能短命,要长寿才行,长寿的目的在享受人生,所谓‘求长生者,正惜今日之所欲耳’。什么是珍惜‘今日之所欲?’就是抱住叶葇这样的小天使,使她也不上天堂,每天一起过地上神仙的快乐日子,并且珍惜这种难得的快乐日子。”

说到这里,看小葇听得入神时候,我抱住她。小葇含笑不语,任凭我把脸贴住她,在她脸上、脖子上脐磨。最后,我惊醒似的对她耳语:

“你看看你刚刚洗过澡,我还没洗,这样会把你弄脏;并且,你又穿上牛仔裤,来吧,陪我到浴室去,你再洗一下。并且,你还欠我的,你答应替我洗背的。”

“你的记忆力真好,也真坏。真好的是,为了你虽天南地北高谈阔论了那么久,可是仍不忘回到主题,要我为你洗背;真坏的是,我从没答应为你洗背,我只说也许考虑关灯条件下陪你一分钟。”

“好嘛,一分钟也好,我们一起到浴室去,那里就是我们的人间天堂。”

“人间天堂?没有那么多神仙,只有你和我?”小葇问。

“还有谁呢?如果该有而没有的,应该是一只猫。”

“猫?”小葇好奇。

“猫。小葇你注意到了没有?十二生肖里,有老鼠却没有猫。为什么没有猫?俗话说:一人得道,鸡犬升天。”为什么没有猫?我一直奇怪猫为什么受歧视。后来我看《水经注》这部书,记唐公房一人得道升天后,‘鸡鸣天上,犬吠云中’,鸡犬也都一同升天了,可是‘唯以鼠恶,留之’,就是说老鼠太可恶了,把它留在人间,不许一同升天。老鼠是坏东西,是不配上天堂的,索性留它在人间做恶。我想,鸡犬升天,猫却不走,答案就在这里了。猫是有使命感的伟大动物,人间老鼠还在,猫就要继续打击魔鬼,不要上天堂。地藏菩萨在众生不成佛时他宁下地狱,我看猫却在众鼠不消灭时它宁不上天堂。猫的猫生观是:人间若还黑暗,天堂不是我们的!说到这里,真觉得猫不但伟大,简直就是菩萨呢!”

“你喜欢猫。”

“我好喜欢。”

“你不养猫?”

“我的处境不适合养猫,所以我只看有关猫的图片。看美女图片,是‘意淫’;看猫图片,大概叫‘意猫’了。不过,照《伊索寓言》讲法,猫和美女也不无关系。《伊索寓言》里有一条《猫和爱神》,说一只猫爱上一位美男子,请求爱神把它变成美女,爱神答应了。变成美女后,美男子喜欢上它,就和它结婚。当天晚上,爱神要试试猫变美女后,是否还猫性没改,乃在卧室中放出一只老鼠。美女一见之下,故态复萌,一跃下床,直追老鼠。爱神大失所望,只好把美女再恢复成猫。寓言的教训是:‘本性胜过教养’。Natureexceedsnuflure《伊索寓言》最后把美女恢复成猫的本相,虽然不免失之杀风景,但在‘本性胜过教养’之中,我却觉得,这只猫纵为美女,却也不失其本职与本色,床上欢乐,不忘床下战斗,这种人生观,可真淋漓尽致呢!”

“那就是你万劫先生吧?”小葇打趣说。

“万劫先生固然床上欢乐,不忘床下战斗。可是,他也不忘在床上战斗。”

“和女人?”

“不,和老鼠,如果老鼠爬上床的话。”

小菱哈哈大笑起来,我也大笑。她扑在我怀里。

“我要洗澡了,我要你陪我。”我对怀里的小葇说。

“只陪一分钟,并且要关灯。”她不动,像一只可爱的猫。

我轻拍她的头。“先陪一分钟再说。”

“我就穿着这样子陪你。”

“不可以,你要先脱下牛仔裤,恢复生我气以前你的穿着。并且,还是由我脱你牛仔裤,脱你裤子,那是我的最爱、我的特权、我的殊荣。”

“怎么可以!”小葇懒懒的说。“好像才不过一小时,你就两次脱人家裤子。”

“问题不在我脱的次数,而在你穿的次数,何况我每一次脱它都征求你的同意,而你每一次穿它,都没得我同意。”

小葇打我一下。“你呀,真是诡辩大王。只是你的辩证法太霸道了。好吧,辩不过你,我去陪你一分钟。”

我搂着她,走进浴室。

我打开水龙头,转过身来,从背后轻轻抱住她,并把两手接触到牛仔裤的金属大钮扣.在她耳边小声请求:“让我……好吧?”

小葇头靠向我,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,我慢慢解开大钮扣,拉开拉链,慢慢伸进双手,沿着她小腹的左右伸进去,摸着她紧紧贴身的内裤两边,撑开牛仔裤,一路向下脱,我顺着她大胆背后往下脱,事实上摸的动作多于脱的动作,到了膝盖背后,到了小腿脚肚,到了脚跟,我一边欣赏一边欣喜,不到一个小时,我已经从正面脱过她,也从背面脱过她,我满意又满足,并且踌躇满志。我竞这么有成就感.——我竞这样速脱两次大学女生的裤子!

“好了,你成功了。”小葇弯腰捡起牛仔裤。“万劫光生,现在要关灯了,计时一分钟。”

“一分钟,太残忍了,那只是脱衣服的时间,不是陪洗澡的时间。要等我脱了衣服,裸体坐到浴缸里,才起算,才合理。”“我抗议。”

“好吧。”小葇同意了。“我等你先脱衣服,我来先关灯再脱。”说着。她把电灯关了,浴室一片漆黑。

“你怕吗?小葇。”

“有一点怕。比刚才我洗的时候还怕。”

“关了灯,同样是黑暗,为什么这次比上次还怕?”我一边脱一边问。

“上次是黑暗中找根本没有的黑猫,这次却是它在那里。并且,上次你穿衣服.现在,我却和一个裸体的男人同在一个房子里。我好怕。”

这时,我已全部脱光,裸体站在那里。

“可是,小葇,浴室是全黑的,男人裸不裸体你都看不见。”

“是看不见,可是,我无法遮掩我的感觉。我好难为情。”

我试着安慰她,黑暗中伸过手去,正好摸到她的肩,她突然吓得一抖。

“是我,小葇,不要怕。”我把她拦腰一抱,拥在胸前。这时,她的大腿已跟我的大腿贴在一起,舒服光滑的感觉立刻传到我全身,它也勃起了,坚硬的在她和我之间。我要适可而止,我警告我自己。我凑到小葇耳边,低声提议:“我要进浴缸洗了。为了奖励我很有节制,还是为我洗个背吧?”

我一边迈进浴缸,一边拉着她的手。“我帮你卷高袖子。”她让我卷了。“现在,我坐下来了。要不要我告诉你背在那里?请你感觉我的背在那里,就洗那里。洗好了,你就光明在望了。”黑暗中一言不发的,小葇领会了一切。她柔软的小手摸索到我背上,为我洗了起来。她不但洗,还用指甲为我搔背,还捏了我的脖子和肩头。范围只是在上半身扩大,一过我腰部,她都躲开了。结果所谓背部,要在词典上重新定义了。

洗澡出来的时候,我习惯是穿素色衬衫和素色睡裤,这是夏天我一人独居的基本装束,比起小葇来,两人只是光着不光着大腿的不同。我平常穿着这种衣服工作,也穿着这种衣服睡觉。爱因斯坦(Einstein)不用两种肥皂,我在家里,不换两种衣服。

我走出卧室,看到小葇正坐在大书桌旁看书,在欧洲古典台灯下,在四面书架环绕中,一位小哲学家正在“红颜穷经”,那真是一幅美丽的画面。我拿出拍立得相机,为她存下留影。快门的声音使她拍起头来,我又趁机照了一张。两张照片显影以后,都照得不错。我问她:

“小葇,考不考虑在你二十岁生日留下几张裸照?想想看,那该多有意义、多么难得。把这么青春、漂亮、有气质的肉休,留下几张存真,该多值得。古今中外云烟过眼了多少美女,真可惜没有什么裸照传下来,这真是全人类的损失,也是美女们的损失。”

小葇望着我,神秘一笑。“你说说看,我们学哲学的还要拍裸照吗?”

“为什么学哲学的就不拍裸照?”

“因为哲学里有‘投影不移’的理论,我不完全清楚,好像既然不移,没照就是照了,不是吗?”

“你这小哲学家,你竞用玄虚来问躲裸照!你谈到‘投影不移’的理论,我先把我的心得说给你听。《墨子》书中说‘景不徙’;《列子》书中说‘景不移’,意思是说,影子是不移走的。《庄子》书中说‘飞鸟之景,未尝动也’,意思是说,飞鸟的影子是不动的。照传统的解释,鸟飞的时候,影子也跟着动,影子发生,由于鸟遮住光,鸟飞过去,光又不被遮住了,影随之没有了;鸟朝前飞,新的影子产生于前,旧的影子消失于后。但是原影其实并没有消失,只是变化位置而已。其实,这种解释是不足的,进一步的解释该是:物质运动所经空间的极小段时间内,物质似动非动,在空间里,仿佛凝在其中,像是电影胶片的一格以内,自其变者而观之,则该影曾不能以一瞬,所以,影子不徙不移,飞鸟的影子是不动的。其实,这种进一步解释还是不足的。真正‘景不徙’、‘景不移’的极致,似乎该是和英国乔治巴克莱(CeorgeBerkley)主教那种‘存在即知觉’的理论相反的发展,而是‘知觉即存在’。——当你知觉到影子在那儿并没移走,影子就正存在那儿而没移定。在乔治巴克莱前两百年,中国的王阳明有‘物不在心外’之说,就先乔治巴克莱一说再说了。其实,更唯心的说法乃是‘物在心内’,正因为影子在你心里、知觉里,所以影子永远存在。纵使事实上已不存在,但在你心里、知觉里,却依然存在。胡适曾就《墨子》书中的理论,写过三首诗,我最喜欢,我背结你听:

飞鸟过江来,投影在江水。鸟逝水长流,此影何尝徙?

风过镜平湖,湖面生轻绉。湖更镜平时,毕竟难如旧。

为他起一念,十年终不改。有召即重来,若亡而实在。

这三章哲理的诗,理中抒情,情之所在,虽风流云散、虽人琴俱杳,但在一念之转的刹那,碧海青天,好景也会重来,只看你如何看待它。智者达者从不伤逝,‘逝者如斯,而未曾往也’。只要你不以亡而亡,一切若亡的,都凌虚而实在。‘投影不移’的理论,要在这一大堆说明下,才发现它的高明与玄虚。对哲学家不幸的是,照相机发明了,与其站在那儿空谈‘景不徙’,不如立此存照,照些真正把影捕捉、把影固定的照片,反倒逼真得多。‘有召即重来,若亡而实在。’做为抽象的玄想是别有情味的,但如辅助上照片留底,岂不更投影存真?岂不更传神人画?岂不更好吗?”

“说得也是。”小葇点点头。“可是……”

“不要可是,”我打断她的话。“怎么样?让我用拍立得为你照几张裸照,不经过照相馆冲洗的,全世界只有一张也不加洗的,只是留给你和我的,好不好?好嘛。”

小菱想了一下,摇了摇头。

“为什么摇头?”

“为了照那种照片,照的时候,你会看到大多了,照完以后,你又要保存起来永远看。我会被你看得紧张。”

“美国舞蹈家邓肯(LsacloraDunCan)碰到法国雕塑家罗丹(Rodin),也因为紧张,结果失掉了一个因她做出的世界级雕像。后来在自传中,邓肯一直后悔她当年太紧张了。”

“如果我后悔,只是一个理由,就是当年我使你失望,我本可以使你不失望的,你对我那么重要,我对你也那么重要,我不该使你失望。”小菱动情的说。她说得很慢,深情的看着我。

“那就好,你就不要使我失望好吗?”

“可是,”她发愁的笑了一下。“可是又来了,可是,你教我怎么面对你、面对镜头啊?现在夜里十二点了,从我午后认识你,才不过九个小时,这么多的变化,我真的消受不起。再说吧,也很晚了,是不是该休息了?”

“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你见而才九个小时的男人,九个小时就裸体给我拍照,太不习惯?”

小葇点了点头。

“那你把我当职业摄影师吧。碰到职业摄影师拍裸照,见面一个小时就开拍了。”

“可是,你不是职业摄影师,我也无法把你当成是。”

“那你把我当成什么?”

小先笑得好虚弱、好胆怯。“我把你当成什么呢?让我想想看。今晚怎么睡呢?”

“你睡卧室我床上,我睡客厅沙发。”

小葇楞了一下,又有所悟,点了点头。

“你临睡前要喝点什么吗?”

“不需要了,你呢?”

“我入睡前,永远保持腹中无物、心中没事状态。”

“今晚也如此?”

“今晚不行,今晚做不到。今晚我会在沙发上充满心事,想念卧室空床上那可爱的人。”

替小葇铺好床后,我从卧室抱了只一组枕头和薄被,放到客厅沙发上,再转回卧室。我安排她上了床,并为她打开床头灯,坐在床边,问她:

“要看看书再睡吗?要点音乐吗?要灯光吗?”

“太晚了,都不要了。”

“卧室门要关吗?不关也好,我在外面,有什么情况可以叫我。门不关,相信我吗?”

“可以不关,”小葇说。“我当然相信你。”

“那么,”我站起来。“你要好好休息了,今天你也该累了。我去客厅了。我来替你关灯好吗?”

小葇点了点头,用一种渴望的表情看着我。

我关上灯,转身走开的时候,小葇叫住我。

我开了灯。“小葇,什么事?”

小葇默然不语。

我拍拍她的小脸,关了灯,转身走到客厅。

躺在沙发上,我正在看一本小说的时候,小葇已站在我面前。

“你刚才对我好冷淡。”她幽怨的说。

“我不能不那样,你知道我不能热情。要热情,我就不会躺在沙发上了。”

“可是,你知道我会过来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你怎会知道?”

“因为这样丰富的一天,不该有一个贫乏的句号。”

“如果我不出来,你会进卧室看我吗?”

“你会出来。”

“我睡不着,”小葇诉说着。“今天经历的、遭遇的,太多大多了,好像二十年来的加在一起都没有这么多、这么疯狂、这么刺激,并且,我一个人睡在卧室,我也好怕。并且,你刚才那样冷淡对我,我也好害怕。”

“我知道今天还没过去。”我坐起来,拉她坐在我身边,紧握她的小手。“也难怪你,今天你碰到万劫先生,也跟着万劫难逃了。今天你累积的,已经超过这样可爱小女生的负荷。”我拍拍她的小脸。“那么,你想怎么办?”

“我不知道。也许你在我身边,会减少我的怕。”

“可是,我本人也很可怕呀。”我笑着。“尤其,我身上还有更可怕的。”我还开玩笑。

“我知道,知道你也很可怕。”小葇苦着脸。“可是,‘以怕制怕’也许能让我睡得着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让我陪你睡?”

“如果你保证你保护我,如果你保证你像印度圣人那样跟少女睡在一起却非常安全,如果你保证你不做得大过分……”

我笑起来。“我不能保证,正因为我不能保证,我才睡到客厅沙发上来。”

“你已经保证了。其实,客厅和卧室之间,没有任何阻止你的降碍,你自动睡到客厅来,就表示你有白制力。”

“在漂亮女人面前,我没有多少自制力。而是有股力量使我自制,那就是疼你的力量、喜欢你的力量、舍不得躁踊你的力量、怕你受不了这么多的体贴你的力量、因你不胜负荷而令人心生怜爱停止逼迫你的力量……是你给了我力量,我才有形式上的自制力。”

“既然你有了这些力量,就来陪我一下也好。”

“陪你当然我愿意,可是离你太近了,你的迷人诱人力量会大于你给我的自制力量,我怕我会失控。”

“我对你有信心,我知道你舍不得强迫我。”

“你说对了,可是为了证明你的对,我要饱受一个两难式。”

“我喜欢看一个伟大的强者为我两难式。”小葇慧黠的笑着。

“你说这种话,哈,现在知道谁好坏了吧?”

“是我好坏,可是,可是,我没有办法,我需要你这种强者,我要你。”小葇说着,含着眼泪,头侧向远方。

“好的,我可以陪你睡。可是,后果会很严重哟。不是我吓你。”

“我只知道你对我好,你会保护我。”

“你要强奸犯保护你?”我点着她的鼻尖。

“一、你不是那种犯。二、你舍不得那样对我。”

我笑着,轻轻拧了一下她的小脸蛋。

我从沙发中,站起来,拿起薄被和枕头。

“我帮你拿。”小葇兴奋的伸出手来。我把枕头给了她,让她分担我们共同的行动,我满心欢喜,欢喜今天还没有过去。

我们共问把床铺好,小葇重新上了床,她坐在床上,用薄被遮住了大腿,我坐在床边,拉住她的手。

“怎么睡呢?”我问。“是你睡我左边,还是我睡你左边?”

小葇好奇了。“谁睡左边,有那么重要吗?”

“我比较喜欢你睡我左边,这样我看你的时候,我就左倾。在思想上我比较左倾,左倾接近我的习惯。”

“那我就睡你左边,使你左上加左吧。”

“对你方便吗?”

“是左是右,对我都一样,我都有点紧张。”

“我有办法消除你的紧张。你考不考虑,让我为你按摩按摩?保证你被按摩后,浑身舒畅,睡个好觉。你有被按摩的经验吗?”

“没有过这种经验,听说很舒服。”

“很舒服,但要看你给谁按摩,谁为你服务。”

“你说你会?”

“不但会,并且手艺高强,有职业按摩师的水准。”

“职业按摩师不都是盲人吗?盲人看不见被按摩者的身体,被按摩的比较放心。”

“我可以装盲人,让你放心。”

“怎么装呢?”

“又是你们哲学的办法。《礼记》中‘大学’说‘心不在焉,视而不见’,可知有人有本领能把看到的做到没看到的境界,因为他,心不在焉。”

“你可以吗?”

“我可以。”

“那你心不在,到那里去了呢?”

“心还在那儿,只是有本领说不见就不见了而已。好像用照献机照相,你是必须对准镜头。如果不对准,你照的只是别的。所以,outofsight,outofmind这句成语,应该给反过来说,改成outofmind,outofsight这才正确。”

“你故意扯远了。outofsight,outofmind的本意是‘离久情疏’、‘去者日以疏’、‘眼不见,心不想’,你给我按摩,我并没离去,你眼睛见的是处我,怎么能说‘视而不见’呢?”

“唯心论。哪、哪、唯心论哪,唯心论是干什么的?正因为唯心可使此心-念之转,所以‘心不想,眼不见’,自然就达到盲人境界了。”

“噢,”小葇知道我在玩论辩魔术。“你真会找理由去按摩女人。”

“还行,如果你不接受‘心不在焉,视而不见’的理论,再换一种也可以。那是‘眼中有色,心中无色’。理论来自佛门,故事却来自宋朝理学家。宋朝程颢就是程明道,性格温和,弟弟程愿就是程伊川,性格严厉。有一天他们被请去做客,席间冒出了妓女陪酒,弟弟大怒,拂衣而去;哥哥却随和,尽欢而散。第二天弟弟余怒未息。哥哥说:‘昨日座中有妓,吾心中却无妓;今日斋中无妓,汝心中却有妓。’弟弟听了,承认自己境界不如哥哥高。所以,做到了‘眼中有色,心中无色’的境界,自然也无异变成盲人了。”

“你万劫先生真是雄辩无碍!可是不论你提出‘视而不见’的理论,或是‘心中无色’的理论,我看都有一个大前提,就是那女人是丑八怪,不吸引人,从你提出的理论中,我明白了,原来我在你眼中、在你心中,可以完全不存在,你泄漏了你的秘密——你把我当丑八怪,你不喜欢我了!”小葇抽回小手,假装生气了。

“千万别这么说,你这样说是诬赖我,就算在我眼中、在我心中你不存在,可是我手中你明明存在,我的手在按摩啊。”

“按摩一个丑八怪?”

“如果我是猪八戒。”

“你可爱,你不是猪八戒。”

“你可爱,你不是丑八怪。”

“那我可爱,”小葇高兴了。“光着身体被你按摩,多不放心。你提出的理论都不能让人放心。”

“有一个办法,可以让你消除紧张,我有一个颜色很深的太阳眼镜,戴起来就像盲人,我戴那副眼镜为你按摩好不好?太阳眼镜限制了我,看不见什么了。”

小葇想了一下。“可不可以关着灯按摩?”

“总要有些光线。不然会按摩错,按摩到不该按摩的地方。”

“盲人会吗?”

“盲人不会,但假盲人会。”

小葇笑起来。“你真不好,但坏得令人喜欢。”

“我去拿太阳眼镜。”我站起来,快步走到客厅去。当我回来的时候,我戴上太阳眼镜,手里还拿了根小拐杖。以演默剧一般的慢动作,一步一步走进来。“是那位女士要按摩?本按摩师来了。”我故意学台湾国语发音。

小葇大笑。“是小姐要按摩,不是女士。”

“好,小姐对折,女士加倍。”我又台湾国语。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偷看小姐,可以得心应手,值回票价。”我还是台湾国语。

小葇笑得更开心了。她终于接受了我这个假盲人。

“你这位小姐,你怎么这样香?”

“你这位按摩师,按摩就好了,闻什么呢?”

“我没闻,凡有意闻的,都不是高明的知道什么是香的人,正确的方式是说香自然飘进你的鼻子里,而不是用鼻子吸吸吸的去闻。”我连做了三次重重用鼻子快吸的动作。

“吧。”小葇发出赞美式的肯定。

“你还没告诉我,你怎么这么香?”

“我刚洗过澡,我用了肥皂。”

“这不是肥皂的香,这是你身体上的。”说着,我从背后握住她的肩膀,暗示她朝前躺下。小葇把肘放平,俯在枕头上。我用手为她按摩着颈部、肩部,她舒服的闭上了眼睛,让我做着。我再把枕头也抽走,让她平俯在床上,开始按摩她的背部。她的背真是愈摸愈动人,我把她按摩到完全放松状态,她的表情已有几分迷茫。我一面按摩,一面凑到她耳边。“小葇,让我为你脱掉衬衫,那样按摩起来才更舒服。你就拿我真当成职业按摩师好了,这样你就不会觉得很别扭。”

“我宁肯相信是你按摩我,不过,你要保证,你的动作就像一个按摩师一样,你的眼睛也什么都看不见。”她轻轻说。

“你真好,小葇。我保证。那你撑起来一点,我给你解钮扣。”小葇撑起来,我从她背后向前伸出了手,从最下面解起,我感到无限兴奋。扣解开了,小葇又放平了肘,我帮她先脱掉左袖,她的左肩左面的背部先裸露出来,我把衬衫翻到右边,从她右臂上一脱而下。小葇整个的裸背全部在我眼里。“你的背真好看,小葇,我好喜欢。”我心里这样想,可是我要假装什么都看不见,我不能说。

我开始为她按摩着,为了使她舒服,我必须用职业性的姿势,我跨到她身上,从正面按摩着她。我时而骑在她身上,时而跪起。从她的表情和律动中,我知道我已使她非常舒服,享受到被控摩的乐趣。很久以后,我的两手从她背上向下滑,滑到腰间,她的腰紧紧的、细细的,按摩起来,别有情味,我兴奋地欣赏她的肉体,从正面、从侧面、从不同的角度。她的小乳房紧压在床上,我只看到一点点侧面,我已经心神荡然。

我向后退坐着,隔着薄被,我开始按摩她的小屁殷,小葇两臂反摊在左右,没有阻止我。我拉开薄被,里得紧紧的白色内裤露了出来,把小屁股的曲线全部呈现无遗。我隔着内裤按摩着、按摩着,又开始排斥性的把内裤轻轻褪下、褪下,直到露出整个的小屁股,我兴奋极了。对我整个的越界按摩,小葇一直没有阻止,她似乎已被按摩得陷入催眠状态。我从她身上下来,一手继续按摩着,一手丢开薄被,顺着就向下拉她内裤,拉到大腿,拉到小腿,再从脚部脱离,一个完整的、一丝不挂的“背面小葇”顿时展现在我眼前。我两手忙不过来了,赤裸的身体,每一点,都是我要像钢琴家面对的琴键,并且不止一位钢琴家,好像我要化为1829年的俄国鲁宾斯坦(AntonRubimLein),和1887年的波兰鲁宾斯坦(AnhurRubinstein),两人加在一起,才能演奏这一肉身钢琴似的。的确,我是以艺术家的虔敬、神圣情怀,面对这纯洁少女的背面全裸肉体的,那么洁白、那么纤细、那么瘦弱、那么柔软、那么青春、那么紧密、那么弹性、那么性感……所有美好的形容,构成一幅有整体感的画面。整体感是多么的不同!当她出浴以后,穿着内裤,裸着大腿,大腿已经使我跟着变成函数关系——大腿是自变数,我是因变数,我贪婪的一路因大腿而变,变得魂不守舍。可是.当大腿不再单独赤裸,而是跟赤裸的小屁股、赤裸的腰、赤裸的背、赤裸的肩……一起同步赤裸的时候,大胆已经融入整体感的赤裸中,跟上穿衬衫、下穿内裤时裸露的大腿.同样的大腿.却给我不同样的注目、凝神、欣喜与享受。多么神妙啊!我几乎要喊出来。可是,我上下左右贯串性的按摩动作还是提醒了我,提醒我要努力保持我的诺言,克制我的情欲。我告诉我自己,我不可以不克制。小葇是这样真纯的信任我,在此时此刻.她真的要我做的,不多于一个按摩师,也不少于一个按摩师,我不能使她疑虑。

在我按摩到完成阶段,我重新拉起了被,替小葇盖好。然后拍拍她的背,再把腿跨过去,恢复了骑式按摩的姿势。

“好了,”小葇说。“从现在开始,你的眼睛恢复了视力,你可以看我了。”小葇拉住我的手。“你对我很好,我知道你对我很好。”

“我只按摩了你一半。”我俯到她耳边。

“哪一半?圣女的一半?幸亏我这一半全在我身体背后。”小菜笑着。

“所以你不觉得我该把身体前面另一半也按摩了?”我问。

她停了一下。“至少,今天不要吧,好吗?今天实在被你做得太多了。”

“可是,”我像一个摇头赖皮的小孩。“我实在想按摩你正面那一半,至少要让我看一秒钟,看到全部正面的你。”

“你的话,已经超过了一个按摩师该说的。”

“做为按摩师,我愿按摩你全身,包括正面;做为情人,我愿看到你全身,也包括正面。我有两种身分,你替我选一种。”

“叫我怎么选?一个是满足你触觉,一个是满足你视觉。叫我怎么选?”

“满足触觉时间太长,又被摸,你可能更痛苦,我建议,还是一秒钟满足视觉吧,小葇,只一秒钟,我帮你翻过来给我看一下,看一下就好,我们就睡了。为了使你感觉好一点,我答应不拿下太阳眼镜来看你,这样,你会觉得你的正面没有完全在我眼前赤裸,因为中间隔着太阳眼镜,深度很黑的太阳眼镜。好不好?”

小葇不再回话,不说拒绝。我拍拍她的背,慢慢拿起了薄被,背面的全裸又再度出现我眼前。我轻轻扶着她,帮她转身,她不抵抗,屈从着、顺从着;让我转过她的正面。可是,她的右臂紧紧弯到胸前,用整个的右手遮盖住左边乳房,用右腕遮住右边的,虽然遮得不够全部,但还是重点保留了自己。至于她的左臂,则直伸下去,用整个的左手,紧紧的重点保留着,不让我看到。恰像那古代“端庄维纳斯”(VenusPudicitia)的雕像,却是清瘦而有生命的。

我兴奋极了,跨在我下面的,竟是这可怜少女的正面裸体。我一再上下看着,全神贯注的看着。看着,直到最后说:“我要你手拿开,在我面前,不再有任何保留。”我严肃的说着,说得很慢,像是命令,眼睛直逼着她。

小葇闭着眼睛不敢看我,听了我的命令,又迷茫的看向别处。时间和动作都好像凝住了,凝住了好一阵。可是,我不再说第二遍,我要她习惯男人的命令只是一遍。

终于,在好一阵凝住以后,她转回了眼神,看着我,在那晶莹美丽的眼睛中,轻含了一层泪水。她看到我的表情,严肃的、严肃的近乎冷酷,在等着她,等她为我献出了一切。

终于,她轻轻说了话:

“可是……”

我用食指轻轻点住她嘴唇。

“不许‘可是’。”

随即把食指一侧,慢慢推开她牙齿,挤进她口里。她咬着我食指,在咬合之中,感到她在下决心,做痛苦的决定。

我抽回食指,用掌心轻拍她的脸。她无奈的望着我,她知道必须回答,她躲不过。

“我等你回答我。”我补了一句。“不许‘可是’。”

她充满了无奈,无奈之中,逐渐露出屈从和顺从。

“但是,请你关上灯。无论如何请关上灯。”她请求着。

“灯不能关。”我坚定的拒绝。“我不要在黑暗中跟你在一起,我是光明之神。”我故意压低了声音。

她眼神又移向别处。我再度轻拍着她的小脸,轻捏了她的脸蛋一把。等她下定决心。最后,我用手指抓住她的小下巴,使她眼神面对着我。

“怎么办?”她轻声自言自语。

“答应我,根本不许‘怎么办’。”

“不肯关灯怎么办?……”她无奈的想着。突然问,聪明的她,想出了解决的方法。“我答应你,你知道我无法不答应你。可是……可是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你闭上眼睛。我在事实上,对你没有任何保留,可是,你不可以看,你只能在想像中……”

“在想像中看你?”

“也不是完全的想像,是有真实做基础的想像。你并不是空想看到那样情况的我,是真的那样情况的我就在你面前,只是你只能想像在你面前的真实,你不准看这种真实。”

“可是,我固然要想像你,也要看你。固然想像你的真实,也要看你的真实。”

“可是,可是你已经看了很多了,太多了!从下午三点到现在,快十个小时了,你已经看了多少了?现在还让我这样狼狈的在你面前,你忍心这样对我吗?请让我最后保留一点点吧,求你!”小菱以哀求的声调诉说着,说得我一心疼她,不忍再坚持下去。

“我知道。小葇,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。这十个小时中,你已经给了我很多很多,已经超出了你的负荷,所以,我不再要求你了,因为我有点舍不得了。虽然,对一个男人说来,我强烈的要你的一切,要你一次又一次的满足我,并且一次又一次给你满足,但我还是用男人的气概,为你保留了。我承认在灵上、杏精神上,我已经太多次的享有了你,这不是从今天看到你后才开始,而是第一次在方舟看到你的速写像就开始了。一看到你的速写像,我就立刻觉得,我脱光了你。所以,你知道吗?对你的身体,我其实一点也不陌生,不但不陌生,我甚至熟悉到每一个部位。你说我‘好像过于注意了肉一点’,你错了,我是真正以灵控制肉的人,如果我的灵和肉能够清楚分开的话。想想看.你同我单独在一起多久了,我怎么可能忍耐这么久?但我居然都克制住了。这种克制,我可以告诉你.绝不是纯意志力的,虽然我极有意志力,但纯意志力无法抵抗我对你身体的要和给,我是靠靠着对你的怜惜和喜欢来克制自己的,并且这种克制,还需要一些技术上的配合。我想,我在客厅睡,原因之一。就是技术上的配合吧?我不相信我跟处女同床,能同西方柳下惠们比赛,但我愿睡在客厅沙发上,同他们比赛。但留你一个人在卧室睡又太孤单,所以,我进来陪你,我决定今天让你好好睡一夜,除了再做一件事外,不再做更多了。你猜是什么事?”

“什么事?不要叫我手拿开吧。”

“我同意不再进一步为难你,今天到此为止,不再要求看得更多。可是,你虽没给我看到,事实上,你已完全裸体在我身边了,陪你睡,我觉得我也该裸体。止于裸体,没有暴行.这样才觉得你我之间没有阻隔、没有隔阂、没有被单、没有薄被,只有空气,同我们一起呼吸的空气,你不可以拒绝,这是今天做的最后一件事,答应我不拒绝,答应我。”

小葇满脸无奈。我拉起薄被,盖在她身上,再从被底下分别拉出她的手。“你看,我用被把你盖起来了,放心了吧!今天到此为止。”

“可是,灯要关起来。”小葇终于说。

“当然,这次关了,今晚永远不再开,明天等太阳为我们开灯,好不好?”

小葇点点头。

“我要关灯了,小葇,好好看看我,等下灯一关,你就看不到我的存在了,你只能感觉我的存在。”

“我有点怕看不到你了,你对我的眼神,显然充满了侵略,可是你会在侵略中保护我。一旦灯光把眼神遮掩了,我怕我失掉了保护。”

我把眉毛一扬、笑着。“你的意思是说不要关灯是不是?开灯你不怕看到我的裸体?”

小葇无余的想了一下,最后的结论是:“还是关了吧。”

我关上了灯。我脱光了衣服。我轻掀开了被。

小葇向好边挪动了身体,让出空间让我躺下。平躺在床上,赤探行,找深。呼吸,像是刚披上奇选出来的亚当(Adam)。不同于亚当的是,上帝使亚当熟睡,取下肋骨造了女人,而我这亚当还没睡,上帝就为我造出女人来。上帝真优待我。

我一句话也不说,一动也不动。好久好久。

一片黑暗中,小葇终于忍不住,说话了。“你还好吧、万劫?”

我不作声。

她又问,我仍不作声。

突然间她侧过身来,仲出左手摸到我鼻尖,捣住我鼻子,研究我是否在呼吸。我用力憋住气,一动也不动,好像呼吸停止了。她把手从我胸前滑下去,直摸到我肚子,我仍努力憋住,任肚子起伏停止。

她不肯上当,她模着我肚子,动也不动。最后,我憋不住了,爆炸式的,突然吸起气来,吓了小葇一跳,她叫起来。我立刻用右手压住她在我肚子上的手,不许接触到我肉体的小手离开。

“你好坏,你装死,你在黑暗里吓我。”

“不吓你又怎么保护你。”

“不许再吓我了,你知道我怕你死。”

“那你就要让我满足。你让我满足我就不会死。”

“我难道不是一直让你吗?”

“是一直让我,可是现在呢,我们是这种情况在一起,像两具裸尸。”

“你老说恐怖的话,怎么是你所说的呢?”

“因为赤裸的,没有任何动作的情况最像那个。”

“裸尸怎么会在一起?”

“雨果(Hugo)的《巴黎圣母院》(NotreDamedeparis)最后就是那样在一起,但不虚此裸,那对男女是有性行为后化为枯骨的。”

“我记得那部小说明明是女的先死了,你说的不对。”

“我说的对,是女的先死了,可是爱她的钟楼怪人最后尸奸了她,再死在她身上,最后被发现时,已是两具抱在一起的枯骨。”

“你在代孔夫子立言以后,又替雨果写小说了。”

“我说真的。事实就是那样。”

“好恐怖啊!”小葇贴近我,她拍出左手,搂过来,抓紧我右肩。这时候,我清楚感觉有可爱的小奶贴在我右臂。“怎么会发生那种事?”

“尸奸也是一种刺激,历史上这种实例不少。”

“是性变态?”

“当然是。”

“你会吗?”

“当然不会。不过,纯假设性的说法,如果你死了,你的裸尸在我面前,苍白、肃穆、庄严、凄楚、又美丽动人,在烛光下、在教堂里、在圣乐声中,并且只有我和你,那时候,此情此景,我怀疑我会放过你,我愿意跟你做了,然后跟你一起此去。”

小葇更紧紧抱住我,她把上身更侧过来,紧贴在我胸前,小乳房也贴在我胸前。“你愈说愈恐怖,不过,也凄美动人。没想到我死了,还会得到你的喜爱、垂怜和……”她犹豫着选择词汇。

“和性变态。”我接上去。

“对了,”小葇笑起来。“和性变态。”

“现在,我又有了新的害怕理由,你不是真的性变态吧?”小菜凑到我耳边。

“我偷偷告诉你真话。近一点,靠紧我。”小葇更贴过来,上半身斜靠我胸前。“我的真话就是:我真有性变态。”

“啊,好恐怖!”小葇叫起来。

我轻拍她的背。“不要怕,是很轻微的那种性变态,几乎是性常态。”

“哪一种?”

“明天你查书架上霭理士(HenryHavelockEllis)《性心理学》(Psgchogyofsex),你就知道了。”

“我要先知道。哪一种?告诉我。”

“那你要躺好,才告诉你。你不要这样斜着身体,这样多不舒服,来,躺上来,躺在我身上。”我双手托住她的腰,朝我身上移,小葇忘情的顺从了。她上身紧贴住我,一对小奶紧贴在我胸前,下身虽然左腿也跨在我腿上,但却翘起小屁股,显然的,她不敢伸直身体压下来,她在躲避,怕会压到什么。

“现在,”我开口。“告诉你我轻微的性变态是什么吧,”我停住了。

“是什么?”小葇伏在我肩上。

“是我有一点点虐待狂,我喜欢我的小情人有一点恐惧、一点疼痛、喜欢看到她这种表情、听到她这种声音。相对的,我也有一点点被虐待狂,喜欢小情人折磨一下我。整个的比喻像是你家小狗轻咬着你,你也回咬着它,双方都会被咬得叫起来,可是谁都没真咬了谁。这个比喻并不很够,因为与小狗咬来咬去只是游戏,没有情欲,但男女之间有情欲,由于这种轻微的虐待狂可以使我兴奋,所以,我高兴我有这种变态,如果称得上是变态的话。”

“那——你会虐待我吗?”

“当然会,可是,一种力量约束了我,就是如你刚才所说的,对你的喜爱与垂怜,因为这种缘故,我的所谓虐待狂,都是在我的小情人可以接受或忍耐的限度内,不可以硬来的,即使我很硬。”

“好的,知道你不会虐待我,我就放心了。”

“你看你这种姿势,”我拍拍她的小屁股。“翘得这么高,会舒服吗?来,把身体放平,全部躺下来,躺在我身上,表示你对我完全放心。就这样睡在我身上吧,请永远记得,男人的肉体就是你的床,放平身体,睡吧!”说着,我双手放在她小屁股上,帮着轻轻压下去,直到她全身贴在我身上。小葇当然感受到她身体相对部分碰触到什么,一开始她有点颤抖,但在我的拥抱与慰抚下,她接受了横在外面、横在两人身体中间坚硬的、可怕的事实。我兴奋极了,一次又一次突然紧抱着她,每抱一次,她就叫着、喘息着、哀求着,显得瘫痪无助、欲仙欲死……

事实上,我还没做什么呢,没开始做什么呢,这白嫩嫩的小女生已经全无拒绝的意志或抵抗的余地,非常明显的,此时此刻,我不可以为所欲为吗?但我决定约束我自己,想想看,整整十多个小时了,这小女生由相识到相恋,由相约到黑暗中裸程相见,她已经为我做得、让我做得大多了。1970年7月25日,二十岁生日,下午认识了你这男人,半夜就在黑暗中、在薄被里,使她赤裸的躺在这男人身上。到此为止吧,不要把事一次做尽、不要把福一次享尽,留点余地、留点回味和想像空间给这小女生,也给我自己吧。

轻扣着小葇的背,让她在我身上紧张、松弛、再松弛。我也跟着松弛下来,那坚硬的、可怕的,也在我的决定下,失望今晚无法有所作为、无法为所欲为,也松弛的休息在那儿,在上而那么温柔的覆盖下、那么毛茸茸的厮磨下休息,也是一种喜悦、一种乐境。施暴与发泄固属本色、固属本性,但留到明天来别有洞天、留到阴天来延长这一征服和占有过程,也是极乐中的奇趣。不是吗,万劫先生,你如此幸福,真该感谢可爱的小葇,一天下来,她最后让你感同身受、赤裸的贴在你身上让你身受,你的未来尚有何憾?你的人生尚有何求?今日应尽,答到明天吧,明天又是来受小女生的日子、蹂躏小女生的日子,如果你舍得的话。

对昨天说来,明天过了就是后天、就是大后天,大后天后再过四天,就是小葇和我预定的分开日子了。时间只不过短短一百六十八个小时,所以,两人的时间单位,是以时计的而不是以天计的。但我也不要以时计,我要浑沌一片,要“行歌不记流年”那样不记流月、不记流日、不记流时,我只要回归太初、回归元始、回归天地初创、回归宇宙洪荒、回归玄黄乍变、回归阴阳颠倒。像是古书《吕氏春秋》所描绘的:“阴阳变化,一上一下,合而成章,浑浑沌沌,离而复合,合则复离。”到那种境界的时候,只有不断的上下、不断的离合才有意义,时空几乎没有意义,当然也就对我没有限制。做了皇帝,有“起居注”,记录自己的一举一动,但做了神仙,谁还需要“起居注”呢?神仙生活不是每一件都是欲仙欲死的快乐吗?神仙的快乐能记录完整吗?神仙的快乐能笔墨形容吗?都免了吧。不过,即使不能记录完整或笔墨形容,真正会享受人生的神仙,还是多少要讲求、永恒的短暂、讲求灵光的一闪。奇怪的是,观察这种境界,反倒不是电影式的连续,而是幻灯片式的片段,在片段与片段的夹缝里,给想像留下空间、留下余韵、余味与余情。甚至,在幻灯片式的放映中,再来几张空白的、曝光的、模糊的、朦胧的,不也很好吗?赤裸的情人到了太虚幻境,阴阳流转,可有比古来各种爱经图书更精彩的画面呢,又不是教科书,何须那么一笔一笔的写尽呢?只要因缘随意、即兴而发就好了,是蜻蜓点水吧?是飞鸿踏雪吧?自然而轻盈的,像是“警世通言”小说中一页说的:“行云流水,一丝不挂。”那多好啊!并且,看“警世通言”吗?也别看整本的,把书丢在草地上,躺下来,让风来吹它和你,风吹那页就看那页,这才是真正洒脱啊!就这样吧,不要电影式的,而要幻灯片式的,我要留下一些幻灯片,让风吹起。

第一片。

风真吹到草地上了。

因早晨的阳光是和照的,照在小葇白嫩的皮肤上。我警告她只晒半小时就好了,千万不要晒黑,我喜欢她的白净。小葇在阳光中眯着眼。“不久我就下山了,你看不到我晒黑的时候。何况,即使我晒黑了,我也很干净。”我笑了。“你在我眼里和心里,永远白净。我可以‘强暴’你,但却无法‘奸污’你。一、谁能污染一朵白莲呢?二、我也是白莲。”

第二片。

“我走了以后,你会想我吗?”小葇问。

“我想我会尽量不想你。”

“你不爱我了吗?”

“当然爱你!可是要尽量不想你。想你这种回忆离我太近了,太近的回忆会使自己不安,要与回忆保持距离至少要保持好多年的距离,二十年、三十年,才更好。”

“我觉得你真是高深莫测。”

“像我这种男人不需要太多的回忆。太多的回亿是不洒脱的。不过,对你这样惹人回忆的,我还是要洒脱的回忆,洒脱的回忆就是常常想你的音容笑貌,我也会笑起来。回忆可以,可是绝不伤感。伤感是不洒脱的。所以,为了回忆的缘故,我们要做大量‘欢乐满床上’的事。回忆是一种能源,没有它们,冬天会很冷。”

第三片。

小葇和我在一起,并没腻在一起。

我们非常有默契的在客厅生活着,或分别看书、或一起阅读、或朗诵几段、或东翻西找、或小坐谈心、或相拥笑傲、或“不可收拾”。所谓“不可收拾”,就是她每每被我带到卧室去。

第四片。

你知道海水会结冰,你知道怎么结的吗?你知道这里面有节节抵抗的不结故事吗?海水因含有盐分,与淡水结的冰不同,结冰点比较低。当开始结冰时,形成圆形小斑点,散布在海面,不久即具有结晶状态,但冻结部分仍为淡水,盐从中间分析出来,留存在没冻结的海水中,叫做盐水(brine)。温度继续降低时,盐水再继续结冰,但最后仍有一部分盐的结晶或浓度极大的盐水存在,它们拒绝结冰。

清秀的小葇有一股冷艳之美,她不笑的时候,那股冷艳之英就会特别显着。当她把这种美用来阻止我的时候,她变得非常庄严。与海水结冰相反,不是一部分拒绝结冰,而是永不融化。每在那种情形,我就想“强暴”她。“强暴”是唯一融化她的方式。

但是,“强暴”她是不可思议的事,你如何能对一个玉洁冰清的女神施暴呢?她会使你热情如炽,可是包在冰块里。

第五片。

小葇第二次洗澡的时候,我决定不给她单独洗的机会了。我在浴室门门,听著水声,知道她已在浴缸中了。我说我要进来一下她说你先关灯,再进来。她大概以为我又来给她在黑暗中洗背了。但关灯进去以后,我摸黑脱光自己,也摸进了浴缸腿。小菜叫了一声,问我怎么可以这样。我说昨晚在黑暗的空气中我们不是裸体在一起吗?今天在照暗的水中也该在一起,否则太歧视水神了。水神是得罪不起的。小葇笑起来,说你说的什么话。我提议给她洗背,她转过身来,默许了。可是这回我把背的定义无限扩大了。照暗中我洗了她全身。当我洗到她的小奶和阴部时,她用手来拦住,可是,在我坚持下,她也任凭我为所欲为了。洗她阴部时,我特别要她跪在浴缸里,这样才能露出水面来洗。我最喜欢看美女腿在水中,但却露出大腿以上的裸体部分,浴室全黑,看不到这一画面,但我可以摸到洗到、可以感受到,还是别有情味。我兴奋极了。随后她说既然洗好了,放她起来,我不肯,我要她为我洗,也先从背洗起。最后,我逼她洗我全身,她屈从了,但却闪躲着她害怕洗的,我握着她的小手,强制她洗,这是我们认识以来她第一次用手服侍粗大与勃起,还包括周边的,我感到她非常羞涩、非常害怕,但我却极为高兴,高兴这大学女生终于洗出男人来。什么是男人?只有从掌握里才真的开始知道啊。

第六片。

第二天的晚上。浴后,在床上。

比照昨天,我们又在黑暗中,小葇全身亦裸,伏在全身赤裸的男人身上,男人就是勃起的我。

入夜,除了夜行性的动物,一切本手属于归宿状态,人在家里,鸟在巢里,万籁俱寂,万物也各就各位。只是,当它勃起的时候,好像宇宙人物中突然多出了它,不可小看的它,坚硬、挺拔、长大、粗壮、热情,并且,稳定中有点旁皇,因为它觉得它应有归宿。那归宿不止于一个“空”把它存放、不止于一个“套”把它套住,而要给它吸收、发泄、牵引与慰藉。否则,它像宇宙间的游魂——庞然大物的游魂,没有着落,永无宁夜。

当小葇伏在我身上的时候,游魂已不再同意昨晚的忍耐,它拒绝被压在阴毛丛中。当它的抗议濒临爆发时,小葇好像不自觉的张开腿,让它归宿在两腿中间,被夹与被压的感觉都令它兴奋,但被夹更好,因为天堂更近了。

第七片。

安抚它是一件困难的工作,比独夫蒋介石侈言“反攻大陆”更困难。过了不久,它就发现被夹在两腿中间其实并非真的归宿,想进天堂的人,在天堂门外,只是快乐的过渡。

还是先用幻想来安抚吧。

我幻想我翻过身来,压在她上面。在小葇阻止的哀求里,我暂停下来。小葇俯卧在床上,我又俯卧在她身上。小葇喘息的阻止我,我喘息的阻止我自己。小葇说:“你知道我很怕,我只有信任你,因为你是可以信任的,我不能阻止你,我不能阻止你,但是……不要,还是不要好……求你不要……我知道完全在你,我已经一点也没法阻止你,我……我也不要阻止你。哦……我不帮你不要,我只要你不要,我知道对你是太难的,可是,可是,你爱我,你会……你一定会阻止,你会因爱我而不这样。你会的”“我会的,”我说着,气喘着。“我会知道你大小,我要给你时间去躲避、去拖。只是现在这样了,还是让它轻松一下,让我们一起来给它另一种方式的满足,然后放开你。你只要表示你信任,它就会乖下去,你愈信任,你就愈安全。”

“我信任;我信任。”小葇几乎叫着。“你要我怎样,我就照你说的,你要我怎样,你救我。”

我建议小葇翘起小屁股,要让步,让那根可怕的在外面碰碰她,应该碰一碰就好。我再劝它应该满足,你已经碰到了,该乖下去。反正是你的,你不要大急。我这样劝它,它会同意的。

小葇无言,只是低泣。我把手伸到她小腹下,试着、暗示着她抬高小屁股,她一开始犹豫,接着屈从了……

突然间,小葇开始了尖叫,那坚硬、挺拔、粗壮……所有阳刚的形容词都集中化为一个动词,集中向她那娇嫩的肉体顶进,其实动词是怜惜小萎的,因为它阻止了长大那个形容词,使长大不可以跟进。结果所谓顶进,只是顶端的进入,绝大部分的长度,还暂停在外面。

小葇的尖叫与低泣是惹人怜惜的,但顶进也是怜惜的一种。难道不是吗?当动词感到有某种滑润的征象在四周,长大那形容词也就理直气壮要求同等待遇了。可怜的小葇,最后是你、是你,终于疼惜了所有的形容词……

本来是幻觉安抚的,不知在什么时候,幻觉已经成真,我开了床头的灯光,一片光明下展现出小葇正在被怜惜的背影,我又撑直两臂欣赏着,又坐直上身欣赏着,正面看她漂亮瘦弱的背部,转过头去看她修长迷人的双腿,兴奋的听着她的尖叫与低泣,还伴同着一再哀求,但这些声音,都化成我对她“强暴”的配音,是催情,也是伴奏,直到我又怜惜了她,提醒这是处女的第一次,不要过分为难了她,我才强制我自己该停止了。我在紧张的高潮中放开了自己。最后,我把液体的白色留在她里面,把液体的红色从她身上取走。小葇信任我,她付出处女的她,给了我永恒的血证。

第八片。

像是冲决了的堤防,一切都拦不住了。失掉处女不是一个结束,而是一个开始。五花八门等着她、多采多姿等着她,一次啊又一次,小葇只是屈从和无奈。但是,爱情是什么?爱情就是快乐的屈从、爱情就是快乐的无奈。

第九片。

常是为了开灯做还是关灯做,两人不同。

最后小葇拗不过我的开灯论,她提议!“开灯也可以,但有一个条件,就是眼罩你来戴。这样,灯虽开了,至少你看不到我。”

“你错了,”我说。“你戴的时候,你看不到我在看你,那就是没看到你。你戴了,可以完全看不到我;而我戴了,你还是看到了我,只不过看不到我看你的眼睛而已。你还是看到了裸体的男人。想想看,你戴我戴,那个划算?”

“好吧,”她几分无奈的说。“看来还是我戴好一点。但是……你还是要戴。你和我全戴,好不好?”

“一点也不好,你戴我戴,两人眼前一片漆黑,又和关灯有什么不同啊?”

“有不同的,就是满足了戴眼罩的安全感。”

“问题是为什么要关灯?为什么要戴眼罩?”

“因为不想看见自己不想看到的。”

“也不想让人看到人想看到的。”我补了一句。

最后我同意两人全戴了,但我却偷偷拿下来,享尽了她戴眼罩的呻吟和裸露。

第十片。

我对小葇说:“奉劝你除非有把握可以永远拒绝它,否则你还是经常关怀一下它,塞它的能量不要压抑得太多大久。不然的话,当你一日不能永远,它像一座终于爆发的火山,能量释出得令你无法负荷,你会一再求饶。”

“我不给它机会,我也不求饶——我会喊救命。”

“那时候谁来救你啊,为了配合它,我的全身,你的全身,全身的每一部分都是蹂躏的帮凶,那时候,你会后悔平时没有关怀它,引来它最后的压抑太久的‘能量大释出’,使你要死要活,虽然你仍会喊救命。可是,神仙来救你你恐怕都说免了,因为你自己就是神仙。”

今天是几号了?噢,不要管它几号。寻欢的人,谁管几号?要号,就是“流号”,每一天都在流动,流到“广漠之野”、流到“无何有之乡”,乡野是庄子说的,但庄子算什么,他那能像我们这样追逐,在这里,真正贯穿了他的理论。

第十二片。

最喜欢把眼睛闭起来,埋在她大腿的内侧。光滑、柔软、温暖、香馨,还有弹性……眼睛埋在那里,我愿从此一瞑不视,那是我永远向往的安息地方。

不但大腿内侧是我的“息眼之所”,吻上去、舔上去、摸上去、坚挺的前端擦上去、涂上去,最后也贴在那里休息,那也同样是我向往所在。不过,还有一个地方,和大腿内侧一样好,那是专属坚挺的,虽然舌头和指尖也争相和它亲近,但是,当坚挺的出现时候,立刻形成独占的局面,因为它是“费里塞斯特”(phallicest)!

小葇怪我做得大多了,她实在受不了“日夜蹂躏”。闭着眼睛,有点忧愁。她说她最好一个人睡一夜。我捧住她的脸,要她睁开眼睛,她睁开了,不太敢看我,但我使她目光与我相对。“你猜是什么事?——我同意今晚在沙发上睡,可是要有一件你的东西陪我睡。我要脱下你的内裤陪我睡。”我说得很认真、很坚定。

小葇轻皱了眉头,但是掩不住她的好奇和笑意。

“好不好?”我催她同意。“人家爱屋及乌,我却爱人及内裤。答应了,好不好?”我轻拍她的脸蛋。

“你好怪,”她终于说话了。“你的念头好怪,你的要求也好怪。你大概有心理变态,你大概有‘物恋’的毛病。”

“看到你这样可爱的人,我所有的毛病都会发作。轻微的‘物恋’是正常现象。我要你的内裤,条件之一是我要亲手脱下它。”

“天啊!你——”小葇用手捂住我的嘴,不许我说下去。可是我轻咬着她的指头,还是说下去。

第十四片。

小葇笑我贪恋她的内裤,她说那是性变态。是吗?如果是,我宁愿那种变态。何况,又不止于我。一千六百年前陶渊明写“闲情赋”、一百六十年前丁尼生(Tennyson)写“磨坊主人的女儿”(TheMillkr'sDaughter),他们都明目张胆要变成美女身上的一部分衣饰呢!从罗带开始,都围着美女肉身上转,我的变态,比他们可轻多了。

第十五片。

我与心爱女人的关系基本上是一种射出,恰如邱比得射出一样。不同的是,邱比得的射出是使男女情人中箭、射出的对象是情人双方;但我的射出,却是我自己做邱比得,射出给我心上的人。

所谓射出,有着不同的情况,从精神投射到肉体射精……都在它范围之中。情人愈有魅力的,引发你的投射愈多,谁能跟小葇比呢?

第十六片。

早上,我先醒了,看她睡得那么熟,我轻轻下了床,在书床旁,我代她戏拟了:

万劫先生守则十二条

第一条我答应少做那种事。

第二条不得已要做,我答应关灯做,至少一半时间要关灯做。

第三条做的时候,我答应不问各种奇怪的问题。

第四条做的时候,不得已要问,我答应不坚持听到她的答案。

第五条我答应限时,每次不要做得太久。

第六条我答应姿势变化要少一点,尤其少用坐姿。

第七条我答应不让她扮演各类女人。

第八条我答应不要太深。我也答应不要太硬,或硬得太久。

第九条我答应不逼她呼唤那个又硬又久的名字,每次呼唤,她都自动加个“大”字的形容词,她真让人欢喜。

第十条如她要求,我答应让她穿戴一点点东西,以为遮掩,比如说!让她戴太阳眼镜。

第十一条君子动手不动口,我答应不每次都以用口为前奏。

第十二条做完以后,我答应不问令她难为情的任何问题,不逼她描写经过。

我拟完毕,我把它藏起来了。因为我每一条都做不到。虽然如此,我还是与小葇另订了几条条约,给她一些“人身保护条款”。

第十七片。

不平静是低手、是凡人的爱情,平静是高手、是情圣的爱情。情圣得其静趣、得其禅机、得其神往、得其心凝,绝大部分是他自己的“内部作业”——因外有所得而内有所获、因外有小交会而内有大波澜。但丁的“神曲”,就是这么来的,但女主伯却不知道。这是何等“内部作业”、何等伟大的“内部作业”!也许有一天,我会以“内部作业”方式,写下小葇和我的情史。

第十八片。

不入流的情人是多愁的、善感的、病态的、恹恹的、“为伊消得人憔悴”的、尾生式的、贾宝玉式的、为一只鸟咽歌都要伤感的。这种情人看花也愁、看草也愁、看云也愁、看月也愁,他们的感情一触即发,是早泄式的。这种情人的长相,是多么讨厌、多么病态啊!

第一流的情人就不这样。新式的情人是笑口常开的、洒脱元比的、幽默的、会谑人也会自谑的、来去自如的、不思得患失的、健康的、调情的、眉来眼去的、奇兵突出的、突现的、变化莫测的、飘忽不定的、有活力生命力的。

第一流的情人没有一点痛苦的情绪,因为他清楚知道,痛苦是一种毫无好处的情绪、一种最可恶的情绪。一个人在同一时间,只有这唯一的一小时、这永不再来的一小时,这一小时,用来做甲就不能做乙、用来痛苦就不能快乐、用来自寻烦恼就不能自寻快乐。事实上,烦恼以外的快乐或其他有意义的项目,还多得很,同一小时内,去自寻烦恼,自然就把自寻快乐或其他有意义的项目的时间挤掉了。

我与小葇充满了第一流情人的特质。

第十九片。

写了一首“直到这一刻来临”:

享受她柔情似水,

享受她眼波如神,

享受她哀求、闪躲、挣扎,

享受她喘息、泪痕。

多少幻情,

多少等待,

直到这一刻来临。

看她用身体作画,

画出她纤弱均匀;

听她用声音作谱,

语出她宛转呻吟。

多少幻情,

多少等待,

直到这一刻来临。

她一切为我成长,

她一切为我横陈,

她心上欢喜奉献,

奉献给身上的人。

多少幻情,

多少等待,

直到这一刻来临。

“你的工作成绩这么好,奖品是我让你擦一下鼻尖。”她说。我凑过去,用鼻尖跟她的鼻尖抵住,她立刻闭上了眼睛。“让多久?”我抵着不动,问。“一分钟。”她规定。“什么时候开始?”“只剩五十秒了!”“哎,这不公平,谈判时间不能算在内。”“还有四十五秒。”我不敢多说了,我要赶快享受这一刹那。她的气息是清新的,是一种紫罗兰的香味,我渴望把她吐出来的空气全部吸尽,我神秘的相信,重新把它们呼吸过,将是我最大的滋养。她的气息和我的相通着,一动都不动的鼻尖接触,最能体会到这一感应,比接吻还要显明。接吻的感觉比较复杂、比较激烈,虽然也有气息相通,但却没这样单纯、这样宁静。肉体的接触有多种形式和不同趣味,其中有云雨澎湃、欲仙欲死;有淡烟疏雨、心荡神移。鼻尖的接触在肉体的接触中,属于最轻淡的一类,情味非常特殊,它使她和我的意识都凝汇在鼻尖上,全神贯注、灵犀相通。瑜伽术中呼吸法有一种苏卡普鲁白克(SukhaPurbhak)鬼话,说精通之人可听到自己内心的呼声。我没有这种经验,但我从跟她的鼻尖接触中,感受到一种莫名的专注与交会,我仿佛听到她内心的呼声,传到我的内心,共同交响。

第二十一片。

和小葇在山边走着,一点风都没有,却看到落花的镜头。我说:“古人有诗句‘风定花犹落’,没人能对得好,王安石却对出了,他对以‘鸟鸣山更幽’,对得真好。‘风定花犹落’是静中有动;‘鸟鸣山更幽’是动中有静,多美啊!只有一种情况是跟这美相当的。”小葇问:“哪一种?”我神秘的笑说,“你是聪明的,你想想看。”小葇的脸一片泛红,她明白了。

第二十二片。

一只蚊子叮了小葇一口,我说:“我真盼望它也叮我一口。”小葇问:“想感同身受吗?”我说:“不是,而是我想起英国诗人约翰敦(JohnDomme)的《跳蚤》(TheFlea)诗,诗中说跳蚤咬了你又咬了我,在它肚子里,我们的血合在一起。不过,不靠蚊子或跳蚤,也有使我们合在一起的,就是你一直怕的。”小葇皱起眉头。我解开裤子拉住她的手,要她握一下。因为紧张,她握得更紧,纤细的小手显出了在用力。——本来是因为伯握而该握得更松的,但却适得其反,在紧握之中,更显示出亲密。

第二十三片。

我相信爱情一部分是灵肉一致的关系,另一部分是纯灵的关系。灵肉一致的关系有它的极限,但是纯灵的关系却没有。所以,“精神恋爱”对某些情人说来,是有道理的。我和一些我心爱的情人并不上床,或并不急于上床,其意在此。当然另有上床的,那是灵肉一致的关系,不是纯灵的关系。这两种关系,都是令人神往的。小葇是唯一能使我又纯灵、又灵肉一致的。因为在灵肉一致以后,她立刻会转化成纯灵状态,纯洁得使我一尘不染,庄严得使我神交梦驰。

第二十四片。

我说:“《浮生六记》里写芸娘,说她‘瘦不露骨’,这是最好看的女人。英文怎么翻?该叫skinny,女人全身瘦瘦的,但骨头不露,像你这样。”

裸身向上的小葇羞怯的低了头,显然的,她偷看了一下她自己。我赤裸的坐在她身上,看着她。那不是看,而是一种情焰。我好喜欢好喜欢她的Skinny。尤其她的一对乳房,聪明而娇小,奶头浅浅的,向上翘着。旁边瘦得稍稍露出肋骨,更是“瘦不露骨”的极品。两百年前,法国新共和产生,以裸露的乳房象征自由和平等,对我说来,这对小奶,对我是自由,摸起来属于我的自由;是平等,每个都平均对待、平均摸到的平等。

第二十五片。

与小葇徜徉,永远在真幻之间交错。或以幻为假,其实幻也未尝不真,是真的另一面。相对的,真之为物,也并不与幻相对,它其实也未尝不幻,是幻的另一面。写了一首“真与幻”:

人说幻是幻,

我说幻是真。

若幻原是假,

真应与幻分。

但真不分幻,

幼是真之根。

真里失其幻,

岂能现肉身?

肉身如不现,

何来两相亲?

真若不是幻,

也不成其真。

真幻原一体,

絮果即兰因。

这诗的立论是很明显的,真幻实为一体,但是幻是更根本的。这种根本,并不是笛卡儿(Descartes)“我思想,所以我存在”(Cogitoergosum)那种、而是真是存在的,但只有根之以幻才成;而幻的存在,也要附之以真才成。这种关系,有点玄妙,但在第一流的爱情里,我们便可看到它的相成。没有幻的爱情,其实是一种假的真,“假作真时真亦假,无为有处有还无。”当你追求的纯是真的一面,你将发现真只是缺憾、现实与索然,并且变化不居。逃离这种情境的方法只有“意淫”、“精神恋爱”、“限时分手”,此外别无他途。

第二十六片。

有人讲究不立文字、有人声言欲说还休,多少美丽的、令人沉迷的经历,难道真的就让它们无声的滑过?无痕的走过?但又如何录下它们?凭电影?凭录音?凭绘图?凭照片?这些凭,各有它们的功能,但是,谁又能忽略了纸上和笔下?总有些是只有纸笔可凭的,还是留下一点罢!有一天,你也许会发现,为了博君一桀,为了共度的美好时光,在不立文字时偷位了一点;在欲说还休时偷说了一点,也许不算多余。毕竞这些,不是ord做得到的,也不是说得出口的,更不是时间上可以过去的。对了,就用法语中的“未完成的过去式”来写吧,用现在式讲内容,但整个画面却已过去,小葇和我的一切,永远只有未完成,永远没有过去式。

第二十七片。

永远没有过去式。小葇终于同意我用拍立得为她照了三张裸照。裸照使过去式永远变成现在式,它青春永驻、它美丽长存照好以后,我自动放弃所有权,我说她离开我的时候,可以常走。但小葇笑了。“能带走的,我都不带;不能带走的,都愿留给你。”

第二十八片。

其实,享有青春美丽女人的可爱,只有在几种设限条件下才存在、才永恒存在,那就是在时间上,短暂;在空间上,距离;在关系上,神秘;在离合上,无常。其中距离最令人奇怪,当裸体在一起时候,还有距离可言吗?那时可说没有,但裸体过后,就要把距离恢复,像从遥远的山顶上下来,你又同它保持了遥远。

但是,裸照却超越了一切。它似远而近、它似亲而疏、它反倒是永恒的存在。

第二十九片。

小葇说:“看你是一个快乐型的人,其实你对爱情好悲观。”

“正因为悲观于先,所以才快乐于后。大概是我太聪明了,太了解爱情的本质了,所以才时时要先发制人,掐死爱情,而避免被爱情掐死。恰像玫瑰盛开的时候,你把它掐下来,在它最好的时候,送给情人,做了最好的归宿,虽然它很快会凋谢,但不掐它,让它老死枝头,又有什么意思呢?”

“也许问题在——”小葇想了一下。“在你掐玫瑰的时候它只是落蕾,含苞还待放,另一方面也没有情人可送。可是你却成了采花摧花的人,结果可能是八个大字,——情人何处?玫瑰何辜?不是吗?”说着,她把头一斜,笑着看我。

“我绝不会在没有情人的时候无缘无故掐玫瑰,无缘无故把一朵花掐下来的,只有女人干得出来。”

“别忘了花匠也如此。”

“别忘了女花匠尤其如此。”我补充。

“你不是男花匠吗?看你家里的植物照顾得不错,好像你难逃是花匠?”

“你错了,你注意到没?我家只种一种,并且还不是花,只种绿叶黄金葛,只为了它常绿而有特色。我喜欢常绿而有特色的女人,我不看女人的秋天。对我,你是一个没有秋天的女人。”

第三十片。

小葇真是没有秋天的女人,她想有秋天,都不可能了,因为我的冬天,来得太早了。

“你的女朋友很多吧?外面都传说你是风流的文人。”小葇问。

“外面传说错了,其实我不风流。不过,若照‘风流’两字的古典定义,就是唐朝人‘吾爱孟夫子,风流天下闻’那种正面的意义,我倒可算‘唐朝风流男’。若照今天一般的风流意义,我根本不算风流。”

“为什么?”小葇好奇。

“为了我从不涉足风月、从不酒食征逐、从不乱扯女人。我的女朋友都是精挑细选的,标准是很严格的,正因为如此,被我看中的女人少之又少。万一看中了也没用,要双方‘来电’才成,否则也失掉了机缘。所以,我的女朋友其实很少。”

“今天这个岛上,一般说来,男人不怎么样,可是女人愈来愈怎么样了,有的女人已经很好了,你还从严录取。”

“很好是不够的,很好是最好的敌人,有了很好,就不太会有最好了。”

“那你要怎样?”

“我要最好。我生平喜欢的就是最好。最好是一流的,很好是二流的,我生平不喜欢任何二流的,包括二流的敌人。”

“你这种人生观,使你看到的东西都是单数,因为最好的都是单数。”

“所以我看到你。”

小葇笑起来。她慧默的反问:“如果我不是单数呢?比如说,我是同卵双胞胎,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我,你怎么选择?”

“我还是会二选一选到你。”

“万一你搞错了呢?”

“搞错?我倒真希望我搞错呢!那我就有一对你了。”

“你有点可恶!”小葇瞪我一眼。“你这话若给新女性者听到,她们一定要代我争女权,要求你万劫先生也要两个,也是双胞胎,那才公平。”

“比照《西游记》唐僧的经验,那可很危险哟。”

“危险什么?”小葇诧异。

“真实的唐僧取经历史不是神怪的,和《西游记》不一样。真的唐僧万里孤征,只有一个人,他真了不起。记录上说,唐僧在取经途中听说有‘双头佛’‘双头佛’是一个身体却生出两个头的佛,原来有两个佛教徒造两座佛像,可是他们大穷了,于是佛陀乃施出法力,弄出个‘双头佛’给他们,现在苏联圣彼得堡冬宫博物馆还藏有这种怪物佛,像是双胞胎挤在圆脖子里,我有照片给你看。”一一说着,我从书架上顺手就拿了出来,摊在小葇面前。

小葇仔细看了。她轻轻的说:“真可怕。”

“这就是我说的危险。如果我是双胞胎不成,变成畸形儿,我就两个头了、你还敢占我便宜吗?”

“不敢,再也不敢了。”小葇一路摇头。

“所以,女权主义者走开,还是让男人享受双胞胎小葇姊妹花。”

“那姊妹花中你是不是还是特别喜欢我呢?”

“当然,只要我能分辨出那个是你。”

“我总要有我的特征让你分辨吧?”

“有的,的确有。”

“是什么?在哪里?”

“是一颗小痔,在某一个可爱的地方。”

“什么地方?”

“我说不清楚,我可以指给你看。”

“你指给我看。”

“可是你会拒绝。”

“我答应你,不拒绝。”

“那要在你上床的时候,你脱光了,才能指出来。”

“什么地方呢?”

“你最怕我看到的地方。”

“噢,不好。怎么我都没发现的,被你发现了。”

“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,尤其是你的身体。”

“多可怕!变得我在你面前,好像赤身露体似的,多可怕!”

“又有什么关系,我是你心上的人,又是你身上的人,我们这么友好,把身体给我看到,让我快乐、让我享受,又有什么不好?你难道不喜欢被我看到吗?”我搂住她。“等一下,我指给你看,看我在你漂亮的肉体上发现了什么。”

我拉着小葇的手,进了卧室。小葇依偎着我,轻轻在我耳边说:“你真的指给我看?”

“当然真的。”

“可是你不要看,你只要用手指指出在什么地方就好了。”

“不行,我的手指是跟着眼睛走的。”

“好吧。可是没有必要全脱吧?”

“也不行,要全身脱光。”

“有必要吗?只为了找一颗小痣,痣又不会满身乱跑,它只固定在一个地方啊。”

“告诉你一个笑话。一个妇产科医生,病人来时,他都趁机要病人全脱光。有一次来了一个乡下女人,他叫这乡下女人先脱衣服,就转身忙别的去了,等一下他转回来,看到乡下女人还没开始脱,他问为什么不脱呀?乡下女人红着脸说,你还没先脱哪!”

小葇笑了。

“还有一个妇产科医生,也要病人全脱光……”

“怎么,”小葇打断我的话。“怎么你的妇产科医生都是暴露狂?”

“不是暴露自己的暴露狂,是暴露别人的暴露狂。”我补充。“一天又来了一个乡下女人,医生要她全脱光。乡下女人犹豫了,正在犹豫时,门后忽然闪出一个手提工具箱的毛茸茸裸体男人,乡下女人大叫一声,不料这裸体男人说,你们病人脱光了算得了什么,我来修个水管,医生都要我脱光呢。”

小葇又笑了。她好奇的问:“你怎么有这么多有关脱光的笑话?”

“现在不是笑话,而是现实。你要脱光,我才指出那颗小疙长在什么地方。限你一分钟以内脱光,不然,妇产科医生自己也开始脱了。”

“啊,不要!我脱就是。”小葇叫起来。

“可是妇产科医生要帮你脱。记住,除非你跳脱衣舞给我看,否则一切衣服,都由我来脱,我好喜欢好喜欢脱你衣服,尤其裤子,尤其内裤。”

“你好色,万劫先生,你好色。”小葇因情生怨。

“我不是好色,是不愿暴殄天物。这么可爱的女人,脱光她的过程是何等享受,能多脱光她一次就多脱光她一次、能多享受一次就多享受一次。你知道我能有多少这种幸福呢?我的幸福是一次一次可数出的,我太珍惜了。”

小葇突然抱住我,拍我的背。“不要这么说,不要这么悲观。我是你的,我让你一次又一次享有我、我任你一次又一次做你喜欢做的,我是你的。”

我紧抱住她。慢慢把她放在床上。我先脱她衬衫,再脱她内裤,然后为她指出那颗小痣所在。当她好奇的接受我的指引时,我拿出床头柜中的手镜和手电筒,让她从强光反射中看个清楚。那是一颗淡淡的褐色小点,安谧的躲藏在一片柔软的阴毛丛里。令人关爱。它的位置,本来是一个防守者的位置,防守粗硬庞大敌人的进逼,可是,当我拥有的出现的时候,它仿佛由防守者变成欢迎者。它背叛了小葇,倒向了我。在我每一次出现粗硬庞大的时候,都会不断接触到它、摩擦到它,它是我的小可爱。

我从床上起来,随手拿起小葇的衬衫和内裤。等小葇找她的衣服时,衣服不在了。

小葇赶忙拉床单遮蔽,我坐在床边,按住床单,不许她拉。

“求求你无论如何给我一点束西穿,这样子在男人面前,难为情死了!”她蜷缩在床上,两臂紧抱住小乳房,两腿紧并在一起,斜曲着,向我投来哀求的眼光。

我站在旁边,一声不响,看着她,又退后两步,侧着头望着,又向左移两步,换一个角度欣赏着,像是一个采光师,我一直笑着。她看我这样,又赶忙低下头,一边摇着,一边试探。

“我答应为你做一件小小的事,只求你不要让我这样一点遮的东西都没有。”

“什么小小的事?”

“你说,我不知道,但我答应做,答应为你做。”

“既是你提出来的小小的事,还是由你来做,看我满意不满意,满意了,就可以。”

“那做了,你说不满意,岂不白做了?”

“不会白做,我不会为难你,只要你做的正是不多不少的小小的事,我就答应你。”

“真的?”

“真的。”

“那勾手手表示一言为定。”她把臂仍旧紧贴在胸前,只仲出一只小指。我走过去,跟她勾了,顺便贪婪的看着她的小乳沟。“你真的守信?”她好像不太放心,又补了一句。

“当然真的,不是勾了手手了吗?”我点着头。“好,看你为我做什么小小的事。”

“我没说小小的事,我说的是小小小小的事!”这小东西,她开始狡赖了。

“好哇!”我叫起来,“你这不守信的小东西,得寸进尺,偷工减料,刚一言为定了的,你就开始偷偷打折扣!”

她笑起来。“不是不守信,是你有‘健忘症’。”

我决定整整她。

“好,”我说。“就算是小小小小罢,小小小小是什么,快做给我看!”

“已经做过了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已经做过了!”

“你做了什么?”

“小指头让你勾了一下,让你碰到,不是正是小小小小的事吗?按说你是不准碰我的,现在让你碰一下,其实已经是破例优待,已不是小小小小的事了!”

我笑起来。“好哇,你胆子愈来愈大了,你骗我这有‘健忘症’的人,并且只用一只小指头。你看我要不要好好罚你。你说我得了‘健忘症’,对了,我就得了,所以我忘了我对你的什么保证了,我现在要照我的方法对你的身体了……”

“呵……你敢!你敢!”她急叫起来,身体更紧缩着。

“我为什么不敢?因为我忘了。”

“你没忘,你没忘,条约上有你的签字,你难道不认识你的签名?”

“什么条约?什么签名?”我两眼向上一翻,装得傻傻的,还张着嘴。

她笑着,急着说:“我们有一个密约,放在你书桌中间拙屉里的中间,你拿来看。”

“什么书桌?什么中间的中间?”我仍装着。

“那我拿给你看!”她突然放下两臂,从床上起来,跑了一步,又惊叫一声,赶忙退了回去。——她忘了她一丝不挂了。可是我却趁机看到她跳动的小乳房,和一闪的小毛丛,我浑身感到一股热流,舒服极了。

她蜷缩在那里,开始新的协商。

“现在,”她脸红红的说。“总该行了吧?”

“什么行了?”

“你知道的。”

“知道什么?”

“你知道的,你故意装糊涂。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你知道刚才已为你做了一次不但不是小小小小的,而且是大大大大的。”

“刚才?”

“刚才。”

“什么时候?”

“刚才我——”她停住了。

“你怎么?”

“你好没良心,你看到了什么?你还装!我为你做了那么大大大大,你还不知道。”

“我有‘健忘症’,我不记得你做了什么,除非你再做一次。”

“啊,这怎么可以!”她急叫起来。

“不成!”我摇摇头。

她开始用喉音撒娇,要我通融。

“我问你,刚才你是有意为我做的吗?”

她不答。

“你说,坦白说,是不是有意的?”

“不是。”她小声答。

“既不是有意的,怎么能算在为我做的帐上?”

“虽不是有意的,可是你得到的却是大大大大的,你占了便宜,比有意做的小小小小划得来。所以是可以拆帐而有余。”

“好,算你有理,饶你不必再做一次,只要——”

“谢谢先生,多谢开恩。”她高兴的打断我。

“先别谢,还有条件呢——”

“好啦,好啦,还有什么条件嘛。”

“有条件,”我坚定的说。“饶你不必再做了,可是你必须谈出你刚才无意中让我看到了什么?”

“哎呀!愈来愈严重了!这怎么行,这怎么行?”

“怎么?宁让我看到什么,也不肯说么?说比看还严重么?”

她低头不语。

“好了,如你不肯说,你写出来也成。”

“有书面字据,那更不行了。”

“那你就再做一次给我看。”

“让你看到两次,那太便宜你了!你倒想得好!”

“那怎么办?你还欠我一次小小的事。”

“小小小小!”她更正。

“好,就算小小小小,你为我做吧。好,现在就开始。”

“那我吃亏了。”

“你并没吃亏,只是想逃避不成而已。你一次是想拿谈判时的勾手手投机,第二次是拿无意中的动作打马虎眼,都被我拆穿了。现在既往不咎,你还是快为我小小一次吧!”

“小——小——小——小!”她又更正。

“好,就算小小小小。”

“不是就算,本来就是小小小小。”

“好好好,本来就是小小小小。”

“你为什么不坚持了?为什么这样顺着我?”

“我要讨你欢喜,也许你高兴了,会把小放大一点。”

她笑了。

“好,”我说。“既然你承认是你有‘健忘症’,那我就为你小小一次,也许是小一次,也许是不大不小一次。让我想想看。”

“你真好。”

“我看我能为你做什么?……”她把头上扬。“哦,有了,我让你——”

我兴奋起来了,我身向前倾,静候佳音。

“我为你——”她声音愈来愈轻,最后嘴巴动了几下,可是没有声音。

“我没听见。”

“我说过了,你不好好听,以弃权论。”她噘了小嘴。

“我怎么没好好听,实在是你没发声音。”

“就算那样,你也该会‘读唇术’。”

“好,我忘了用了,请你再说一遍。”

“我不再说了。”

“求求你再说一遍,也考考我‘读唇术’的本领。”

“好,我就考考你。注意呵,我要说了——我为你”她的嘴唇随便动了几下,我知道她什么都没说。我要将计就计、装他一装。

“呵,我懂了!”我忽然高兴笑着。

“说说看,你懂的是什么。”

“不必说,快来,我懂了就是!”我站起来。

“来什么?”她有点急了。

“快来,我知道你的意思了,我的‘读唇术’一百分。”我走过去,弯下腰来。她赶忙缩得更紧,向后躲着。

“哎呀,你先说清楚,说清楚到底你懂的是什么?”

“你说的是什么我就懂的是什么。”

“那我说的是什么?”

“你说你为我洗一次淋浴给我看。”

“啊,我从来没那样说,你的‘读唇术’跟原案差十万八千里,完全零分。你作弊!我不来了!”

“别急,别急,那你说说看你的原案是什么。”

“我不说了。”

“你不说就按我的一百分决定了!”

“我说我说!”她急了。

“你说!”

“我是说我为你——修——一支——铅——笔!”她笑了,笑得好开心。

我绷着脸,站起来,“我去开水龙头。”我说着,转身朝浴室走去。“不要!”她喊着,从床上跳下来,追到我背后,抱住我。我停住了。我感觉到她柔软的乳房抵住我,使我非常舒服。她把嘴凑到我的耳边,轻轻说:

“想想看,我两手修铅笔的时候,你可以看到我什么?……”

我侧过头来,贴近她的小脸,满意的笑了,但我没想到我又上当了。

她从后面连抱带推,和我走出卧室,走到书桌边。“递给我铅笔和小刀。”她命令。我递给了她。她却姿势不变,从后面伸出两手,在我胸前修起来。

“你骗了我。”我说。

“骗了你什么?”

“你说你为我修铅笔。”

“我是在为你修铅笔。”

“但找没想到你是这种姿势,你怎么可以藏在我背后修?我以为你在我面前修给我看。”

“你没想到,那是你的错觉,怎么能怪我?”她笑。

“好,你骗我,我们走着瞧。”我点着头警告。

“不,我没骗你,我修铅笔,你站着瞧。”

铅笔修好了,她轻轻用笔尖扎我手一下。“放回去!”她命令。我照做了。她开始抱着我倒退,直迟到床边。“不许回头!”她又命令。等她回到床上,她才说:“好了。”

我转过身来,她已回复到原来的姿势。

“好了,我为你做的不大不小的事,已经做完了,你该守信,给我一点东西穿了。”她志得意满的说。

“既然一言为定,我也不好不守信。你闭上眼睛,等我去拿。”

“哈,你真好。你真是君子。”

我走进卧室,把衣服拿出来,递给她。她背过身去,先穿内裤,我盯着她的小屁股看;再看她穿上衬衫,我盯着她的背看,真是快慰平生。

扣好扣子,小葇转过身来。

“现在,”我说。“回到主题:当你和双胞胎妹妹一起出现的时候,或单独一个出现的时候,你知道我辨别两人的方法了吧?就是看谁有那颗小痣。任你们再像,我也不相信会有一样的痣在同一个地方……”

“天哪,”小葇叫起来。“你说什么!你干什么!每次我们姊妹,不论两人或单独,都要被你脱裤子辨别谁是谁,这怎么得了,这是什么世界?”

“这是‘悲惨世界’”。

“真是‘悲惨世界’!你太坏了,人家不来了。MyGod,怎么会注意到这步田地!”

“想想看,原因在什么地方,第二,你有了双胞胎姊妹。第二,你要我特别喜欢你。第三,可是你们一模一样,我必须从两人中辨别出那个是你。第四,所以只好脱你们妹妹花的裤子。整个逻辑层次,一一分明,我没有手续错误。只是不巧脱了你姊妹的裤子,对她有点意外,她会奇怪,为什么这个男人一见面就要脱她或她姊妹的裤子,对她脱了裤子,只是检查,又不做什么。”

“叫人又好气又好笑。”小葇又气又笑的说。“这可怎么办,只好我放弃提出我要你特别喜欢我的要求。”

“可是,我的确特别喜欢你。”

“你不喜欢我姊妹?”

“不喜欢了。有了你,还要喜欢谁啊?”

“你骗人,现在姑且不谈你喜不喜欢她,要是她喜欢上你怎么办?”

“这——”我假装犹豫了一下。“这就比较麻烦。我先讲个我瞎编的笑话:一个美男子,做了市长,女人个个爱他,可是他很胆小,不敢扯女人。有一个年轻女记者对他死追不舍,他也满喜欢这女记者,不无感情困扰。有一天,女记者访问他,他看到女记者对他一往情深,特别讲了一个梦安慰女记者。他说,我昨天做了一个梦,梦到我和你单独在一起,后来我脱光你的衣服。女记者听得目瞪口呆,赶忙追问,脱光我的衣服,好呀!后来呢“美男子市长说,后来我就吻了你一下。女记者更兴奋了,又说好呀!再追问后来呢?美男子市长说,后来我就梦醒了。女记者一听,就哭了。一边哭一边说,如果你只是吻我一下,脱光我干嘛?这就是我瞎编的笑话,如果用在你双胞胎姊妹身上,倒很切题呢,你的姊妹每次被我脱下裤子,我却连吻都不吻她一下,一定奇怪我在于什么。”

小葇笑得好高兴,她说:“你真是有趣的男人,你这么有幽默感,外面人都不太知道。可能是你文章太犀利了,穷凶极恶,所以人人怕你。但你本人却比你文章温和得多。”

“不认识我的人,喜欢看我的文章。认识我的人,喜欢听我的讲话。了解我的人,喜欢我这个人。我的做人比我的讲话好,我的讲话比我的文章好。光看我的文章,你一定以为我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家伙;可是听到我的讲话,你便会觉得我比我的文章可爱,等你对我有更深一层的了解,你更会惊讶:在那张能说善道的刻薄嘴下三十二公分处,还有着一颗多情而金口良的心。因为我又厉害又善良,所以,别人是恶霸,我是善霸,我也是一霸,我绝不是窝囊没用被人欺负的烂好人。”

“可是,你好像会欺负双胞胎。”

“问题是有一对双胞胎在困扰我。可是我也舍不得欺负她们,我只是性好脱裤子辨别一下谁是谁而已。”

“双胞胎有时候会死一个,如果我出生时就死了,我的姊妹活着,遇到了你,你怎么办呢?喜欢不喜欢呢?”

“你的假设,使我想起美国幽默大师马克吐温(MarkTwain)讲过的关于自己一死一活的故事。他说他是双胞胎,兄弟两人大像了,连妈妈都分不清谁是哥哥谁是弟弟。有一天,保母为他们洗澡,其中一个失足滑入浴盆俺死,没有谁能知道究竟淹死的是那一个。马克吐温常对人说:‘这是一个悲剧。人人都以为我是没被淹死的,其实不然,没被淹死的,其实是我的双胞胎兄弟,而我本人,却是当时被淹死的那位。’这种似真疑幻的、说来好像自相矛盾的话,其实论人生死,都可如是观。所以,你怎么知道死的是你呢?何况,当我指出那颗可爱的、隐秘的小病以后,证明了你好好的,你根本没死,谁都没死,都是我的姊妹花。”

“好了,我承认在双胞胎问题上,我放弃。没有双胞胎了,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吧,没有妹妹了。”

“没有也不好,还是偶尔有、必要时候有吧。那时候,一切由你来扮演,记住,你不但是你自己,人生如戏,你也是演员,你可以随时人戏,扮演各种可爱的人给我看。”

“我会演戏吗?”

“你这么聪明,你会,并且演得很好。”

“你会吗?刚才你说你讲话比文章好、人比讲话好,证明你有多种面相,你也该会人生如戏。”

“我的戏只是一人发音的对口相声而已,是高级的布袋戏,我想我会跟木偶或布娃娃之类的对演一番。”

“好极了!”小葇说。“本来我就要送你一件礼物,我带在我手提袋里。你看是什么?”说着,她走到衣橱,转身回来的时候,手放在背后。做了一个神秘的表情,突然从背后伸出手来,拿着一个可爱造型的胖猫头鹰布偶。“看,这是我送你的小礼物,漫画里、卡通里猫头鹰都象征精明、智慧与博学,就像你。”

我接过礼物,端详了一下,突然双手抱它在胸前。“你真好!送我这么可爱的礼物。它是我的了。这猫头鹰下面有一个开口,手可以伸进去,原来可以跟它演对手戏。”

“完全正确。它就是你的道具,它可以跟你演一个人发音的对口相声,恰恰适合你。”

“你好像有先见之明。”

“像你这样的人,有多少人能够同你对台呢?你只好自说白话,它就是你、你就是它、你又是你、你又代它,猫头鹰是另一个万劫先生,不过应该是温和一点的。”

“你好像弄它来,有意要我好看,要我人格分裂。”

“谁的人格不分裂呢?你是圣雄、奸雄级的人,人格当然更分裂。”

“好吧,如你所说,分裂就分裂吧。反正人家看不到。”

“可是我看得到、并且现在我就想看。人生既然如戏,你就同胖猫头鹰演出一场人鸟大战好不好?”

“如果能取悦你,取悦我心上的人,跟胖猫头鹰打一场也值得。”

“好极了!”小葇鼓了掌。“我来做观众,也兼司仪。你准备好,要开始了。为了增加戏剧效果,你不能扮演完全本色的你,完全本色的你太理智了,你要稍微疯狂一点,我要你扮一个跟正常的你比较相反的人,比如说,你不喝酒,可是我要你扮一个酒鬼,来一场‘酒鬼万劫先生和胖猫头鹰脱口秀’。同意吗?同意你这样扮吗?”

“为了取悦我的小葇,我同意扮酒鬼。”

“好!”小葇鼓起掌来。“开始,立刻开始。”

“等一下,我还是要难备一点道具。”我伸出手掌,一边说,一边快步走向厨房,居然找到一瓶洋酒回来。

“你说你戒酒戒了十年了,怎么还有酒?”

“也不记得那个朋友送的了,一直摆在那儿。不喝酒的人家中摆了一瓶酒,又有什么关系?有美酒在前,不去饮它,更可看出自己戒酒的定力。就好像有美女当前,你不去对她做什么,这也可看出自己的定力。不过,台大哲学系的美女例外。台大哲学系的美女引发你的‘强暴’欲,一想‘强暴’她,二、还想‘强暴’她的哲学。”

“你呀,真不好!”小葇假装皱了眉。“酒还没下肚,就说起醉话来了。唤,对了,你在信陵吃饭时候,你说戒酒的原因之一是为了抗议烟洒公卖,那你可以不喝台湾的酒而喝洋酒啊!”

“不行,我不喝洋酒,因为我又反对帝国主义。英帝、美帝、法帝、日帝、俄帝、德帝、西班牙帝等等都算。”

“这瓶洋酒是那一帝的?”

我拿起酒瓶,装做醉态,摇摇晃晃。“看不清楚了,管它哪一国的帝国主义,反正反它就没错。”

“可是现在假设你还是喝了,并且醉了。”

“并且醉了,并且醉了。”我模模糊糊的说着,伸手去摸小葇的大腿。

小葇叫起来,躲着。“你在干什么?”

“我一醉,就酒后乱性,我一乱性,就会乱摸女人大腿。并且,我摸了还不负责任的,因为我已是帝国主义者。帝国主义者很多,但我只做俄国帝国主义者。”

“为什么?”小葇忍不住好奇。

“有一点黄色,不过讲黄色笑话给女学生听也是人间一乐。清朝末年,八国联军攻入北京,奸淫烧杀,无所不为。终于罪有应得,各国士兵都得了性病。他们都急于求诊,但却不得其道,因为北京只有中药铺,各国士兵部不知道如何看中医。后来,‘马鹿野郎’的日本兵终于想出解决方法,方法是直接把要治疗的‘部位’‘放’在药铺柜台上,并且在旁边放了一叠钱。英、美、法、义、奥、德各国兵陆续到来,也都如法炮制,便在药铺柜台上排成一列。最后,俄国兵来了。他原来看不懂大家在干什么,后来终于有所‘领悟’,便也如法炮制,然后很得意地把柜台上所有的钱收起来,并且对大家说:‘你们看,我赢了,我的最大。’所以,我要做俄国帝国主义者。”

小葇掩口笑起来。

“小葇你记得吗?《水济传》中王婆说,男人吸引女人,要像动物里驴一样大才有吸引力。这是因为公驴的生殖器在身体比例上,最具特征。有一个与驴有关的笑话。一家旅馆主人,最喜欢他的驴,并引以为做。有一天,他在旅馆贴出海报,悬赏说:‘谁能使我这头驴笑,我送他一千元。’大家你看我我看你,都没有办法。独有路人甲说他可以。于是,把驴带到中庭,大家围观,路人甲走上前去,在驴耳旁边,低声说了一句话,驴听了,果然面露笑意。旅馆主人无法,只好照付一千元。过了几天,旅馆主人又贴出海报,悬赏说:‘谁能使我这头驴哭,我送他一千元。’大家又你看我我看你,也没办法。这时候路人甲又出现了,他说他可以,但是这次要在墙角边对驴说话,才有效果,旅馆主人同意了。于是路人甲牵驴于墙角,解开裤子,让驴看看,果然该驴掉头就走,泪流满面而归。旅馆主人没法,只好又照付一千元。旅馆主人前后付了两千元,心有未甘,坚持要路人甲透露他有何种本领,能叫我的驴说笑就笑、说哭就哭。路人甲说,我可以透露,没有关系。我上次跟你的驴说的话,只有一句,就是:‘我的比你的大。’驴一听,果然笑了,它以为我在乱盖。这次呢?我把它带到墙角,脱裤子给它看,一看之下,千真万确,真的比它的大!”

小葇本来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听着,最后听到笑话结果,又忍不住掩口笑起来。

“你呀!”小葇用了责怪的眼神。“你不好,老爱讲这些笑话,好像不雅。好了,现在你和胖猫头鹰要开场了,你要卖力演出啊!”

“可是,”我伸出手去,摸上她的大腿。“你要先慰劳我啊!”

“怎么可以!”小葇推开我。“现在眼看你和胖猫头鹰就要登台了,你还不老实,没演出就先调戏观众,本司仪要叫警察抓你。快住手!”说着,她拉我站在沙发前面,把胖猫头鹰套在我左手上。“我来司仪了,好,一、二、三,LadiesandLadies,Herecomes酒鬼万劫先生和胖猫头鹰博士,请大家热烈鼓掌!”小葇鼓起掌来。

“哈罗,胖猫博士、”

“哈罗,酒鬼万劫先生,我先纠正你,我是胖猫头鹰,不是胖猫。”

“好,胖猫头鹰。可是可能我酒还没醒,我看你倒像一只胖鸡。我恨这只胖鸡,我一定解决它。它长得就是一副捣我蛋的样。”

“长得这么胖,有什么不好?”

“可恨就在这里。它长得给一个人吃吃不完,给两个人分不够吃,我看到它,就好像看到个阿拉伯数字——1.5。在所有数目字中,我不恨十三、不恨四,就是恨了1.5。”

“1.5有什么可恨?”

“1.5比一个多,比两个少,而它的.5又不是完整的单位,搭在外面,像一根盲肠。”

“你喜欢二,是想长两根盲肠?”

“那倒不是,我宁愿喜欢二也不喜欢1.5。我要像割掉盲肠一样割掉那0.5。”

“割不好,你把1.5割成了两个0.75,那样单位就更复杂了。”

“你不要乱说,我说过割的方法,是像割盲肠一样,外面搭出0.5,当然只割0.5,不会多割呀,也不能多割呀,——又不是卖猪肉!”

“你为什么恨0.5?”

“0.5像——不是一像二不是二,我不喜欢这种两不像四不像的东西、我不喜欢又像这个又像那个的东西、我不喜欢任何模棱两可的东西。”

“噢。”

“你呢?”

“我无所谓。”

“什么叫无所谓?”“如果你问一个人他要不要这件东西而他说‘无所谓’,那意思就是说他想要。想要,为什么不干脆说?”

“我说‘无所谓’,意思是说要也好,不要也好。”

“‘无所谓’三个字是很混蛋的三个字,它表示明明他想怎样怎样,可是却装得他并不想怎样怎样,如果你想怎样怎样,他也可以随你的便要怎样就怎样。‘无所谓’是一种冷淡、无礼、不负责任而又滑头的三个字,喜欢说‘无所谓’的人,我可不要同他做朋友。只有舞女才喜欢说这三个字。”

“好、很好,我知道最好我宣布取消‘无所谓’三个字,为了可以同你同台演出。”

“听你讲话,满嘴好、很好、最好的,好像没有坏的?你好像很乐观。”“我是很乐观,人家说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。我看人间万事,先有一个底价,这底价,就是好。从好再往上算,正好、真好、很好、太好、最好、好极了、好得很、形势大好。

“难道没有比你的底价还低的情况?”

“也不能说没有。”

“那时候你怎么说?”

“实在低于我的底价的时候,我会说还好。”

“更严重时候呢?”

“那就说大事不好。”

“你不说坏这种字?”

“能用好字来表达的,为什么用不好的字?”“你好得邪门,好到抹杀了一切的坏。”

“倒也不是抹杀,而是根本不必看得那么坏,自然就事事看好。这就是乐观主义者的好处。乐观主义者看什么东西都看好的一面,所以能从悲观主义者眼中的坏看出好来。”

“那你看我是好是不好?”

“好、好、好,万劫先生,看你满面红光,喜气东来,不像要坐牢的样子,并且可以长寿似乌龟,虽然你是酒鬼。”

“我的数学和哲学,告诉我可以活过八十岁,并且活到八十一岁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九九八十一,你忘了?九九八十一。九就是喝酒的酒,喝了又喝,就是酒酒,酒酒八十一就是喝酒又喝酒可以活到八十一岁。”

“哈,原来如此。连最中立的数学都支持你喝酒了,你竟可以动员所有的学术来支持你了,万劫先生。”

“这叫酒酒万能。”

“开句玩笑,如果数学是这样的助酒为虐,这种数学,一定是洒桶里面出来的。”

“又有什么不好?一切学术,都要为酒鬼服务。”

“你太霸道了,你像共产党。”

“我不是像共产党,我根本就是共产党。共产了坏人的酒,然后入党。”

“我看你冒充共产党,共产党是清醒的,而你却是醉眼醺醺,成个什么样子?”

“好啊,你敢诽谤本共产党,你居然问起我是什么样子,我还要问你呢。说,你为什么这么大的肚子?又脑满肠肥又满脑肥肠?”

“我的肚子不能不大,因为用处比你们多。我的肚子不但管消化,也管感情。我的感情,是用肚子表现的。我生气,就是一肚子气;我难过,就愁肠百结;我高兴,就一肚子肉笑得直颠。所以,你不要看我脸、也不要听我说,只要看我肚子,一切就都明白了。”

“既然你的肚子这么奇妙,我想讲一些推心置腹的话,放在你肚子上。”

“你说吧,就对着我肚子说吧。”

“你这么大肚子,挡住你的视线,害得你都看不到你的脚趾头了,要不要我告诉你,你的脚趾头长得什么样子?什么丑样子?胖猫头鹰先生。”

“你说什么,我听不见。”

“你肚子没有耳朵,只有嘴巴,你只要吃吃吃,你不要听。”

“我不是不要听,而是不听我不高兴听的。我的听觉有自动开关,专挑好听的听。”

“所以你听到的都是好话。”

“所以我才会胖。”

“胖有什么好处?胖了得血压高,先完蛋。”

“错了,胖子最安全。胖了就不会是共产党,共产党没有胖子。胖子不但不会被当做共产党,甚至不会变成任何危险人物,因为人一胖,就打也打不过、逃也逃不快,所以胖子受先天限制,必须很老实很安分。所以,一切闯祸的、闹事的、革别人命的,都是瘦子,愈瘦愈危险。”

“哈,原来如此。原来你是为了怕被当做危险人物,你才挤命发胖。”

“实不相瞒,真相的确如此。”

“你怕死?”

“怕不明不白的死。”

“你不怕胖出血压高,唉一下就完蛋?”

“当然也怕,不过至少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。”

“为何而死?”

“为高血压而死。”

“死得又明又白?”

“当然,死亡证明书开出来,看起来也死得好看。不是打死、幢死、被人掐死……总之,不死于非命。要死,也死在自己手里。”

“自杀?”

“总比他杀好。”

“你把自己吃成大胖子,从医学观点看,就是自杀,慢性自杀。胖家伙!”

“我不从医学观点看。”

“你不正视现实。”

“我最正视,我整天一半时间看我肚子。我的现实丰富得多。”

“肚子就是你的现实?”

“肚子是任何人的现实。任何人不吃饱肚子,都会乱来,不对吗?”

“你胖,怎么还有这么多理由?”

“我的理由多,是劝我自己:已经胖了的部分,一律追认;在没有新理由以前,没胖的部分,不要再胖了。”

“在我眼中,胖,就是罪。”

“胖也有罪?”

“也有罪。因为胖,证明你剥削别人,证明你一个人吃了双人份三人份。现在东西部不够吃,你还吃双人份三人份。所以,你有罪。”

“但我并没吃双人份三人份。”

“现在是没吃,但你过去吃了。”

“我过去也没吃,我是一生下来就胖。”“那你妈妈吃了。”

“那你找我妈,有罪的是我妈。”“你妈在那里?”“我妈在树枝上。”胖猫头鹰向上一指。“我怎么找?还是找你,你为什么生下来就胖?”“当时产房的医生护土也奇怪,说这是双胞胎的重量。”

“但没生下双胞胎?”“没有。”“这证明你还没出生就开始吃人。”

“天啊!”“你吃了你弟弟?”“天啊!”“哥哥?”“弟弟被吃了,我自己就是哥哥,我自己不能吃我自己。”“也许三胞胎,你是老二,你吃了两个。”

“你万劫先生怎么这样,你把我当成什么?非洲土人?”

“非洲土人也比你好,至少他们不生吃。”

“你先生不要开玩笑。难道我在娘胎里生火?”

“谁跟你开玩笑?你站好!不许笑。”

“可是大家都在笑。观众席上那个漂亮的小马子也在笑。”

“都在笑也不许你笑,何况,我就没笑。我不笑的时候你就别笑。”。

“你大霸道了,连笑的自由都没有!你欺负本猫头鹰,你虐待动物!”

“我没虐待动物,我只是讨厌猫头鹰,尤其是胖的。”

“为什么讨厌猫头鹰?”

“因为你长得不伦不类。你是一只两眼不在左右而同朝前方的怪鸟,头部可转二百七十度,又像猫,又像鹰。又不是猫,又不算是鹰。你是个骑墙派,是个滑头分子。并且,你有张大圆脸,脸盘羽毛的功能好像雷达接受器的反射面一般,连同你的大耳朵,可以听到一切不该听的。你是怪物,看起来像一盆吃肉的雷达。”

“蝙蝠在寓言里又是鸟又是兽,你为什么不讨厌它?”

“我先讨厌你,再讨厌它。”

“你不公平。是不是因为蝙蝠长得小一点,你就可怜它;我大一点,你就欺负我?”

“你不是大一点,你是大了很多很多。”

“其实我讨厌的,正跟你相反,我总是把小的放大,我一切都喜欢放大,我是开照相馆的。你知道不知道,不单是我这一行,别的行,一切都得靠放大才有结果。”

“你说说看。”

“就拿女人这一行做例。女人的子宫平常只像一只梨那样大,可是为了有产品,它的重量会增加三十五倍,容积会放大五百倍,不放大,能生小孩吗?”

“你说的对。”

“再拿医生这一行做例,显微镜把东西放大三十五倍、一百倍、四百倍,电子显微镜甚至放大到一百万倍以上,不放大,能把那些小鬼头看清楚吗?”

“你说的也对,也不对,我可以代你举一个例。拿卖汽球这一行做例。汽球,不放大到一百倍、四百倍,成吗?可是吹吧,吹吹,一下子吹破了,一倍也不倍了。变成了瞳孔放大了,死翘翘了。”

“万劫先生你不要胡闹,我们是在谈哲学,不是在吹牛皮。”

“你说一切都得靠放大,但放大要有一定的限度,你妈当年要没限度,你就变成大头鬼了,懂吗?”

“懂。”

“懂就好。”

“但也可能不是大头鬼,而是双胞胎。”

“双胞胎?又谈双胞胎?世界有你一个还不够?除非上帝是双胞胎,他绝不许这个可怜的世界竟有两个你。”

“双胞胎既然上帝不肯,那有没有一个人长两个脑袋?”

“一条蛇长两个脑袋的倒有,叫双头蛇,还有连体婴,但没有一个人长两个脑袋的。”

“如果只许长一个脑袋,那可以长三只眼三只手或者很多只眼睛很多只手吗?”

“你觉得你长得还不够怪吗?”

“《封神榜》里闻太师不是长三只眼吗?佛像里观音不是长千手千眼吗?”

“那是六观音中的一个,有千手千眼,二十七面。你现在只是小鬼,要成佛,还差十万八千里呢,想都别想。”

“佛要那么多眼睛那么多手干嘛?”

“佛经上说是为了广大无碍,要看要碰什么也挡不住。”

“我看是多了,要看女人洗澡,独眼龙就够;那么多手,除非浑身长癣,抓痒方便,否则反倒碍手碍脚的。”

“所以你不能成佛。”

“有没有千手千脚的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蜈蚣呢?”

“蜈蚣脚一般是十五对到一百七十三对,所以也不过是三十只到三百四十六只脚,差得远。”

“要那么多脚干嘛?是不是想跟千手千眼的比手画脚?”

“它怎么敢?任何蜈蚣的第一对脚,就是脑袋后面那第一对,都是用来打架的,不是用来走路的。从第二对开始,才用来走路。”

“或逃跑。”

“或逃跑,你说的对,那么多脚,除了逃命以外,实在没什么道理。还有,那第一对脚不但用来打架,并且还有毒的。所以一打架,那不是下毒手,是下毒脚。”

“真有意思。那小家伙这么厉害,那么多脚看来好像不是逃跑的,可能像坦克车的履带一样,反倒是硬推自己向前进攻的。”

“有道理,你能从攻势观点看万象,我该为你吹一次冲锋号。”

“你自己不冲锋?万劫先生?”

“吹冲锋号的要不冲锋,冲锋的人还听得见冲锋号吗?”

“我对你有信心,我愿跟你一起冲锋。但如果你被打死了,没有号声了怎么办?”。

“那你就跟蜈蚣在一起,蜈蚣没人给它吹号,它还不是在打。”

“打得一点声音都没有?”

“打得好的、一个人打的仗,不一定有声音,那叫‘杀人如草不闻声’。”

“可是,我愿同你并肩作战。”

“谢了,我要并肩作战,一定得找个脸蛋好看的。你是胖猫头鹰,大丑了。”

“你嫌我难看?”

“难看,难看极了。”

“有没有补救办法?”

“有,把你另外一张脸拿出来,不必拿这张脸。”

“如果我有另外一张脸好拿,你想我会用这一张吗?我知道,你恨我,你对我有成见,你歧视动物。你要在今天一分手后,就设法忘掉我,说!是不是?”

“不是。我只歧视猫头鹰,尤其是胖的。”

“怎么不是?”

“一分手后,我不是设法忘掉你,我是设法记起你。”

“啊哈!没想到你倒忘得可快,我看你还没分手,就把我忘掉了!是不是?好,测验一下看,现在,看着我!看好!我问你,你看着的是谁?说!是谁?”

“是动物中的一大怪胎。”

“请不要歧视我,我会报答你,我多才多艺,还会做一手好菜,我会为你做次厨子,我做厨子,菜比较好吃。”

“为什么?你手艺比别人好?”

“倒也不是,我心好。”

“心好跟做莱有什么关系?”

“才有关系呢!你不能叫奸臣做你厨子,坏蛋做你厨子。”

“怎么样?奸臣和坏蛋又怎么样?只要他们菜做得好,管他奸不奸、坏不坏?”

“他们菜做得好,不错,可是他们做菜的时候,会往菜里吐口水。怎么样,你还高兴吃吗?”

“当然不要吃呀!那多恶心!”

“那还要他们做厨子吗?”

“当然不要。谁敢要啊?”

“现在懂了吧,找厨子,定得找好人。好人做了厨子,菜比较好吃。好人再变心,他只下毒药,不吐口水。”

“你说什么?”

“我说好人再变心,他做菜只下毒药,不吐口水。”

“下毒药毒人还算什么好人?”

“下毒药是正宗制裁别人的方法,好人有时候也要制裁人,所以下毒药;但吐口水是不入流的方法!所以好人不用。”

“天哪,像你这种人,好人在你嘴里也变质了。”

“变质?变质就不吐口水了。”

“吐什么?”

“吐痰!”

“哈,气死人了,没错吧?我一看你就不是好东西,果然你这胖东西不是好东西,但没想到你这么坏。好了,对你,我有三个理由不喜欢你了。”

“那三个理由?”

“第一,你是王八蛋;第二,你是王八蛋平方;第三,你是王八蛋立方。”

“你这么说,是指我王八蛋乘三呢,还是王八蛋立方?”

“又乘三又立方,这要看从那一个角度来看你。你在数量上王八蛋的时候,就是王八蛋乘三;在体积上王八蛋的时候,就是王八蛋立方。你大胖了,所以体积上像后者。”

“除了王八蛋以外,还有没有别的?”

“王八蛋已经包罗万象,不需要有别的了。”

“你恨我?”

“你要毒我,还吐痰,能不恨你吗?这世界上有几类人是我恨的,可是你一个人却身兼各类,集可恨之大成。所以,为了省事起见,我只要集中仇恨,恨你一个人就行了。你做他们的总代理。”

“既然你这样恨我,你准备写遗嘱吧!”胖猫头鹰生气了。

“为什么?”

“你要死了呀,我要掐死你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你长得太像我了,我发誓掐死世界上任何长得像我的人。我只要世界上长我这样的人只我一个。”

“天啊!我怎么会像你?我真的长得像你吗?”

“真的。”

“如果我长得竟像你,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。你掐好了。”我伸出了脖子。

“我掐死你,你就变成鬼了。”

“我长得像你,就已经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。你掐死我,也不过七分上再加三分而已。”

“你是讽刺我长得像鬼?”

“我讽刺你干嘛?照你说我像你的话,我讽刺你就是讽刺我自己啊!”

“不过,不管我们怎么像,有一点还是完全不像。”

“真叫人失望中起了希望。快说,哪一点?”

“你张开嘴。我告诉你。”

“你看我的嘴,你看到了什么?”我张开了嘴。

“看到满口乱牙。”

“再仔细看,还有什么?”

“还有,有半口假牙。”

“假牙?你别忘了那可是真金的。”

“真金的?”

“当然,进到我嘴里发光的就是真金的。这就是说,我有金牙,你却没有。这就是说,我有钱,你是穷鬼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进到你嘴里发光的,就是真金?你怎么知道牙医不会骗你?”

“世界上谁都会骗我,可是牙医绝对不会。因为她是我妈。”

“原来如此,可怜的妈。”

“为什么可怜?”

“因为她也是我妈。”

“什么,你说什么?”

“我们是双胞胎,同一个妈。哈哈哈!”胖猫头鹰笑说。

“你胡说。你给我闭嘴!”

“不能闭,闭了就看不到我的满口真牙。”

“去你的,我才不要与你认亲呢!”

“你必须认,我们其实正是一对,我们同样不喜欢一样,又同样喜欢一样。”

“这话怎么说?”

“我们同样不喜欢一样——都不喜欢对方那张脸;同样喜欢一样——都喜欢把自己的拳头打在那张脸上。”

“啊,原来如此。”

“我们完全是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。我们是完全同型的人,只是生来就是一盘棋上的黑白两颗棋子,生来就注定要你来我往、你死我活一辈子。我们谁也缺不了谁,缺了对方,就没有观众。所以,还是让我陪在你身边,与你并肩作战,我保证不给你惹麻烦。我发誓。”

“你发誓,你是不是一没办法就发誓?”

“因为我谎话大多,不能不用发誓来帮助。”

“帮助你不再说谎?”

“帮助我的谎话取信于人。发誓是我开支票,上帝背书。”

“可是你退票,上帝不会代你还。”

“但上帝能惩罚我,上帝罚了我,你总解了恨。”

“我发现我问你你答的都是谎话。我不要听到谎话。”

“你不再问问题,你就听不到谎话。”

“可是即使你不讲话,你也在扯谎。”

“对不起,我只是一头猫头鹰,我能有你们人类那样坏吗?”

“好吧,我相信你是我认识的最肯帮人解决麻烦的人,每次有麻烦,你总在麻烦旁边,因为麻烦是你给惹来的。”

“哦。”

“我做了一个梦。第一次见到你,你就一个劲儿的拍我肩膀,很慷慨的说:没问题,有什么小麻烦,算我一份,你的麻烦就是我的麻烦,有麻烦就是我们两个的。我听了,很高兴,心想今天运气真好,交上这么一个够朋友的。直到后来,事实一再证明,你的确有远见,你说有麻烦,果然就有,不但有,还一大堆。第一次见到你,你迎头就没头没脑的问有什么麻烦,我还奇怪,我说我没有麻烦啊,你说不会没麻烦,会有的,原来认识了你,就开始了麻烦。我就做了这么一个梦,如今噩梦初醒,原来你就站在我面前,还跟我同台演出,天啊!醒来的比噩梦还噩梦!”

“本胖猫头鹰是很有度量的人,虽然你挖苦我,但挖苦得词儿还是可圈可点。”

“为什么要加圈?”

“因为文章写得好要加圈,话说得好也要。”

“那麻子脸上加圈难道是长得好,老天爷要加圈?”

“麻子也不见得长得有什么不好,看你用那一种标准看。这不是麻不麻的问题,而是你选择那一种审美标准的问题。如果你选一种有麻才美的标准,那么从每一个麻坑里都可以看到一个世界、一个天国,也未可知。印度的文学家泰戈尔(Tagore)就歌颂过麻子女人。”

“你是唯心论者?”我好奇了。

“从麻脸这个物上影响自己的心的这种人,才是唯心论者。我不是唯心论者、我是唯猫头鹰论者、唯动物论者。人的一生,要用动物来分阶段,才算高杆。要听我的动物分段论吗?人的一生,二十岁还不像孔雀那样漂亮、三十岁还不像狮子那样有力量、四十岁还不像松鼠一样有积蓄、五十岁还不像猫头鹰一样聪明,这种人,就是笨人,——就像你。”

“哎呀,你骂人。别忘了我才三十五岁。”我抗议。

“三十五岁又怎样?你还是没狮子有力量。一只狮子有一大堆老婆,你一个都没有。”

“人家都骂乌鸦嘴,其实你这胖猫头鹰嘴更该骂,并且该打你屁股。”

“我如嘴巴惹了你,你打我屁股,这样对屁股不公道。”

“什么不公道!公道不公道之间,有意想不到的出入。例如说‘搞屁股’,实际所搞者,屁股眼也,但不说‘搞屁股眼’而说‘搞屁股’,屁股背虚名而屁股眼得实祸,这是名实不副,对屁股不公道。像这种不公道,不止于搞,打也如此,人从小就被打屁股,但该打的罪,没有一件是屁股惹出来的,都是身上别的器官惹出来的,但挨打的却总是屁股,这也是名实不副,对屁股不公道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说,你该打,可是你的屁股不该打?”

“是。”

“可是有种情况就不然。一个笑话说一个强奸犯被抓住了,被打屁股。事后屁股向凶手抱怨说,在前面进进出出舒舒服服的是你,结果挨打的是我。可是凶手说,我在前面只是探头探脑,是你在后面突然顶我,我才犯了罪的,不打你还打谁?”

“好啦,别扯了!屁股啊屁股,不如没有你倒省麻烦。”

“可以没有屁股吗?你错了。有一个笑话说,一天,人脸上的五官忽然不和,吵起架来。首先,嘴巴对鼻子说:‘人非吃不能活,要吃,非我莫办,可见我多重要!你是什么东西,居然在我上面!’鼻子一听,火了,大骂道:‘人能辨别香的臭的,全靠我,没有我,你他妈的连狗屎都吃下去了!我不在你上面,谁在你上面!’嘴巴一听,再也不敢吭气。鼻子一胜,神气起来了,鼻孔一吸,抬头对眼睛说:‘我既这么重要,你又是什么东西,居然在我上面?’眼睛一听,也火了,大骂道:‘我能辨别远近、辨别光暗,没有我,你这臭鼻子早撞上墙了,我不在你上面,谁在你上面!’鼻子一听,再也不敢吭气。眼睛一胜,也神气起来了,白眼一翻,对眉毛说:‘我看你就不顺眼,我既这么重要,你又是什么东西,居然在我上面?’眉毛听了,一直不理它,眼睛一再追问,最后眉毛一扬,小平气和的答道:‘我可以不在这儿,但若没了我,你还像个人么?我在这儿,就是叫你像个人样,你能像个人样,就幸亏有我!’懂了吧,胖猫头鹰博士,眉毛都不能没有,何况屁股。所以,你必须向你屁股道歉,挽留你屁股,不要出走。何况,没有屁股你就不能大便了,一个星期不大便,你浑身上下,不再是胖子了,你要变成水肥车了。”

“你愈来愈胡扯了,我不跟你扯了。”

“我也不跟你扯了,我要走下台来,到观众席上,找到那有着最可爱屁股的小女生,去摸她的屁股。”

说到这里,我把胖猫头鹰布偶从手上快速抽出,往沙发一丢,就扑到小葇身上,小葇笑着尖叫。我把头埋在她大腿间,顺手摸上她大腿,再向上摸,直摸到她内裤,再从内裤两边上插进双手,直接摸到光滑的、紧紧的小屁股。

小葇没太拒绝我,她拍着我的头,笑着说:“酒鬼万劫先生和胖猫头鹰脱口秀演出完毕,精彩极了。只是后段有点不雅,谈屁股谈得大多,为什么?”

我抬头看着笑脸的她。“为什么?因为摸得太少,所以谈得太多。”

小葇双手握住我的手腕,想拉它们出来,可是我不肯。“亲爱的小葇,我这样卖力跟这胖家伙演出,请让我多摸你一分钟,表示你慰劳我。别忘了马戏团的狗熊表演完了,也要立刻给它一块糖。”

小葇放开我的手腕。“好,慰劳一下下,只许一分钟。”她又彻自我的头。“你真有表演天才呢!真想不到。你平常在外面,都是穷凶极恶的形象,大家都怕你,却不知道你这么风趣可爱。”

“真的吗?”我抬起头。“我愿这些风趣可爱算做我的一些小秘密,只留着给我心爱的人独享,像刚才给你、只给你,它是你我之间的小秘密,别人不得窥探,只给你看。”

小葇双手捧着我的脸,凝视着我。“我好感动。但愿我也有表演天才给你看,做为我们之间的小秘密。”

“你何必表演呢?你的自然、纯真、青春、美丽、慧黠,就是最好的表演,问题出在小秘密上,只要你呈现出只给我看的小秘密,一切就圆满了。”

“我有什么小秘密给你看呢?”

“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。你有这么美的身体迷人的肉体在这里,”我双手轻抚着她的小屁股,“给我看到,就是我们之间最好的小秘密啊!”我一边说,一边上下打量着她。

小葇抿着嘴笑,用指尖点我的额头。“你呀,你大想这种事情、你老想这种事情,你使我好紧张。今天大晚了,是不是该休息了?”

“你说得对,是该休息了。你先到浴室准备一下,我随后就来。可是,请注意,等一下洗澡,我要全部关灯的那种,不开电灯也不点腊烛。”

“为什么,你忽然放弃开灯看我了?”

“因为我已经变成夜行性动物了,有一种叫仓鹑(Tytoalba)的猫头鹰,有本领在黑暗中单凭声音就可抓到它要抓到的,我就是那种仓鹑哟!”

也几乎记不起多少种姿势、也几乎算不清多少次次数、更几乎数不清每次塞进又拔出、塞进又拔出、塞进又拔出了多少下,逍遥在一起、徜徉在一起、缠绵在一起、飘在一起,我们不穿衣服的时间,几乎多于穿衣服的;脱了再穿、穿了又脱的时间,几乎连衣服都要抗议了。但是,我们不是荒淫也不是纵欲,我们是过正常生活,我们也讨论中国、也关怀世界,只是常常在半裸赤裸之间,从容讨论与关怀而已。恰像那远征前夜的罗马战士,他们是在醇酒美人之中讨论军国大事的。虽然,小葇和我的天地并不罗马、也不那么遥远辽阔,但是信手拈来,也自成佳趣,尤其我们一起读书的时候。

有一次小葇翻查《大英百科全书》,她说:“你这套《大英百科全书》是海盗版的,前一阵子看报说美国向我们交涉,要求政府查禁这种版本,认为侵害到他们美国人的着作权,你注意到了没有?”

我说:“人类开始写书的时候,只是写书就开心了,压根儿没想到什么著作权,这种念头,是近代财产权观念精益求精以后的事,也就是说,这是近代先进繁荣社会的产物。以英国论,英国形成先进繁荣社会,为时很早,当她形成这种社会以后,她的一切,都要有板有眼的来,一切都要制度化、习惯化。英国祖先虽是北欧海盗出身,可是一旦沐猴而冠起来,也不得不装成人样——至少自己人对自己人,要装成人样。换句话说,自己人对自己人可不能再海盗了,要海盗,要朝外海盗,不能在家里海盗。就这样的,英国慢慢形成了保护财产权的法律,著作权就是其中之一著作权的定义就是:老子编印的书,是老子的,你小子除了乖乖去买以外,休生歹念,不可盗印!书价也是老子定的,老子高兴定多少,就多少,你买不起,活该!穷人还想读书吗?屁!不幸的是,正在英国趾高气扬的时候,有一些不信邪的先锋性人物出来,脱离了老子,自己去当老子了,这,就是美国的独立革命。美国在独立革命前后,在北美洲东海岸,已经云集了大量的牛鬼蛇神,他们是自由热爱者、是上帝代言人、是走私专家、是革命党、是心怀不平的平民、是亡命徒、是新生代……他们在海外创建了新天地,成立了新国家。他们的手法是笨拙的,可是很有冲力、很有叛逆性,他们的基础很单薄,要建国、要称霸,必须有赖于先进繁荣的母国——英国——的技术指导,可是英国当时气都气死了,哪里还肯帮他们。于是,老美们只好来个拳击的‘技术击倒’开始智胜了。方法之一是:在十三州的文化沙漠中,盗印英国书,以袭取英国的速成方法,迎头赶上。试看他们海盗书店出版的《袖珍爱默生集》,翻翻1837年9月13号爱默生写给英国文豪卡莱尔的信,信里说他告诉盗印商:‘卡莱尔的书暂时不能盗印,总该先给人家一点输入英国原版的时间。’他又向卡莱尔抱歉说:‘我觉得很难为情,你教育我们的青年人,而我们却盗印你的书。有朝一日,我们会有比较完善的法律,也许你们会采用我们的法律。’但是,有比较完善的法律来保护著作权,老美可没那么痛快。老美清楚知道:她的母国英国,为了迎头赶上,曾大量盗印过欧洲大陆的书,大哥有前科如此,岂不‘大哥莫话小弟’?岂止前科,并且正是现行犯、现行惯犯,在爱默生写信的当时,便是如此。据我所知,英国盗印欧洲大陆的书,一直拖到1886年才停止;美国盗印英国和德国、法国、俄国的书,直到1891年才停止。最妙的是,今天警告中国人不要盗印《大英百科全书》的大阔佬老美,当年穷小子的时候,就公然盗印过‘大英百科全书’。那时候‘大英百科全书’在英国出版,英国人警告老美,但老美的政府可不媚外,睬也不睬英国,照样由小民盗印不误。直到最后,老美自己慢慢站起来了,要加入国际版权同盟了,参众两院的议员们,还保护小民不遗余力,死不肯立下‘比较完善的法律’,而大打太极拳。前后拖了五十年,才兑现了爱默生的‘有朝一日’,那时候,美国已饱受盗印之利,已经变为世界一等强国了。今天美国的国会议员,忘了他们有过盗印‘大英百科全书’的老祖宗了,居然施展压力,以政治方法,干涉起中国人盗印‘大英百科全书’来。国民党政府的大官人,居然也'俯允所请',大加查扣——非法的查扣,闹得天翻地覆。其实,盗印在中国是根本不犯法的。”

“若不是经你这么一分析,我还一直以为美国是公义的、友好的对中国。”小葇叹了一口气。“毕竟你厉害,你拆穿美国人,从爱默生的信拆起,一路靠真凭实据,绝不是空口指责他们是‘美帝’。”

“你说得对。每个人都会骂人王八蛋,可是我却有本领证明他是王八蛋。对王八蛋如此,对美国人也如此。”

“不过,从另一个观点看,你有一个大缺点。”小葇说。“你好像犯了‘学问过多症’,或者叫‘学问臃肿症’,或者叫‘学问肥大症’,或者叫‘万氏学问肿’,像是基督教圣经里的保罗一样,学问太大,发疯了似的。你像一座大水库,存货大多,必须经常泄洪,泄出来的也不管农田需不需要、也不管淹不淹农田,你反正一泻千里,千军万马,扑人而来,用学问把人弄得湿淋淋的,怪讨厌的,人为什么要知道得这么多?人有没有必要要知道得这么多?你的学问肿,叫人怀疑是不是知道得少一点才更自在?有时你会不会觉得,你那么渊博、那么引经据典、那么喜欢‘掉书袋’,多累啊?多累赘啊?为什么不简单一点?知道得少一点,岂不也好?”

“你的意思颇有哲学家老子‘绝学弃智’的味道。‘绝学弃智’当然也好。不过只是觉得,古今中外,那么多古人死去了,但他们偶尔留下些吉光片羽、鸿爪遗痕,或惊人之举、或神来之笔,足可以丰富我们的生命,吸收他们,更可补充我们生命的多姿多采。——我们的一生,在许多点上,表现得未必超迈古人,现在把古人‘先得我心’之处吸收到自己生命里,予以欣赏、享用,该多么值得。且照罗马喜剧家德伦西的说法,天底下没有未曾被人先说过的话,我们以为话由自己说出,事实上是‘掉’别人的,只是不知‘掉’谁的删已。《南唐书》里记彭利用对家人、对小孩、对奴隶讲话,老是引用古书,以代常谈,被人叫做‘掉书袋’,做为笑话。做作的卖弄渊博,未尝不好笑。不过,我怀疑这种人真够得上是渊博。真正的渊博是上下古今学贯中西,这不是容易的事,古人那做得到?所以古人的所谓渊博,只是搬弄几本线装书而己。至于真正渊博了,该不该卖弄卖弄,这要看情况。我觉得,有些你的观念、你的想法、你的奇思、你的佳句,你以为是你的,但是渊博之下,发现古人或世人早已先得你心,或某种程度的已经有所发明。在那种情况下,你有两种反应,第一种像宋朝苏东坡式的,他抱怨很多好句子已被以前的人先写出来了,心有未甘,因为这些好句子明明我苏东坡也可以写出来,现在我写,人家就说我是抄袭了。为免背抄袭之名,只好引经据典了。另一种反应就是我这种,认为既然古人已先得我心,我就不妨触类旁通,把同类的别人心得,‘掉’它一下,以助谈资。这可能就是我讲话的一个毛病。——我觉得一般人讲话,内容大贫乏;而我讲话,内容大丰富,丰富得像是一个撑破了的万宝囊。结果毛病老是轻话重说、短话长说,好处是不让古人的灵光白白闪过,要把他们的精华给欣赏过来、享用过来,有时予以批评,倒也不算枉博学了一场。不过,你的水库泄洪比喻,把人弄得湿淋淋的,在我看来,倒不像我的学问,而像我身体上的某一部分呢’”

小葇会心的瞪我一眼,我把《大英百科全书》接过来一丢,把她楼在怀里。

小葇想喝一点咖啡。倒咖啡的时候,我用了两个咖啡杯,可是只给小葇咖啡,我自己是白开水。

“怎么?”小葇问。“你不喝咖啡?在信陵吃晚餐时,就看到你只点果汁、不点咖啡。”

我笑着。“我不喝咖啡,已经戒了好多年了。我有好多好多的‘不不不’。我不吸烟、不喝酒、不喝茶、不喝咖啡、不嫖、不赌、不做好多事。我其实比清教徒还清教徒。——我自律甚严。”

“在信陵吃晚餐时,知道你戒了烟酒是为了抗议烟酒公卖。戒咖啡又抗议什么?”

“戒咖啡不是抗议,是比赛。当我知道‘民族救星’、那独夫蒋介石只喝白开水的时候,我想我该也有意志去做到这一点。不过,咖啡究竟是咖啡,不是酒,你这日一定要喝,不要陪我不喝。好不好?”

小葇笑起来。我把咖啡杯在她面前轻推了一下,她点点头。

我又把一盘小甜点在她面前轻推了一下,她拿起一片。“这个,”她问。“不在你好多好多的‘不不不’之列吧?”

我笑着。“这个不在《不下不》之列,如果你喂我的话。”

小葇把这片拿到我眼前,我点点头,她喂过来,我趁机咬上她的小手,她叫起来。我左手握住她的小手,给她揉着。“你为什么咬它?它对你这么好。”小葇因情生怨。

“我咬它,为了它使你不暴露。它帮你穿上了衣服,是不是?是不是它?”

“还有它。”小葇伸出左手。我立刻咬上去,她叫着躲开了。

“其实你穿了衣服,我反而看到你的裸体。”

“这是什么逻辑?这话怎么说?”

“我先讲一个故事。你知道,庙里和尚看来四大皆空、看破一切,其实是很势利眼的。有一个穷书生,到庙里去,庙里老和尚看他穷,对他很冷落。一会来了一个大官,老和尚立刻上去巴结,大加招待。大官走后,穷书生就质问老和尚,说你怎么这么势利服,招待大官却冷落我?老和尚大概是哲学博士,会辩证法,他回答说:我们出家人,不招待就是招待、招待就是不招待。穷书生一听,一个耳光就打在老和尚脸上,理由是:我们读书人,不打就是打、打就是不打。现在,亲爱的小葇,明白了吧,衣服不穿就是穿、穿就是不穿。所以,你穿了,等于没穿,我还是看到你漂亮的肉体。”

“你胡说,你的精神太不纯洁了。”小葇冲到我身上,用四指包住拇指的小拳头,轻打着我。我抱她在怀里。

“你想救我,救我于精神不纯洁之中?”

“不是,我想救我自己,救回我被你脱光的肉体,拿回衣服。否则——”

“否则什么?”我笑着问。

“否则死了都难为情。”她笑着说。

“请注意,你可不能死,——死反倒真没衣服穿了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你死了变成女鬼,但你有没有注意,女鬼是不穿衣服的,逻辑上,并且是不能穿衣服的。”

“证据何在?”

“汉朝的王充提到一个论证,他说鬼是‘死人之精神’,‘形体虽朽,精神尚在。’所以鬼出现了。但衣服却不一样,衣服没有精神,所以衣服不能同鬼一起出现。因此,有理由出现裸体的鬼,但没理由出现穿衣服的鬼。到了晋朝的阮修,更进一步否定‘人死者有鬼’的说法。他的论证是:‘今见鬼者云着生时衣服,若人死有鬼,衣服有鬼邪?’所以,你死了,要全身裸体给我看到才算数。你活着,在我面前还有半脱半穿若隐若现的机会,你死了,就永远裸体在我眼前了。”

“你好坏,人家死了都不放过。你老是用一大堆学问来宣传你的色情一言论,使人难以消受,却又无法驳倒。你真不好。照你和你的汉朝晋朝一大票人这样说,我和我的衣服死后就完全分开了?”

“死后当然完全分开,这也就是汉朝高明人士要求死后要光着屁股裸葬的原因。不过,有一个好消息,就是莎士比亚带来的。莎士比亚《皆大欢喜》(A11'sWellThatEndsWell)剧本有灵魂就是一套衣服的比喻,可见衣服也有精神,可以与鬼相伴。不过,那是指男人说的,女人嘛,还是照旧光着。现在,结论出来了,就是衣服穿就是不穿,你活的时候,穿比不穿还严重;你死的时候,穿了反证你不是女鬼,是冒充的。所以,不论生死,你必须脱下来,光着漂亮的肉体给我看,当然,有时候不止于看。”

听了我的话,小葇充满了无奈与愁容。最后,她屈服了,说:“好吧,我可以脱掉一分钟做为实验,但是有就是无、色即是空,你要保证你没有没有看到。”

“我可以保证我没有没有看到。但我要先讲一个文法的故事。有个小男孩对老师说:‘我没有没有铅笔。’老师纠正他说,否定只能用一次,不能连用两次。你应说:‘我没有铅笔。你们没有铅笔。我们没有铅笔。他们没有铅笔。’这下子小男孩糊涂了,他问老师:‘那铅笔都到哪里去了呢?’现在你说要我保证没有没有看到,那我要问,漂亮的肉体哪里去了呢?”

小葇哈哈笑了起来。“你要‘视而不见’、你要‘目中无色’、你要完全漠视它们、你要修改文法学上的否定式,没有没有就是没有。你干脆把我当做隐形人好不好?”

“可以,我高兴你这么说,反正对我最有利,以后当我模你、亲你的时候,你不要怪我,因为你不能怪我接触没有没有的东西。”

“那怎么可以。我要修正一下。你‘视而不见’是因为你根本看不见。这样修正好了,我变成隐形人了,你不可能看见隐形人的肉体。0K,你不可能看到。”

“隐形人的肉体固然看不到,还是可以模到、亲到呀‘”我抗议。

“那——”小葇想了一下。“那要你抓到隐形人才算。抓不到,我的理论就成立了。”

“好的,就这么办。现在你要脱掉衣服了,来,我帮你脱。”“不,我自己会脱。”

“可是,脱漂亮女生上衣和裤子是一种荣誉,请给我这一荣誉,好不好?你说好嘛。”

小葇为难的笑了一下。我拉住她的手,带她走进卧室,她任我脱光她,并看着时钟计时一分钟。可是一分钟过去了,十个二十个一分钟过去了,她隐形人没做成,反倒被有形人按在床上,又不可避免的强她做了一次。当我从她肉体上起来,我补了一句:“我们有形人,有形就是隐形、做了就是没做。所以,我现在虽然赤身露体在你面前,其实你什么都没看见,不是吗?”说着,我跪着向前,直把那雄伟的对准她,贴上她的脸。“不是吗?你若看到我,请问你看到的是什么?”

小葇脸红了。她急着说:“快移开它‘我什么都没看见,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。你说对了,快移开它。”

我坐起来,拉她进了浴室,我们一起洗了淋浴,我特别要她洗着她看不见的。小葇说:“你是一个可怕的清教徒,最可怕的清教徒,你虽有好多的‘不下不’的戒律,可是,一项更该‘不’的戒律,你却毫不实行,害得别人要一次又一次服侍你,你说你多不对。”

“我没有不对,”我抗议。“不对的是你正在为它洗的。我发现你特别疼它,我全身所有的器官,其实你最疼它,对不对?”

正两手洗着它的小葇一手放开它,一手搂住我脖子,淋浴的水从头流下,她凑到我耳边,小声的说:“我承认一件事,我只特别疼它,可是别让它听到,不然它要得更多、索求无度得更多了。我发现我上山以来,把它给惯坏了,可是,只要它不太坏,我甘愿惯坏它,人会溺爱任何即将远离他的,不是吗?啊,我真的疼它。”她边说边洗着,我好高兴听她说了真话。可是,当我追问她的时候,她忽然翻了翻眼,对我否认了一切。“记着,我刚才什么都没说,你也什么都没听见。”

“可是,你的手在洗——”

“什么都没洗,别忘了我是隐形人。我没有我自己,我也没有它。”突然她抱住我。“我只有你,我的万劫先生。有了你,我不但有了有了它,也有了有了我自己,我们真的三位一体,我们不正这样在洗淋浴吗?”

“说得真好,小葇。”我紧紧抱住她。“我真的疼了你!”

小葇坐在沙发上,我又做了一个我喜欢的动作,躺下来,枕在她大腿上。

小葇摸着我的耳朵。“你的耳朵不算大。他们说耳朵大的有福气。”

“兔子耳朵最大,狼耳朵小,可是免于碰到狼,福气在那儿?驴耳朵大,人耳朵小,可是驴碰到人,福气在那儿?”

小葇笑着,改摸着我的眼睛。“你的眼睛不算大。他们说眼睛大的聪明。”

“牛眼睛最大,我也没看到它聪明到那里去。”

“我说大人是与小人相比,你怎么老是跟动物相比?”

“只要动物不抗议,一比何伤?”

“如果动物抗议呢?”

“我会道歉,并且书面道歉。”

“书面?动物认识字?”

“至少有人这样认为。唐朝的韩愈到潮州,看到鳄鱼为患,他居然写了一篇《祭鳄鱼文》,给鳄鱼一只羊一只猪,要鳄鱼搬家,‘其率尔丑类,南徙于海!’如果‘冥顽不灵’,人类就要把你们杀光,你们不要后悔啊!据说鳄鱼看了他的文章,就都搬走了。这真是千古妙文!”

“怎么有韩愈这种妙人?”

“其实韩愈这样干,是有中国文化做背景的。古代中国人有时候会发伟大的奇想,这种伟大的奇想,想入非非,使人怎么也想不透人为什么要这样想、能这样想,这样想又何苦来。中国人怎样想什么,七想八想,其中妙的很多。最妙的一则是,中国人相信‘人事感天’,相信自然现象有时是受了人的感动而生,感动到火候十足的时候,可以‘惊天地,泣鬼神’、可以‘天雨栗,乌白头’,天上下雨下的是米粒,乌鸦会生出白头发,可以‘天地含悲,风云动色’。并且,‘人事感天’的所谓‘天’,要从广义解释,上自老天爷,下至一条猪、一条鱼,都无一不可以感动,最早的感动文献是《易经》。易经里有一封说:‘脉鱼吉’,意思是说,人类的诚信所及,那伯像猪那样蠢的、像鱼那样冷血的,都可以一一感化,这种感化,有专门成语,叫‘信及脉鱼’。既然猪也可以、鱼也可以,理论上,什么动物都应有‘同感’。于是,感动的范围就扩大到无所不包。自然包括韩愈的鲜鱼在内,于是,就出来鼎鼎大名的《祭鳄鱼文》。”

“这样看来,了解中国还真麻烦,韩愈的想法是这么源远流长的,你不这样分析,我们还以为是韩愈的个人行为、个人发神经。”

“这就是我的功德之一。我这么多年来写文章,就是帮助中国人了解中国,帮助非中国人,包括洋鬼子、东洋鬼子、假洋鬼子别再误解中国。中国人不了解中国。为什么?中国太难了解了。中国是一个庞然大物,在世界古国中,它是唯一香火不断的金身。巴比伦古国、埃及古国,早就亡于波斯;印度古国,早就亡于回回。只有中国寿比南山,没有间断。没有间断,就有累积。有累积,就愈累积愈多,就愈难了解。从地下挖出的《北京人》起算,已远在五十万年以前;从地下挖出的《山顶洞人》起算,已远在两万五千年以前;从地下挖出的彩陶文化起算,已远在四千五百年以前;从地下挖出的黑陶文化起算,已远在三千五百年以前。这时候,已经跟地下挖出的商朝文化接龙,史实开始明确;从纪元前841年起,中国人有了每一年都查得出来的记录;从纪元前722年起,中国人有了每一月都查得出来的记录。中国人有排排坐的文字历史,已长达两千八百多年。在长达两千一百多年的时候,宋朝亡国远相文天样被带到元朝巫相博罗面前,他告诉博罗:‘自古有兴有废,帝王将相,挨杀的多了,请你早点杀我算了。’博罗说:‘你说有兴有废,请问从盘古开天辟地到今天,有几帝几王?我弄不清楚,你给我说说看。’文天样说:‘一部十七史,从何处说起?’三百多年过去了,十七史变成二十一史,明未清初的大思想家黄宗羲回忆说:‘我十九、二十岁的时候看二十一史,每天清早看一本,看了两年。可是我很笨,常常一篇还没看完,已经搞不清那些人名了。’三百多年又过去了,二十一史变成了二十五史。书更多了,人更忙了,历史更长了,一部二十五史,从何处说起?何况,中国历史又不只二十五史。二十五史只是史部书中的正史。正史以外,还有其他十四类历史书。最有名的《资治通鉴》,就是一个例子。司马光写《资治通鉴》,参考正史以外,还参考了三百二十二种其他的历史书,写成二百九十四卷,前后花了十九年。大功告成以后,他回忆,只有他一个朋友王胜之看了一遍,别的人看了一页,就爱困了。为什么别人爱困了?因为太多了,太多了。何况,古书不只什么二十五史,它们只不过占二十五种。古书远超过这些,超过十倍一百倍一千倍,也超过两千倍,而是三千倍,古书有——十万种!吓人吧?这还是客气的。本来有二十五万种呢!幸亏历代战乱,把五分之三的古书给弄丢了,不然的话,更给中国人好看!又何况,还不止于古书呢!还有古物和古迹,有书本以外的大量考古出土……要了解中国,更难上加难了。又何况,一个人想一辈子献身从事这种‘白首穷经’的工作,也不见得有好成绩。多少学究花一辈子时间在古书里打滚,写出来的,不过是‘断烂朝报’;了解的,不过是‘瞎子摸象’。中国太难了解了。古人实在不能了解中国,因为他们缺乏方法训练,笨头笨脑的。明末清初第一流的大学者顾炎武,他翻破了古书,找了一百六十二条证据来证明衣服的‘服’字古音念逼迫人的‘逼’字,但他空忙了一场,他始终没弄清‘逼’字到底怎么念,也不知道问问吃狗肉的老广怎么念。顾炎武如此误入歧途,劳而无功,而他却还算是第一流的经世致用的知识分子!又如清朝第一流的大学者俞正燮,他研究了中国文化好多年,竟下结论中国人肺有六叶,洋鬼子四叶,中国人,心有七窍;洋鬼子四窍;中国人肝在心左边,洋鬼子肝在右边;中国人睾丸有两个,洋鬼子睾丸有四个……并且,中国人信天主教的,是他内脏数目不全的缘故!俞正燮如此误入歧途,劳而无功,而他却还算是第一流的经世致用的知识分子!二十世纪以后,中国第一流的知识分子,在了解中国方面,有没有新的进度与境界呢?有。他们的方法比较讲究了,头脑比较新派了,他们从象鼻子、象腿、象尾巴开始朝上模了。最后写出来的成绩如何呢?很糟。除了极少数的例外,他们只是一群新学究。西学为体,中学为用。其实天知道他们通了多少西学,天知道他们看了多少中学。他们是群居动物,很会垄断学术,专卖学术,和拙劣宣传他们定义下‘中央研究院’式的学术。于是,在他们多年的乌烟瘴气下,中国的真面目,还是土脸与灰头。中国这个庞然大物,还在雾里。至于中国人以外,洋鬼子、东洋鬼子、假洋鬼子,他们就更别提了。所谓中国通、所谓汉学家,他们基本上是一群‘斜眼派’……”我说着,把眼睛一斜,从左斜做到右斜。

“什么‘斜眼派’……”小葇笑着好奇。

“洋鬼子研究中国,因为理解中文的困难,又没有早期瑞典汉学家高本汉下的那种硬功夫,所以闹出很多笑话的结论。例如一个汉学家断言陶渊明在生理上是斜眼,证据是陶渊明有‘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’的诗,既然在东边的篱笆下来菊花时眼睛能同时向南山看,足证只有斜眼才办得到。这种洋鬼子,自以为了解中国,我把他们定为‘斜眼派’,当然,斜眼也表示是偏见。总之,要了解中国,斜眼看是不行的,要正视它才成,正视要从它长远的历史开始。美国人向法国人开玩笑,说你们法国人老是自豪,可是,一数到你们爸爸的爸爸,就数不下去了,为什么?法国人私生子大多,一溯源,就找不到老爸爸了;法国人也回敬美国人,说你们美国人也老是自豪,可是,一数到你们爸爸的爸爸,也数不下去了,为什么?美国人历史大短,一溯源,也找不到老爸爸了。这个笑话,说明了解历史大短的国家,直接了解,就可一览无余。了解只有两百年历史的美国,固然要了解英国;但了解英国,只要精通北欧海盗史,就可以大体完工,绝不像了解中国这么麻烦。总之,要了解中国,一要硬功夫,二要好头脑,我有这些条件,所以没人比我写得更好。大体上的结论是:中国人谈不上全面的?了解中国,而洋鬼子、东洋鬼子、假洋鬼子更不了解中国。我绝不护短,我也论断中国,但看到别人胡乱论断中国时,我就忍不住要纠正,尤其对有偏见的所谓中国通与汉学家。”

“你不觉得你也有偏见吗?”

“你骂我斜眼吗?”我假装生气。

“我没骂你,”小葇赶忙解释。“我只是好奇你不以为自己有点偏激吗?”

“当然有,偏激使我不能笔直的走向主要方向,有一点误差。但误差不会荒腔走板,大方向上是正确的;但那些看来不偏激的,其实在大方向上就南辕北辙了,他们大方向根本错了,不偏激又怎样?还不是照错?”

“听你讲话真有趣,长篇大论,‘黄河之水天上来’,一讲就是上天下地,我只不过谈到你的耳朵不算大、眼睛不算大,就惹来你的嘴巴大。你大嘴巴说你要对鳄鱼,不,对动物道歉,书面道歉。然后就说你最了解中国。别人,尤其是外国人,不了解中国。最后,你眼睛斜了……”

“你胡说,”我笑着。“你乱下结论,我要掐死你。”我作势要掐她,她吓得尖叫,我扑过去,轻轻掐住她,把她掐到床边,把她压在床上。随着,我撑起上身,侧过头去,用斜眼盯着她,她笑起来了。

“陶渊明先生,”她打趣。“请别用斜眼看我,可不可以?你看错人了,我不是‘南山’。”

“我知道你不是‘南山’,可是不论你是什么,我都要斜眼看你。”

“那不公平,如果你再这样看下去,我也要以斜眼回敬了。”小葇一边说着,一边笑得好欢。

“好,”我坐起来,面对着她。“你就用斜眼回敬我吧。好,立刻开始,一、二、三。”

小葇突然把头朝我侧头相反方向侧过去,也斜了眼,笑着。

“你这样斜,我看不到。”我笑说。“我是朝南斜,你是朝北斜。这样子目光没有交集。”

“目不斜视才有交集,目有斜视就表示不看也罢。”

“不可以不看。我要你斜眼看我。”我帮她把头扭向同我一边,两人面面相对却斜眼相向,滑稽的样子,都笑了起来。

“好了,”我说。“我们以斜对斜,扯平了,谁都不许有偏见了。”

“可是,有人宁愿斜眼,也就是说,宁愿有偏见。因为这样才可以不正视现实。不肯正视现实,其实对他们自己并不坏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以靠幻想维生的人,正视现实对他们并不健康。对他们而苦口,现实是要逃避的,要逃避都来不及,怎么还正视?因为逃避现实对他们最愉快,所以你逃避我逃避,大家都把现实丢到脑袋后面去。在这时候,如果还有人肯扭过头来斜眼斜视一下现实,依我看,他们还算是有良知的,你该鼓励他们,不要骂跑他们。”

“照你这么说,我要对肯斜视现实的人称赞称赞才成?”

“正是如此。”

“那照你说来,长得嘴歪眼斜的才最可取。”

“至少看比萨斜塔时可取。”小葇理屈了,开始胡扯。

“你真破坏了我这种相信眼睛的人的信念。我生平的习惯是信眼睛,不信耳朵。眼睛和耳朵两种器官,其实代表着两种人生态度,眼睛只相信自己,耳朵却相信别人。也就是说,相信自己耳朵就是相信别人的眼睛。但这有一个例外,就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。”说到这里,我停下不说了。

“什么例外?”小葇感觉我有一个陷阱,她小心的问。

“天机不可泄漏,我要在床上,蒙着薄被告诉你。来,我们到卧室去。”我站起来,拉她的手。一听到床字,她好像全无反抗意见了。

我先把薄被披在我背后,然后要她趴在床上,我压在她身上,在耳边说:“眼睛看的、耳朵听的,都令我相信,尤其、尤其、尤其、尤其当那种时候,我眼睛看到你的挣扎、耳朵听到你的叫声和哀求,它们带给我有点轻微虐待狂的享受、满足和快乐,绝对是人生最高境界的、无与伦比的、身心合一的。只有那时候,我全身的每一部分器官都是协同的,协同做一件伟大的事。当我知道我不可以做的时候,仿佛我全身的每一部分器官,除了它以外,都协力约束它不可以做;当我知道我可以做的时候,也就是说,当我知道你会答应它并且慰劳它的时候,仿佛我全身的每一部分器官,都协力配合它去做。整体的观察起来,做与不做之间,我全身的每一部分器官仿佛都为它而活似的,至少被它闹得团团转,多有趣,它变成中心、变成主轴。对我如此,对你,我的小情人,又何尝能置身事外呢?又何尝能置身它以外呢?它不是同样的使你因它含笑、因它皱眉吗?你明明知道它多么坏、多么残忍的一次一次又一次‘强暴’你,可是你还是不怪它、原谅它、疼它、服侍它、满足它。对我说来,它做为中心和主轴是抽象的,但对你说来,当它蹂躏你的时候,那中心那主轴,都是具体的了、活生生、硬邦邦的了。”说着,我朝她小屁股顶着。

“你看你,好讨厌,谈什么事最后都扯到这种事上面。不过我可以告诉你,你的习惯是信眼睛,我的习惯是怕你看我的眼睛。你想来想去,想什么,都从你眼睛中泄漏出来。我觉得,每次你做的时候,绝不是做的时候那一次,你早在眼神中做了一次两次三次。所以,每次和你在一起,总觉得好紧张,总觉得被你一做再做的做了好多好多次。”

“这样说来,你怕我做的理由,倒不是因为事实上做了那么多,而是因为你想像中被做了那么多。对不对?”

“大概是吧?”

“你还说你真的有点怕我想呢!我倒真的有点怕你想了!你这样胡思乱想,对我太不公平了。你说说看,公平吗?”

“谁让你眼睛盯着人家乱想,你乱想,自然也得配合你。不配合行吗?”

“啊,你配合了,你在想中,接纳了我的想了,我们在想中交会、在想中合在一起了。我们在想中做了最美的合作。是不是?”

“未必是吧?法律上的‘想像竞合’怎么说?我不懂法律,这是我乱用的名词。你可别忘了,可能做的,不是最美的合作,而是最可怕的犯罪呀!”

“说说看,你小小的叶葇小姐,能够跟我犯什么罪?”

“比如说,犯一起打家劫舍的罪,做‘雌雄大盗’。”

“‘雌雄大盗’中的女主角是最令人佩服的。女人为了爱情,会跟她的男人浪迹天涯海角、万死不辞。爱情是女人的全部,由此可见。”

“是男人的一部?”

“对我这种男人确是一部,不是全部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说,如果我约你打家劫舍,做‘雌雄大盗’,你不会跟我一起?你还说你爱我呢!你的爱情好像一点都不盲目。”

“对了,睁着眼睛的男人才配谈恋爱!能睁一小时眼睛就可谈一小时恋爱,能睁二十四小时眼睛就可谈二十四小时恋爱。同样的,不能睁开眼睛的人就不配谈恋爱。有人说‘爱情是盲目的’,其实盲目的人是不配谈恋爱的,因为他们不会谈恋爱。盲目的人根本不懂爱情,他们只是迷信爱情。迷信爱情的人才会陪女人做强盗,那是‘卡门’(Carnen)中的混男人,我是不干的。”

“你干什么?”

“我干警察,把你抓起来。”

“然后呢,我坐了牢。”

“我爱你,我会帮你越狱,然后亡命天没。”

“两个通缉犯,在天涯怎么生活呀?”

“做强盗呀!”我笑着。

小葇大笑起来。“原来还是‘雌雄大盗’,何必让我多坐一次牢?”

“坐牢是小事,甚至不失为一段好的人生经历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这么神经,又抓我又陪我亡命?”

“想想《孟子》书里的一个讨论吧,孟子被人间说,虞舜的父亲杀了人,虞舜的处境该怎么样?依孟子的说法,虞舜本人,一方面应该尊重法律,由司法人员去抓他父亲;一方面又该重视亲情,偷偷地把老子背跑,潜逃到海边去,皇帝也不做,天下也不管,陪老子玩一辈子。”

“两人去做强盗?”

“强盗要一雌一雄做,两个雄的做起来太没意思。何况,虞舜的爸爸太老了。”

“那怎么生活?”

“虞老爸年纪够大,可以做台湾国民党的民意代表,领干薪领到死。”

“不谈虞舜他们两个了,还是谈我和你。我们亡命天涯,怎么生活,难道真做强盗?”

“我不忍心你这么可爱的人做强盗,我愿自我牺牲救你。”

“怎么牺牲法?”

“美国文学家休伍德,写那个穷苦文人斯魁尔,甘愿请强盗杀死他,为了死后可领五千保险金,送给他心爱的女人,帮她离开沙漠,去过好日子。当我们亡命天涯的时候,我就找个强盗把我干掉,你就领了保险金,远走高飞。”

“你真好。”小叶红了眼圈。“虽然难以置信,不过听起来还是动人。”

“可是不能碰到斜眼的强盗。斜眼的瞄准我开枪,事实上可能打到你。那时候,对不起,领保险金远走高飞的,就是我了。”

”说的也是。所以你对强盗要仔细看清楚,如果你爱我的话。“

“要看清强盗,必须先培养好的视力,好的视力培养方法,只有不断的‘养眼’。‘养眼’方法,只有看裸体的小情人。所以,现在就让我开始‘养眼’吧。”说着,我快速撑起上身,骑着她,开始脱她衣服。小葇笑着叫起来,连说不要,可是我坚定而坚硬,她也半推半就的让我脱光了。当我也脱自己衣服的时候,从她茫然的眼神里,我看到惧怕、无奈与任凭。我从她背后“强暴”着她,除了享受肉体的接触与厮磨,骑在她身上,我尽情的前后看遍她的背影:她翘起来的小屁股、她紧夹在一起的大腿、她修长细嫩的小腿、她用脚趾抵住床的双脚。最后,我俯下身来,扳住她的头,侧面向上,把她性感的嘴唇朝向我,我再亲吻上去。她全身被我压住,又被迫向右扭着脖子,近乎窒息的被紧紧吻住,只能发出惹人怜爱的喉音。更可怜的是,她身体的另一部分,不但要翘起小屁股来迎接、来服侍,还得以娇嫩的、紧紧的、滑润的“性服务”,一任那令她陌生的、疼痛的粗长硬大躁踊不已。直熬到从接吻中,突然传来了巨大颤动与喘息,她才被放开。这时候,她已经瘫痪了。

小葇基本上,尤其在若有所思的冥想时候,是一个表情庄严的少女,纯洁、冷艳、灵气,像一座女神,看着她,使我有被震慑的感觉、被洗净的感觉,自然会压抑了肉欲,跟她提升了灵修。当然,这种压抑不会很久,当我继续看下去,一切的庄严、一切的纯洁、冷艳和灵气,都可被我转化成更吸引我想躁瞒她的条件,我想亵渎的对象,不只是美女了,想亵渎的,根本是女神了。蹂躏一位美的女神,该多么令人通身欢畅!对小葇而言,当她的具想境界被我侵入以后,在我的鼓舞下,她也有说有笑、也半推半就。可是她那基本上的庄严神情,还是时而一闪,好像把一切与我的熟悉与亲密,顿时都给归零。我必须从零再次鼓舞。除了女神之感外,小葇给我的印象是三位一体式的,三位就是真、善、美。她像是真、善、美的具体化身。什么是真?什么是善?什么是美?一旦你要具体化,一如在问什么是风?风你看不到抓不到,只能感受到,真善美也如此,本来对它们只能抽象思考,但一旦小葇出现,就不再抽象了,而是血色鲜红的具体化身,你感受到了。小葇是风。

我向小葇赞美她的三位一体后,又宏论大发:

“我们通常爱说真、善、美,粗糙说来,真是科学哲学的问题,善是伦理学经济学社会学的问题,美是美学艺术的问题。人的一生,面对万象,难免有所选、有所不选,选与不选之间,大致说来,属于形象方面,是美的范围;属于非形象方面,则属真、善的范围。在美的范围内,观点重在美丑,但在真、善范围内,观点就重在真假善恶。我始终相信,涉及美丑范围,人的一生,可以只见美的部分,而对丑的部分视而不见;但涉及真伪善恶范围,人的一生,就不能这样逍遥了,在道德上,将逼使我们在真伪上面要去假存真;在善恶上面要扬善抑恶,我们如果在真、善范围,也采取美的观点,视而不见,对假和恶视而不见,我们将发生道德上的过失。因此,对人间真、善范围的任何虚假和罪恶,我们必须去面对、去扒粪、去发掘、去揪出、去打倒……在这种认真下,我们眼之所见,不能逃避。不过,在与美逍遥的时候,倒算是可以自解的一种逃避,毕竟人不能每一小时都关注在真假善恶上,那样会得胃溃疡啊。但一进入美的境界,你就面对了女人和艺术。很要命的是,女人在追校真、善上面,似乎不能跟美相安无事。有的女人要在爱情上追求真、善、美,我认为这种人大贪心了。凡是涉及真和善的问题,我认为女人都不适合追求。你只要做一次选择法就够了。如果真、善、美三者不可得兼,一定要女人选三分之一我看全世界所有的女人,除了德瑞莎修女(MotherTeresa)外,大概都会宁愿不做真女人、不做善女人,而要做“个美的女人。女人宁愿是个假女人、坏女人,也要是个美的女人。这就是说,女人的本质是唯美的,女人实在不适合求真,不适合责善,女人常常把感觉当做证据,这种人,怎么求真?女人常常把坏人当成好人,这种人,怎么责善?所以女人追求真相,真相愈追愈远;女人择善固执,善恶愈择愈近。女人只能追求美,女人若在追求美以外,还要追求真和善,还要替天行道、还要大义灭亲,会发生可怕的错误。因此,我相信男女之间的一切关系,都是唯美的关系,恋爱应该如此,分手应该如此,结婚应该如此,离婚应该如此。男女之间除了美以外,没有别的,也不该有别的。别的一混进来,套子就乱了。”

“真是长篇大论的《傲慢与偏见》!人家一定说你是雄辩滔滔的大男人主义者。”

“你也这样以为吗?”

“我似乎也要这样以为一下吧,不然我念什么哲学系呢?如果我不能求真求善的话。”

“哲学系也有美学的课呀,你可以专门追求美呀。”我打趣。

“好像说得也是。”小葇温和的附和着。

“其实,你何必上什么美学的课呢?上美学的课不如做唯美的事。我看你不如整天照镜子,像左拉笔下那个镜子前面自我欣赏的女人,你自恋算了,你本身就是美,去他妈的美学!”

“谈美学,不该讲粗话。”小葇提醒我。

“别忘了有时候粗话也是一种美。好吧,不讲‘去他妈的’,改用‘远离美学’吧。记得西班牙籍的美国哲学家桑塔耶那吗?他是美学权威,在大学教了二十三年,但他却非常厌恶学院传统,五十岁那年,一天上课,一只小鸟飞到教室窗外,桑塔耶那忽然若有所悟,他说了一句:‘我与阳春有约。’就离开美国了。此后在欧洲浪迹三十年,八十九岁死在罗马。多美啊!”

“真的美,有这种故事,美学又算什么呢?‘去他××的美学!’”小葇也学着说粗话。她边说边笑。

“对,去他××的美学!我们要活生生的美学,不要死板板的美学!”我兴高采烈,两手握拳高举,做抗议状。

“我记得,”小葇想着。“有一个什么吃鲈鱼归故乡的故事,好像跟桑塔耶那的很像。”

“噢,你指的是晋朝张翰的故事,张翰在外面做大官,一天秋风吹到脸上,他想到家乡的鲈鱼,忽然若有所悟,感到人生‘贵得适志’,怎么可以奔波几千里外去寻什么爵禄富贵,立刻就不干了。这位老兄没有阳春有约,是与秋风有约。也可说是与鲈鱼有约,但鲈鱼一定反对,哪有约好了你来吃我的道理。”

小葇笑起来,笑得好开心。“与秋风有约,就美了;与鲈鱼有约,就焚琴煮鹤了。现在得到一条美学定律了,就是‘要美,就不要大贪吃’。”

“对,”我鼓着掌。“完全原案。这样才洒脱。人就要活得洒脱,脱身得洒脱。还有,进一步,脱衣得洒脱!”

“不许你又扩大‘脱’的范围!刚才你说一进入美的境界,你就面对了女人和艺术。你刻薄了半天女人,真善美三样只给了女人三分之一,那艺术呢?”

“艺术倒是一个逃避现实的境界,基本上也是美的境界。但逃避得太过分,每一小时都关注在美的问题上,像明朝大艺术家董其昌一样,在乱世里他老兄什么都不管,只管艺术,这也未免太没心肝。不过,大艺术家倒是乱世中的尊严幸存者,即便是碰到暴政,他也可以逍遥在自己的世界,暴政也随他逍遥,不去管他。从齐白石到毕加索,都是如此。暴政所以对他们网开一面,因为他们搞的是美的问题,不是真、善的问题。当然有的比较伟大,把美的问题跟真、善问题申在一起。像画《流民图》的中国画家、像画《行刑图》的西方寻家,他们的艺术作品,已经在山水、花鸟、人物之外,另有轮廓深沈的视野,这是应令一般画家惭愧的。”

“有时候,”小葇说。“我常常觉得,把美用在感情上、用在人与人关系上,似乎比用在艺术上更有味、更富哲理。”

“你说得没错,我看把美用在感情上、用在人与人关系上,全在能不能在‘奇情’与‘俗情’上表现出高下。‘奇情’是超乎‘俗情’的表现,‘俗情’本身,有时并非一定要不得,但是‘奇情’,却更是要得。也就是说:‘俗情’本身,有时并不一定不好,但是若不来‘俗情’而来‘奇情’,那就更好。人间很多事,看起来完了,其实没完;看起来没完,其实常常完了。用诗来说,前者是‘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’,后者是‘枝条始欲茂,忽值山河改’。因此,智者和达者看人生,多能不斤斤于盛衰荣枯,他们是失马的塞翁,不以得为得,也不以失为失,因为在许多方面,得就是失,失就是得。这种得失之间的哲理,汉朝贾谊说得深刻,他说:‘祸今福所倚,福分祸所伏。忧喜同门今,吉凶同域。’意思是说,一切祸中都有福分、一切福里都藏祸根,归根起来,忧喜吉凶,都是一窝里的东西,实在难以保证纯度。所以,智者达者从祸中看到福分的一面,或从福中看到祸根的一面,而不患得患失。智者达者以外,另有一种颇富这种色彩的‘美者’——兼具智者达者的唯美主义者,他们能从另一角度,抢眼人生。他们认为:人生不但有祸福相倚的一面,也有丑八怪的一面、不漂亮的一面,人过一辈子,不该把自己或自己跟人的关系弄成这一面。人不该在这一面上发展下去、浪费下去,而该尽量追求相反的另一面。这另一面,就是唯美的一面。唯美一面的开花结果,就是‘奇情’。‘奇情’是一种异乎‘俗情’的表现方式,一般人的举手投足、喜怒哀乐,按照人情之常,大家都差不多,做得差不多,反应得也差不多,但是‘奇情’就做得、反应得不一样。我举汉武帝的李夫人为例。中国人描写女人的美,用‘倾国倾城’,最早就是对汉武帝的李夫人说的。李夫人被形容为‘北方有佳人,绝世而独立,一顾倾人城,再顾倾人国’,成为绝代佳人、成为美的偶像。可惜红颜薄命,得了要命的病,最后缠绵病床,眼看就死了。汉武帝跑去看她,想见最后一面,可是李夫人却拒绝了。——为了给情人留下一个艳光照人的好回忆,而不是一个风姿憔悴坏印象,她拒绝了‘人情之常’的诀别。从‘俗情’观点看生离死别,大家见最后一面乃情所必至、理所当然,怎能不见?可是从唯美主义观点看,却不见更好,‘相见争如不见’更好,不见更美、更要得、更漂亮,这就是‘奇情’。几年前,我看过一场电视剧,描写一个中年男人,一天收到老情人的电话,说要路过他住的这个小镇。这个小镇正是他们当年旧游之地,如今男婚女嫁,颇思旧梦重温,于是相约一见。不料那天到来,两人却阴错阳差,老是碰不到:男的到甲处,女的竞刚离开;女的到乙处,男的又方才走。最后交错了一下午,也缘铿一面。到了晚上,男的收到老情人留下的一封信,大意说,虽没碰到,她自己一个人却一下午把旧游之地一一重临,见景生情,有不少美的回忆。最后转念一想,忽然觉得,两人如果不再鸳梦重温,永远保留‘记得当时年纪小’的印象,岂不更好?于是老情人留书而去,走了。从‘俗情’观点看,大家好了一回,情缘未了,见上一面,乃情所必至、理所当然,怎能不见?可是从唯美主义观点看,却不见更好,‘相见争如不见’更好,不见更美、更要得、更漂亮,这就是‘奇情’。‘奇情’论者的价值判断,是绝世的、是独立的,它对得失的衡量与鉴定,与‘俗情’标准不同。‘俗情’的标准是一尽一字,‘奇情’标准却是‘舍’字。‘尽’是一切事情都随波逐流的做,做到胃口倒尽、感情用光、你烦死我、我烦死你为止,一切都‘赶尽杀绝’的干法,不留余地,也不留余情。市井小民在男女情变或婚姻破裂时候,最容易犯缺乏节制的‘尽’字,最后经常是和平开始、战争结束,‘赶尽杀绝’,一切反目相向,丑八怪已极、不漂亮已极。这是‘俗情’标准。相对的,‘奇情’标准却高杆得多,因为它能‘舍’。‘舍’是一种智慧、达观、艺术、决断的结合,它的特色之一是常把‘进行式’转变成‘过去式’,它常在‘俗情’标准的中点上,中间的中,做为终点,终结的终,在‘看起来还没完’的节骨眼上,夏然而止,宣告完了。‘舍’是速决、是早退、是慧剑斩情、是壮士断臂、是为而不有、是功成弗居、是浓抹处淡妆、是无情处有情……介之推不言禄,是一种‘舍’;鲁仲连不受酬,是一种‘舍’,以他们的功德,‘言禄’‘受酬’,按‘俗情’标准,也是应该的,可是按‘奇情’标准,他们进一步表现了‘舍’却是神来之笔、点睛之妙,益见其高。在人类历史上,有大多大多‘舍’得动人的奇情故事,我最欣赏的一个,是唐太宗李世民的。唐太宗是历史上最有‘奇情’气质的英雄人物,柔情侠骨,一应俱全。在打天下的政治斗争中,当然他有和人一样的霹雷手段,但在这些政治性的‘俗情’以外,他有许多‘奇情’,使江山多彩、为人类增辉。在打高丽那一次,他因补给困难,必须退兵。退兵前,却送礼物给敌人,表示对他们守城不降的欣赏,这种对敌人的心胸,绝不是小鼻子小眼的现代政治人物干得出来的!唐太宗这种‘奇情’,最精彩的一次,是表现在他对‘朋友变成敌人’的心胸上。唐太宗肝胆照人,成功的一大本领是大度‘化敌为友’,在群雄并起中,一统天下。天下一统后,他为了特别感谢杜如晦、魏征、房玄龄、李靖、李积、秦叔宝、侯君集等二十四位功臣,叫阎立本为他们一一画像,挂在凌烟阁,表示崇德报功,不忘革命情感。不料后来侯君集造了反、被抓住,依法非杀头不可,唐太宗对这位‘朋友变成敌人’的老同志,非常痛苦。他哭了,他哭着向侯君集说:你造了反,非杀你不可,但你是我老同志,我不能不想起你、怀念你,我再上凌烟阁,看到你的画像,教我情何以堪?你死了,‘吾为卿,不复上凌烟阁矣!’我为了你,再也不上凌烟阁了!这种心胸,也绝不是小鼻子小眼的现代政治人物干得出来的!——小鼻子小眼的现代政治人物他们对凌烟阁,怎么也‘舍’不得!怎么会为你不上呢?现代小鼻子小眼的政治人物,他们实在俗不可耐,毫无趣味,不但做他们朋友没趣味,甚至做他们的敌人都没趣味,他们连做敌人都不够料。他们今天跟你是‘亲密战友,肝胆相照’,明天就把你从百科全书或机关刊物中挖出来,一桶黑漆,把你革命勋业全部抹杀,打成‘敌我矛盾’,于是,你变成了‘懦夫’、变成了‘叛徒’、变成了‘汉奸’、变成了‘大骗子’、变成了‘脱离革命队伍的反对派’……,你变得一无是处,你的功绩全不提了,天下变成他们打的,你若有画像在凌烟阁里,早就拉下来,撕毁、斗臭。天下是他们的了!什么?你是二十四分之一?笑话!滚!——以理想主义起义的人,最后抛弃理想不谈,反倒连事实都抹杀,见权力起意,这是现代人物最大的‘俗情’、最大的反‘奇情’的悲剧。我清楚知道,随着时代的‘进步’,早年人类的一些动人品质,已经花果飘零、消磨将尽。但对我说来,我仍忍不住一种内心的呐喊,使我在俗不可耐的现代,追寻‘今之古人’。可是,暮色苍茫、苍茫,又苍茫。我失望。小葇你呢,你失望不失望?”

“为了不失望,让我们多做一些‘奇情’的事。”

“对。做什么呢?”

“什么都好,你举个例给我听。”

“刚才说‘奇情’的标准之一在能‘舍’,还有一种情况也算‘舍’的一种。比如说,一件事情或一段感情该发展到尽头,可是你不要它发展到尽头,故意让它没做完。一般习惯总是把一件事情做完,做得毫无保留、毫无弹性、毫无余味,他们习惯上认为事事一定要有个结果,有个明白清楚的结果,才算告一段落。我却觉得,许多事固然该这样,可是有许多事,如果没有做完,就停了、断了、突然结束了、虽然而止了,似乎也别有情味、也不错。”

“如果感觉不是不错而是难过,那倒不如根本不做。”

“根本不做不行,不但要做,并且要做到个八成九成九成半,那时候,就要画龙而不点睛,功亏在一笛上面,才别有情味。”

“这好像有一点点被虐待狂似的。”

“好像有那么一点。至少是悲剧味道。”

“龙画好了却不点睛、功快成了却一蒉而败,这种悲剧感太强了,不要做到八成九成九成半吧,八成九成九成半才没完成,太残忍了,还是做到一半就好了。”

“古人说‘行百里者半九十’,意思指走一百里路,走到九十里,其实只走了一半,因为最后十里最辛苦、最难走。照这种哲学,做到八成九成九成半也才一半而已。”

“难怪你按摩我时,整个身体的一半、整个身体的背面给你按摩了,你还不算,你还要身体正面那一半。”

“你真聪明,小葇。你知道要从许多角度看什么叫一半。我做预备军官的时候,有一个军方术语,叫‘机会教育’,那是利用一种情况发生的机会,趁机施行教育,那种教育效果最深刻。现在,我们何不来一次‘机会教育’?”

“什么‘机会教育’?”

“来,”我伸出了手。“到卧室来,我告诉你。”

小葇无奈的摇了摇头。“又是卧室!可怕的卧室!”

“配合做还是被迫做,告诉我你要选那一种?”我拉小葇坐床上,问她。

“我都不要!”她知道又要做那种事了,吓得两眼含泪,倒向我的怀里。“请你不要这样。”

“你必须选。”我抚着她的肩,但不肯通融。

“我不要!请不要逼我。”她摇着头。

“好,不逼你,让陀螺来决定。”我身体前倾,从小桌上拿起一个白陀螺又拿了文笔。

“这是一个四面陀螺,在两面上写‘配合做’、‘被迫做’,现在再加上两个,一个上面写‘不做’,一个上面写‘做一半’。你看你有四个机会了,你该高兴才对。来,坐起来,我们一起写。”

我扶她半坐起来,她头靠在我胸前,我把陀螺和铅笔分放在她无力去接的左右手里,然后用两手分别握在她的两手,把着她写字和握陀螺。

“先从最轻的写起好不好?”我低头征求她意见。她泪眼无奈,点了点头。我们一同写了“不做”。

陀螺转了一面。我把着她手刚要写,她忽然停住,轻轻用手一指说:“换另一面,对面那一面。”当“做一半”三字写完的时候,她补上理由:“这一面运气好一点。”

第三面是“配合做”,她写得一点也不用力了,她的手软软的,等于是我写的。到第四面“被迫做”的时候,她要求折衷一下,改换多写一次“不做”代替,我当然不肯,她自知无望,也就不再说了。写的时候,她用了点气力抵抗,可是我紧紧握住她;她只好轻轻要求“写小一点”,我笑着同意了。

我把铅笔放回,取了陀螺盘,放在床上。“好啦,”我说。

“现在看你的运气了!”

她低着头,双手握住陀螺,放到嘴边,自言自语:“耶稣基督、释迦牟尼(sakyamuni)、穆罕默德,不知道临时信那一位最灵。”

我笑出声来,搂住她。鼻子埋到她头发里,深吸了两次她的发香。“你可爱透了,小葇,凭你这么可爱,耶稣基督、释迎牟尼、穆罕默德都会保佑你,使你我如愿以偿。”

“使‘我’如愿以偿。”她清楚的更正。“没有你。”

“有我的,小葇。在静止的时候,陀螺每一面都好像表示你我之间的冲突,但当它动作的时候,你就看不到任何一面了,在天旋地转中,它浑然融合成一体,没有了你,也没有了我,只有我和你。我的部分进到你里面,我们整个的连在一起,我们不是四个方面,我们是一个整个的陀螺。”

小葇让我搂着,静静的,不说一句话,但我感觉到她胸前起伏,心跳加快。过了一会,她终于说:“让我试试看。”

陀螺在盘里转动了,转得很稳定,然后速度慢了下来,开始摇摆,小葇紧张得赶忙把头藏在我的怀里,不敢再看。陀螺最后摇摇晃晃,停止了,答案是我的特奖“配合做”。

“是什么?”小葇仍把头埋在我怀里问。

“你自己看。”

她坐起来,蓦然然看到三个小字,脸色立刻变了。她立刻又扑回我的怀里,拥挤着、颤抖着,哭起来了。

我摸着她的头发,安慰她:“我看,耶酥基督、释迦牟尼、穆罕默德,他们三人都不可靠,还是得靠我了。小葇别哭,让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:我答应你再转一次。”

“这次不算?”她仰起头来。

“也不能说不算。只是你刚才在转以前先说‘试试看’,既然是试试的,大概可以先不算再说。”

小葇望着我,泪眼迷茫中闪露着意外的喜悦。“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好!对我这么好!现在我才知道你多爱我疼我,为了爱我疼我,你肯把你最想做的已经到手的机会放弃,我能认识你,我好高兴。”她慢慢把头侧靠在我胸前,右手的食指轻轻在我左胸上打圈圈,好像那快揭晓的陀螺。

“你真比耶稣基督他们可靠。”她补了一句。“也许,你是我的耶酥。有一天,我说不定会像彼得一样在危难时离弃你,三次不认你,可是,在你上了十字架以后,我仍旧回头做你的使徒。我不敢想将来,因为我不知道将来你我会变得怎样。还是你说说看。”她又仰起头来望着我,严肃的。“你说说将来你我会变得怎样?”

“我也不知道,我现在三十五岁,和死掉的耶酥差不多。我们两人萧条异代,相差一千九百七十年,但我知道时间虽隔了这么久,做殉道者的情况却没有变,十字架的造型虽不一样,可是还是一样的钉人。在一个不进步的群体里做先知、做异端,是很少有好下场的。不过,我比他幸运多了,在最后紧要关头,我还可以同美女玩转陀螺。好吧,别谈这些扫人兴的屋子外面的事了,我们还是在屋里玩吧。现在,你有重新转一次的机会,开始吧。”

我把陀螺递给她,她转了开去。陀螺停的时候,答案出现了”做一半“。

小葇无奈的摇了头,但在四个答案中,它比“配合做”、“被迫做”都好,所以,小葇虽摇了头,但也露出未尝不庆幸的喜悦。

“什么是一半?这可有得解释哟。《解人颐》书里有一首《半半歌》,整篇哲学都是对‘半’字的礼赞。在‘看破浮生过半’的时候,诗人以歌声礼赞‘半中岁月尽幽闲,半里乾坤宽展’。又礼赞‘心情半佛半神仙,姓字半藏半显。’一半还之天地,让将一半人间。半思后代与沧田,半想阎罗怎见。最后是‘酒饮半酣正好,花开半吐偏妍,帆张半扇免翻颠,马放半缰稳便’……整篇诗境哲学都是礼赞中道的。不过,许多事做到‘半’其实也就很可观、很有余味了。洞山和尚是云崖和尚的大弟子,有人间洞山和尚说:‘你肯先师也无?’你赞成你老师云崖和尚的话吗?洞山说:‘半肯半不肯。’人又问:‘为何不全肯?’洞山说:‘若全肯,即辜负先师也!’所以,学生不必百分之百肯定老师,一半一半,不盲目师从,也就是为生之道。还有把‘半’字哲学用到更玄的境界的。人问金圣叹说,农历初七的月亮只看到一半,那一半那里去了?金圣叹答道:你看到的就是那一半,这一半在那里我不知道。这就是更玄的哲学论辩。现在陀螺转出结果,‘做一半’,你怎么解释呢?”

“我想,”小葇寻思着。“该是时间减半吧?该是动作减半吧?我不知道。反正‘做一半’一定做起来对我有一半好处才对。哦,我想起来了……”她停下来,不说了。

“想起什么?”

“想起‘做一半’的正确解释。可是——”

“可是怎么?”

“可是我不好意思讲。我可以在你耳边小声告诉你。”

“好的,你坐在我腿上,在我耳边讲。”我把她抱坐过来。小葇凑到我耳边,用极小的声音说了。我听不清楚,要她重说一次,她重说了,原来是“‘做一半’的意思是如果做,只插进一半”!我听了,笑起来了。

“同意照你的解释做,”我阴谋的说。“并且,我建议用你在上面的坐姿,这样的话,你在上面,可以控制深度,对不对?”

对我说来,每一种姿势都有它独特的欣喜,但对她说来,每一种姿势她都胆怯,最令她胆怯的,我发现是她在上面面对我的那种坐姿。其他姿势或在肉体上接触面多,或在床垫上有所倚重,使她感觉有所分担,可是坐姿就太集中了。当那一姿势开始的时候,她被迫要用身体接触集中凸起的暴力,那种庞大、那种雄伟、那种粗长、那种坚挺,所有男性的表征都集中在那一接触点上,不再怜惜她,要进入她的身体,那种进入,不是插进,而是撑进,要把紧的撑开、把窄的撑开、把细嫩的撑开,要边撑开边进入,撑进的暴力是不胜负荷的,在接触点上,她感到她完整的身体被撕裂,她用撕裂的声音表达了这种撕裂,用闪躲冀图躲避这种撕裂。但当暴力的两手从她腰部自上而下把她压住,而集中凸起的暴力由下而上朝她挺进的时候,任何问躲,都变成更多的可爱和诱因,反倒使她更狼狈更无奈。所幸因为暴力要享受过程,要慢慢占有眼看就属于它的一切,在这一慢慢享受中,她有了一点喘息的空间,她知道什么事一定在她身体内发生,她无所逃避,她必须屈从,但情急之下,她央求让她自己做,不要“强暴”她。这种怜悯是可以接受的。

“可是,我还是怕那种姿势。”小葇紧皱着眉说。

“我要你详细说出为什么最怕坐姿。”

“最怕一个人坐在你身上那一种姿势。什么原因,还用说吗?”

“我知道你为什么怕,让我来形容给你听。那种姿势使你整个的上身没有任何倚靠、任何支援,整个的垂直暴露在空气中,感到孤立无援。更可怕的是,又全部在我的视野之下,每当看到我的眼睛,就看到眼睛在欺凌着你,为了急着躲开我的视野,你俯下身来,但我的两臂推起了你,不许贴在我胸上,而在我推开时,更趁机蹂躏了你的一对小奶,我伸直两臂,两手各自抚摸了你可爱的小奶。最最可怕的,是那种姿势使它的蹂躏更为集中在那里,尤其我以突落突起的向上打桩式的深入,使你躲无从躲、防不胜防。除了哀求我和两手遮住我的眼睛,你已全无能力。所以,你最怕那种姿势,对不对?”

小葇边听边摇手。“别讲了!讲这种事,真难为情。”

“可是,有一点奇怪的是,那种姿势你在上面,你的两腿跪坐在我身上,那时候,只见你哀求,却从不见你抽身,你只要抬起身体,自然就滑脱了。明明姿势对你有利,你在上面,为什么不脱离呢?”

小葇羞红了脸。“我不敢让它滑脱出来,因为它需要我。”

“你也需要它吧?”

小葇温柔的瞪我一眼。

“好了,现在你有陀螺护符了,护符说只‘做一半’,我们就照你解释做好吗?”

小葇点点头,补了一句。“一定要照我的解释哟。”

当一切前奏的过程过去后,小葇面临了必须“套住暴力”的阶段,以整个身体,从上向下,套住挺进而来的暴力,套住庞大、雄伟、粗长、坚挺的深入者,但小葇这回却有了决定深度的全权。当她试着“套住暴力”的时候,我不必凭感觉,光从她变化的表情上,就测量到深度了。当她从上缓缓向下,做“套住暴力”的动作时,本该用眼测度,用手帮助抓定、对准的,但小葇显然怕看那一可怕的,也显然避免用手碰到那可怕的,所以直接由上而下,单凭感觉就朝下套去,像是盲目降落的特技表演,每一次误触、每一次相接,都在她脸上反应出好奇与微痛,但整体上,她仍一贯保持着尊严与庄严,像一座裸体的年轻美丽女神在凌空而降,只不过不是定点着陆,而是定点着落在可怕的上面。现在,由于“做一半”的新款条件,使她在“套住暴力”时增加了深入的测量问题。当我提醒她,提醒她根本不到一半的时候,她不得不用手轻触、测量在外面的长度,以取信于我。可是,当她在上面律动时候,每次抽送都以“一半”为度,也未尝不困扰了她,使她小心翼翼,减缓了速度。

在多次默数和欣赏以后,我终于推翻了她的解释,在她每次向下的时候,我挺身向上,试着更深入一点、更深入一点。一开始她尚放任我,可是,当我突然像最后冲刺的选手,直接全部插入的时候,小葇尖叫起来。她急着想脱离,但是,大迟了,我的两手用力把她的小屁股朝下压,配合长“躯”直入的动作,造成了彻底的两个一半的深入。小葇一边尖叫,一边向我抗议:“你赖皮,陀螺讲好是‘做一半’的,你怎么可以这样?”

“是一半啊,”我笑着安慰她。“不过指的不是前面一半,而是后面一半。”

小葇无奈的笑起来,她俯身向下,贴在我胸前,把脸也贴住我,轻轻说:“我就知道你不会守信。”然后,一任我从下向上对她一次一次“施暴”着;她的尖叫已和缓,她用喉音配合了每一次的插入,像声声赞美我的解释取代了她的,因为“半半歌”的哲学不适合那长长的,洞山和尚的辜负论要从头修正,长长的是整体的哲学,讲一半,就辜负了它。孔夫子说:“吾道一以贯之。”圣人都没说一半、没说“‘半’以贯之”啊。

当云过去、雨过去,一切都过去了,我拉小葇走向浴室。小葇说:“等一下。”她赤裸着跑过去,拿起白陀螺,拿起红笔,把“做一半”那一面订个大X字,递给了我。我们相视一笑,携手进了浴室。

“我忽然想起,我们可以做一种游戏。”小葇忽发奇想。“方法是我用手点在你身上什么地方,你要三秒钟内,就这块地方说句成语、或背句诗、或说段故事给我听。共做十次,若有一次答不出,我就罚你,怎么罚,到时候再说。你敢不敢接受?”

“为什么不敢?但我十次全都答得出,你得给我奖品才成,这样才公平。”

“我看看给你什么奖品……”她用右手食指尖,抵住下唇。“唉,有了,我的奖品就是就是——‘不罚你’,寓奖于不罚之中,这不是很公平吗?”她睁着眼睛,狡猾的说。

“这是什么逻辑!这是你们漂亮女人的逻辑!”我抗议。

“好,开始!”她伸过食指来。

“不行、不行,要先说清楚!”我叫着,躲着。“一定要说清楚你给的是什么奖品,不然不来。”

“好好好,如果十次你全答出来,我让你自行决定我该怎么给你奖品就是了。”

“真的?”我兴奋起来。

“真的。”

“若是你不守信呢?”

“不守信你可以罚我呀!”

“怎么罚?”

“跟我罚你一样,到时候再说。”

“这还差不多。”我自言自语。

“想通了吧?好,开始!”她又伸过食指来。

“好,开始。”我正襟危坐,看着她的食指。

她把食指朝上绕了好几圈,嘴里嗡嗡作响。突然问,食指自上而下,直按到我的食指上,停住了。她两眼望着我,忍着笑。

“食指大动。”我轻松的说。

“好,很快。”她说。

她伸过食指,在我每个指头上点了一下。然后,笑着望着我。

“……敢将十指夸缄巧,不把双眉斗画长。苦恨年年压针线,为他人做嫁衣裳。”我背出了秦韬玉的诗。

她拍着手。“好,很快。”

她又把手指直指我的心。

“昨夜星辰昨夜风,画梁西畔桂堂东。身无彩凤双飞翼,心有灵犀一点通……”

“这是李商隐的。”小葇说。

“这是跟小尼姑谈恋爱的大情人写的。”

“他诗里‘神女生涯原是梦,小姑居处本无郎’,‘神女’、‘小姑’,都指的是小尼姑吗?”小葇问。

“当然是啦!指的不是尼姑还指谁?”

“他爱小尼姑吗?”

“他爱。”

“你爱吗?”

“我爱——”我慢吞吞的说着,打量着她。她脸色一沈,我又补上一句:“如果你是小尼姑的话。”她满意了,笑了。突然间,她把左手掌心向下,右手指尖成九十度抵住左手掌心,做了篮球教练“暂停”的手势。“我要做小尼姑,你得先做老和尚,现在暂停游戏,给你五分钟,你立刻做首‘老和尚和小尼姑’的诗。这里是纸笔。”她推过纸笔。“你要快写,还要写得比李商隐好。”

“这个容易,”我说:“说写就写:

我不再烦恼,

我要把你怎。

我手敲木鱼,

去做老和尚。

你没有讲话,

你也没有哭,

你跟在身后,

当了小尼姑。”

“真好!真好,”小葇看了又读了,直拍手。“写得这么好,要气死李商隐了。可惜的是,你的诗不够含蓄。”

“才含蓄呢。就拿这首诗来论吧,短短四十个字,就含蓄了一个重要的情境,就是女人不可理喻、只会赌气那一面。人家都被你烦得要出家做和尚了,你还不挽救、阻止,反倒一言不发不吵不闹,也跟着剃度了事,这不气人吗?真气人呀!”

小葇大笑起来。“好嘛,不做尼姑就是了。我才不要做小尼姑,小尼姑只会数念珠、小尼姑只会敲木鱼、只会释迎牟尼阿弥陀佛,并且,小尼姑没头发——喂,游戏又开始了。”她伸过食指来,左右拨着我的头发,等我答话。

“你是问没头发那种,还是有头发那种?”

“没头发那种怎么说?”

“秃头秃脑。”

“有头发的呢?”

“……故国神游,多情应笑我,早生华发。”

“不错,有没有又秃又有头发的?”

“有,那就是清朝的小辫儿。清朝做官的戴倒盆式的帽子,留着小辫儿,难看死了。民国以后,居然还有一些老怪物拖着不肯剪,你说多恶心。”

“这回你该被考倒了,民国以后,老怪物这种小辫儿该怎么说?”

“我说了,算不算一次?”

“当然算,你已说对了四次,这是第五次。”

“好,你记不记得苏东坡的《冬景》诗,末两句是:

荷尽已无擎雨盖,

菊残犹有仿霜枝。

前一句正好指清朝时候的倒盆式帽子,后一句正指的是那条猪尾巴!”

“哈哈,苏东坡真有先见之明!你这一次说得真好,该算两次。一共你对了六次了。”

“多谢开恩。”

“男人留辫子,多难看啊!”

“可不是,有的中国人最没审美观,以男人留辫子为美、以女人缠小脚为美,还说文明,这真是王八蛋文明。中国知识分了谈了一千年的‘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’,可是却听不到小女孩缠小脚时硬把骨头折碎、把肉压烂的哭声,你说王八蛋不王八蛋?”

“这真不可思议!”她感慨的说。

“还有一种也是中国人干的事:明朝末年张献忠杀人,把女人小脚砍下来,堆成风小山一样高。——”

小葇突然用小手捣住我的嘴,“快不要说了!”她叫着。“好吓人啊!你别再说了!”她皱着眉,摇着头,请求着。

“好、好,不说了。怎么,你不愿正视事实?”我故意问她。“人间有许多事实是不能正视的。”她反驳。“难道你不承认?”

“我承认。”

“我在外国书报上看过一张漫画,”小葇用手指比了一个方块。“一个大富翁在家里山珍海味的大吃大喝,抬头一看,看到窗外一个穷人在眼巴巴的望着他,他心有不忍了,于是,你猜他怎么着?他走到窗前,把窗帘拉了起来。于是他回到桌子旁边,又大吃大喝起来了。这种不正视现实,有时甚至是必要的,孟子叫人‘君子远庖厨’,因为你看到猪牛羊是怎么被屠宰的,你就不忍心吃它们的肉了。过度的正视现实,人就活不下去了,因为太紧张了。你说是不是?”

我笑而不答。她急了,“你说呀,”她摇了一下我肩膀。“你说是不是,你说是呀。”她俯身向前,侧过头,看我表情。

“我说是。”我点了头。

“是就好。既然你说是,为什么你老是那么犀利,那么对现实不肯逃避?”

“谁说我不肯逃避了,别忘了我都做了老和尚了。”

“你就便做了和尚,也是和尚中的异端,像济公一类吧?”

“声明在先,我可是清洁的济公,那个济公老是脏兮兮的、臭烘烘的,真吃不消。”

“那没关系,”小葇握拳、伸出拇指向浴室一指。“你有这么干净的浴室设备,保证可洗出个干净的济公。”

“可是,”我补上一句。“我要一个可爱的人为我洗,我才干净。”

“不必了,我会请来济公替你洗。”

我和小葇的神仙生活,很快便形成基本规则。像一起洗澡,总是在浴缸中,我为她洗遍全身,她再为我洗全身,但她至少会三次为我特别加洗它,第一次我坐在浴缸边,她仰卧用她的脚.她有非常秀气的脚;第二次我仰卧,她坐着,用双手;第三次跪着,上半身俯在浴缸边,背对着她,她从后自我大腿中间伸手过来,从睾丸洗起,一直洗到坚挺的全部。这时我特别低头欣赏,看她的手在颤抖中胆怯中慢慢动作,这是我最喜欢最喜欢的一幕。我幻想一个可爱的小处女在为我做这件事,对她说来,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接触到男人这种东西,并且,等一下过后,我就会“强暴”她——我兴奋死了。

这一次洗澡时,我舒服的躺在水里,张开两腿,让小葇仔细洗着它。当它勃起着、坚挺着,像寻找特定目标似的大势所趋时,小葇一面好奇的凝视、一面泛出了一脸愁容。她说:“我想起看海明威《战地春梦》最后一章,女主角临死以前,微笑的对男主角说:‘你不会跟别的女孩子做我们之间做的事,或说同样的话吧?’男朋友承诺‘绝不会’。我忽发奇想,我真忍不住要说:我真的愿望我们分开了,它不要再同别人做。这不是要谁承诺,这只是我的愿望。”她慢慢洗着它,抬起头来,眼却望向别处。

我轻拍着她的头。“我也同此愿望。在我一生中,让它有这么完美、这么甜蜜的结局,它真的永远满足了。我想,它应该提前退休。——为了怀念一个心爱的女人而提前退休。”我抬起她的下巴,笑看着她,叫她看着我的笑。“这不是承诺,我愿望它从此‘金盆手洗’之后,永远封存,此后除了小便,不做第二种用途。”

带着肥皂沫,小葇的食指涂在我嘴上,她凑到我耳边,小声说:“你太大胆了吧??不征求它同意,怎可代它决定未来?你不怕它叛变?何况,不一定没有第二种用途;它还是会不甘雄伏的。比如说——”

“比如说?”我也凑到她耳边。

“比如说它忍不住,叛变了你,将来变成暴露狂,说不定要展示给别人看。只是看,没有别的,这也算是第二种用途吧?”她一边轻捏着它,一边轻声细语。

“这倒真是有点麻烦。”我小声说。“那么就放宽一点,干脆许它暴露给别人看,但不能做了,因为已经退休了。”

叶葇笑起来,又抿着嘴。“人家好好一个愿望,被你一搅,搅乱了。”

我握住她双肩,摇着。“不要失望、不要这么快就失望。我承诺它如果忍不住,一定要暴露的话,我会让它只向你暴露。”

“可是,我们分开了。”

“分开了吗?永远没有、永远不会。我身心俱存、你音容宛在。当它忍不住,它会以你为对象,做为指针。你在南方,它就指南;你在北方,它就指北;你坐上飞机,它就指向天。但,拜托,你不要下地狱或进隧道或进阴沟,那样对勃起者就不大方便了。”

“奇怪啊!”叶葇笑起来。“我进阴沟干什么呢?”

“我也不知道。也许你去自杀吧??孟子说‘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’,就是那样死法。”

“要自杀,也得找个干净一点的地方啊!”

“这世界只是阴沟,没有净土。”

“佛经说有。”

“佛经胡说。”

“佛经真的说有。”

“佛经真的胡说。”

“嗅,我想起来了,世界真正的净土只有一个地方,就是——就是——你家里。你家里真的干净,我刚来那天,看你家里一尘不染,以为你有洁癖。”

“我只是清洁整齐,没有洁癖。我讨厌那些狗窝式的家。大多的男人女人的家都是狗窝。尤其是文艺圈中的那些什么什么家,出来人模人样,回来狗头狗脑。——出门即人,回家即狗。他们是名副其实的狗男女,还自以为有文学、艺术气质。其中有的吃喝膘赌全来,抽烟不停、借书不还、借钱不还,尤其讨厌。跟他们交上朋友,你真想自杀。想‘自经于沟渎’。”

“所以我才看中你的家。如果‘自经于沟渎’,倒不如死在你床上。也许有一天,我不想活了,我被人烟熏了、书被借去不还了、钱被借去不还了,我想不开了,我会溜进你的家,‘自经于沟渎’在阁下床上。”

“对不起,我的床不做‘自经于沟渎’之用,但可供‘自渎’之用。如果阁下在敝床上手淫,鄙人乐于出借并偷看……”

小葇叫起来,捣住我的嘴。“你老是说不雅的话。不许你再说。”

“答应到时候许我看,我就不说。”

“看什么?”

“看你自杀,或自渎。”

“我从不自渎。并且,这字眼可真不好。我不认为那是渎。”

“我同意。你在我服里,是一个不会自渎的女人。我不喜欢女人自渎。像你这样纯洁的女人,手淫是难以想像的不搭调。你纯洁得像玛利亚(Maria),玛利亚会手淫吗?总之,圣灵般的女人应该有点性冷淡。我看你性冷淡,我喜欢纯洁的女人性冷淡。”

小美的手放开了它。用浴巾遮盖了脸。“可是,”她停了一阵,陷入沉思。“可是,认识你以后,我还纯洁吗?和男人这样在一起还算纯洁吗?”

我转过她的身,从背后搂住她。“这才是真的纯洁,纯洁不是空谷幽兰、纯洁不是孤芳自赏,真的纯洁是要献出、要献身,像以处女献神一般的,要做为牺牲才能彰显出来。physicalcontactwithmeistantamounttospiricualPurification像是一支漂亮的腊烛,它要燃烧才有用。处女献神就是一种燃烧,否则变成老处女,有纯洁何用?要记得,云雨中的纯洁才是真的纯洁,不论你心上的男人怎么蹂躏你,你仍旧此心不染、超尘脱俗、一清如洗,并且把蹂躏你的男人一起提升,这才是真的菩萨功夫。佛教里有一种欢喜佛,它是偶像崇拜中最怪异的偶像,偶像上不是一个佛,而是男女两个,不但抱在一起,并且还性交着。在《大圣欢喜供养法》中有一段说明,我会背,背给你听:

大圣自在天,乌摩女为妇。所生有三千子:其左千五百,昆那夜迎王为第一,行诸恶事;右千五百,扇那夜迎持善天下为第二修一切善利。此扇那夜迦王,则观音之化身也。为调和彼昆那夜迎恶行,同生一类,成兄弟夫妇,示现相抱同体之形,基本因缘,具在《大明咒贼经》。

主要意思就是说:为了调和一千五百个做恶事的,才以一千五百个做善事的来配合‘兄弟夫妇’,这一千五百个调和派,又是‘观音之化身’,由观音出面,做为女的,以性交的方法,来软化男人的恶行,这种设计,真绝透了,但也伟大极了。你看观音这样献身给男人,不还是一个纯洁的佛吗?难道如你所忧虑的:‘和男人这样在一起还算纯洁吗?’当然算啊,观音就是证人。”

“真不可思议,还有这种佛,这种欢喜佛。”小葇惊叹。

“还有不可思议的呢!欢喜佛是佛与佛发生性行为,还有佛与人发生的呢,那就更实际、更人性化了。有本书叫《西湖二集》,有一个故事说,唐朝廷州有位妓女,‘不接钱钞’、不要钱,让人白嫖,原来这妓女是在‘舍身菩萨化身,以济贫人之欲’!以自己肉体做布施,真是菩萨心肠。目的只是满足穷人的性欲,最单纯。其实这个故事该修改一下,专门布施给穷人,太便宜穷人了,应该布施给义人才好,给因义受难的人,像——”

“像万劫先生。”小葇会心的手向我一指。

“像万劫先生。”

“这怎么可以,还有我在呀,你怎么爱上菩萨了?”

“我爱上菩萨了,但那菩萨不是别人,就是你呀!”

“你要我做妓女?”

“做菩萨化身的妓女,专给我用的妓女。”

“那还好,”小葇放心了。“我还以为菩萨是我情敌呢?”

“你是你自己的敌人。”

“这个故事不如头一个好。头一个有教化作用,可以用献身方法感化坏人。你太坏了,应该感化。”

“你别愁我不被感化。这个政府就有名叫《生产教育实验所》的单位,专门感化政治犯的。我一旦坐牢,早晚会去那个地方,就是给你‘洗脑’,像我这种顽强的大头脑,他们永远洗不了的,除非给像你这样的菩萨洗。”

“菩萨也洗人脑吗?”

“听我讲第三个菩萨故事,你就明白了。有一部书叫《观音感应传》,记载唐朝时候,陕右金沙滩地方忽然来了一个漂亮的卖鱼女人,许多人都打她主意,想讨她为妻。她的择偶条件很怪,就是男方须能在一夜之间背得出一部叫《普门品》的佛经才成,结果有二十个人背得出来。这漂亮女人说:我一个人怎么能嫁这么多丈夫?再换一部难背的,背《金刚经》吧。结果你背我背,仍有十八个人背得出来。这又不行,于是又改背《法华经》,结果只有一个姓马的年轻人能背得出来。漂亮女人就答应嫁给他。可是结婚之日,一迎进门,她就死了,并且尸体立刻烂光。后来来了一个和尚,姓马的年轻人带他上坟,和尚开棺,不见尸体,只见到一堆黄金色的锁子骨。和尚说:‘此观音菩萨,悯汝等以化现耳!’可见人信了佛,不一定搞得到观音,可能空忙一场!但观音摆人一道,却提升了人的信佛程度,这是佛门的一大收获。总之,这第三个故事吊足了男人胃口,张三李四哇哩哇啦背了一晚上佛经,结果漂亮女人还是处女、观音菩萨还是处女,多妙啊!”

“这个故事好!”小葇举起拇指。“最纯洁。只是令人不解的是,为什么要用情欲的方法来传教?”

“佛门传教,有一奇怪的理论,叫做‘以欲止欲’,主张用风情万种的美女,吸引好色之徒,以引你性欲为手段、以导你信佛为目的,这在《宗镜录》和《维摩诘所说经》中,都公开宣扬过。而所谓观音者,也是舍身干这行的。因为观音的造型之一就是纯洁的美女,像你一样。”

“多谢赞美,你把我给观音化了。在佛教的所有神里,只有观音这个女神够看。”

“你说观音是女神,也未必。一般善男信女,都以为观音是女的,正式的佛理解释是观音不男不女,亦男亦女,可男可女。不但可男可女,并且可以‘现众身’,上自飞禽,下至走兽,无一不可。因为观世音本身是‘无形’的,佛门弟子却枉费心机为观音造像、画像,当然是可笑的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”

“事实上,有关观音男女的争执,我还是受害人。我写过一篇《观音不男不女》的文章,后来做为书名,和其他杂文印成一本小册子,不料推出以后,蒋介石政府还没查禁呢,却先被善男信女给查禁了。摆书摊的阿公阿婆拒绝代售这书,理由是作者侮辱了观音。这一被禁书经验使我感到,你散布真理的时候,阻力绝不止于昏君,还有愚民呢!再进一步推论,阻力绝不止于暴君,还有暴民呢!”

“观音性别虽然值得讨论,但在你说的欢喜佛、妓女、卖鱼女人三个故事中,观音都是女的。证明佛教认同女人和情欲。”

“你说得对。关键在男人本身的弱点,他对女人有强烈的欲望。这种欲望,什么理论其实也挡不住。薄伽丘(Boccaccio)《十日谈》中,有洋和尚自谓我虽是僧侣也有男人欲望的话;莫里哀《塔土夫》中,也有我虽披上袈裟但我仍是一个男人的话。洋和尚如此,中国和尚也一样。《西厢记》写和尚见了崔莺莺要‘贪看’;《金瓶梅》写和尚见了潘金莲要‘昏迷了佛性禅心’、要‘七颠八倒,酥成一块’、要‘从前苦行一时休,万个金刚降不住’!至于《水济传》中写花和尚裴如海,更是一绝:说他‘将善男瞒了、信女勾来,要她喜舍肉身,慈悲欢畅’……”

“哎呀!”小葇以手指扶头。“我头部大了,你的书是怎么念的,你怎么一串一串记得这些出中外和尚丑的文献!你真教人佩服,可是也缺德。说,你为什么这么缺德?”

“缺德?我就是看不惯他们不缺的仁义道德。你看佛经怎么看女人:按照佛门理论,不论《杂阿含经》、不论《方广大庄严经》、不论《佛本行集经》,都记魔女做六百种色、二十二种媚,用以惑佛。但是佛的反应却视女色女媚为‘尿屎囊袋’!《四十二章经》记天神献玉女,用以试炼佛,但是佛的反应却视玉女为‘革囊众秽’!《后汉书》记天神遣好女给浮屠,但是浮屠的反应却视好女为‘革囊盛血’!大体上,都把女人看做‘两脚水肥车’,只见其臭腐,不见其美丽。不过,这种见地,似乎唯佛唯浮屠能办到,而其信徒和尚者,却夏更其难。所以,流精所及,玉通和尚五十二年把持,最后功亏一篑,五戒禅师几十载辛苦,最后毁于一妓。——和尚愈大,他两腿中间的‘小和尚’愈闹个没完,孔夫子说‘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'’,我却说‘吾末见好佛经如好色者’。可见经典理论是一回事,事实行为是另一回事。他们整天念佛经,可是狗屁倒灶的事,一样也不少做。”

“照这样说来,把女人当做臭皮囊也好、水肥车也罢,好像都不灵呢,都挡不住老和尚要变逐臭之夫了。”小葇说。

“虽然挡不住,还是要挡呀!有一本叫《欲海回狂》的古书,特别收进‘四觉观’。四觉就是四种警觉,第一叫‘睡起生党’,就是看到女人,要立刻设想她刚睡醒时什么样子,眼有眼屎、嘴有口臭、脂粉末施、十分丑陋,不是吗?第二叫‘醉后生觉’就是看到女人,要立刻设想她喝醉酒时什么样子,杯盘狼藉,大吐满地,多丑啊!不是吗?第三叫‘病时生觉’,就是看到女人,要立刻设想她久病在床什么样子,面黄肌瘦、形容枯槁,还生了一身癞疮,多丑啊!不是吗?……”

“哎呀!”小葇皱起眉头。“别说了,恶心死了!”

“再说最后的,第四叫‘见厕生觉’,就是看到女人,要立刻设想她在厕所时什么样子,屁滚尿流、臭气熏天、大便不通、脸像猪肝,多丑啊!不是吗?这第四觉,已和前面说的臭皮囊和水肥车接轨了。”

小葇捣着鼻子,笑个不停。“真妙啊!太妙了。谁想出这些法子!这些法子可真缺德。整个都臭成一片,为什么不想一点不虐待嗅觉的呢?”

“有,有一个,一个宋朝和尚叫慈爱的,他写过一篇《枯骨颂》,后来引发出一种‘枯骨想’的法子,就是看到女人,要立刻设想她死后化为枯骨的样子,在她‘皮肉尽’、‘骷髅干’的时候,还有什么可爱呢?既然是枯骨,臭味应该少一点了。是不是?”

“好像少一点。”

“想女人是枯骨还不够。为了加强定力、扑灭欲火,还有一种‘九想观’,就是用九种想法来扑灭欲火,不过这回重点不是把女人想成枯骨,而是把自己想成九种死相,想到自己死时,尸体变冷、发青、生脓、流汁、虫咬、筋缠、骨散、火烧,最后也是枯骨,这九种想法每一想,就立刻提醒自己将来我就是那副惨相,‘则淫心淡矣!’如此这般控制情欲,虽生犹死,你说多妙呀:”

“真好玩,明明双方都是活人,却把双方看成死人。”

“另外还有一种不以死人吓唬自己的方法,就是警告男人会变成女人。《欲海回狂》书里还谈到男人好色,下辈子会变成女人。照佛教的理论,变成女人是很倒楣的事。佛经里挖苦女人的话,可以一举举一大堆。《巴利典小品》说女人本性像‘取巧多智的贼,和她们同在一块儿,真理就很难找得着’;《毗奈耶杂事》说女人‘作恶’、‘无恩’、‘刻毒’等像‘大黑蛇’;《增一阿含经》说女人‘不净行’、‘妄语’、‘心不正’;‘正法念经’说女人‘自恃身色’、‘侨慢’、‘如雹,能害善苗’;《智度论》说女人以‘着欲故,虽行福,不能得男身’;《宝积经》说‘女人是大毒’;《大毗婆婆论》说女人‘是梵行垢’;《大般涅盘经》说女人是‘大魔王,能食一切人’等等等等,简直说不完。不过,佛经里瞧不起女人,但并不遗弃女人,而是仍要救她们,当然救女人也因为要救男人的缘故。《增一阿合经》说佛出世为的是救女人和救男人脱离女人的羁绊,‘佛不出世时,女人人地狱如春雨雹’;佛出世后,女人才能得救。而救女人之道无他,使女人先变成男人而已。女人先变成男人,才能上天或成佛。正因为当女人这么倒楣,所以《欲海回狂》这种书就吓唬男人,说你好色,下辈子会变成女人。”

“这样说来,女人如果好色怎么办呢?同样的逻辑,该下辈子变成男人呀,那多划得来,这辈子可随便好色,下辈子又变成男人。”

“没错啊,《欲海回狂》这种书也防到这一点。因为男人下辈子变女人,是堕落;女人下辈子变男人,是超生。怎可以同样好色,却女人何幸而男人何不幸?于是出来解释,《欲海回狂》的解释是:比如两个人一起登山,张三朝下看,不小心失足掉下去了;李四朝上看,也不小心失足掉下去了。结论是,李四虽向上看,但不能因为失足就往天上掉,他和张三一样,还是堕落了。”

“不管怎么论证,”小葇峰回路转。“还是要回到一开始的问题。就是,我想到《战地春梦》那临死前女主角,她最后要求她心上的人,不和别的女孩子‘做我们之间做的事’。小说里男主角答应了,如果你是那男主角,你答应吗?”

“这要看女主角是不是真死了。”

“如果真死了呢?”

“这要看女主角是不是你。”

“如果是我,我死了呢?”

“这要看我坐不坐牢?”

“跟坐牢有什么关系?”

“当然有关系。坐牢期间,自然就等于答应了,因为牢里没有别的女孩子。”

“那出狱以后呢?”

“如果无期徒刑,就很难出狱。”

“如果最后还是出狱了呢?”

“那时定老得有性欲无性能了,所以也等于答应了,因为有别的女孩子也没用。”

“如果那时还不老呢?”

“那我就要努力追回并补偿我在坐牢期间的遗憾,天涯海角,找到第二个你。整天整夜、日以继夜和你在一起,软硬兼施,做我人生最喜欢做的事。”

“什么事?”

“性交。”

“做完以后做什么事?”

“等待下一次性交。”

小葇又气又笑,瞪我一眼,严肃起来。

“我不懂你意思,我那时死了,怎么会有第二个我?”

“我也不懂我意思,总觉得应有第二个你,与我重续前缘。”

“那时我是女鬼了。”

“我要的应该就是女鬼。像《聊斋》女鬼一样。”

“会吗?不会了吧?《聊斋》中的女鬼,像荷花三娘子,在共处了一段快乐的时光后,总是突然要走了,说‘凤业偿满,请告别也’、说‘聚必有散,固是常也’。——女鬼比男人还能参透人间离合。女鬼走了,不会再回来了吧?”

“是那么决绝吗?好像也不是。你忘了荷花三娘子最后说的是:我走了,可是你想要我的时候,你可以抱住我穿过的衣服、叫我名字,那时你也许会看到我。后来荷花三娘子走了。那男的想要她的时候,就抱住她衣服、叫她名字,在仿佛之间,荷花三娘子会依稀出现,让她的男人跟她做,但只露出可爱的笑脸,一句话都不说了。——可见女鬼还会回来,慰劳她的情人,但只是慰劳而已。笑着不说一句话,多美啊!所以啊,你就算变成了女鬼,我也扣住你的衣服、内裤,整天叫你名字,把你叫来,一次又一次蹂躏你!”

“哎呀,听起来真恐怖!这样我看我只好改名字,使你叫不到我了。”

“改名字?谈何容易,政府不准啊!按照独夫蒋介石的国民党大有为政府的《姓名条例》,要改名字,名字要与通缉犯同名才准改、名字要字义粗俗不雅者才准改、名字要和尚尼姑还俗才能改……你呀,你没有一个条件符合,除非你先去做尼姑。”

“你本来说我像修女的,怎么变成尼姑了?”

“修女就是尼姑,洋尼姑。”

“我出了家你还要同我做那种事?”

“这样我才配做男主角啊,只跟你做。”

“这就是你要找的第二个我吗?”

“应该是才对,不然,什么又是第二个你呢?不过,照十一世纪中国神秘哲学家邵尧夫的推算,人间万事,会在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,全部重演。所以,没有第二个你,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,第一个你还会回来,还会回到这里。”

“是深情到来生?”叶葇极感兴趣。

“不是来生,是重生,只是要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。”

“太远了!”

“的确大远了一点。”

“还是做女鬼快,是不是?”

“是,还是做女鬼吧!”

小葇大概有点“战地春梦情结”,她念念不忘女主角临死前的叮咛和男主角的承诺。她又谈到《聊斋》中女鬼荷花三娘子的事。

“我跟你谈谈另一个女鬼的故事吧。清朝纪晓岚在他《阅微草堂笔记》里记有一个故事:一位吴先生,喜欢找妓女。后来碰到一位鬼狐变的狐女——女狐仙,虽时常做爱,但是意犹未足,仍去找妓女。女狐仙向他说:‘凡是你喜欢的妓女,其实我一变就可变成她的模样。你只要一想到那个人,我就立刻变成她给你看,这样多好,你何必花钱到外面找妓女呢?’这位吴先生听了女狐仙的话,乐意一试,一试之下,果然想到那一位妓女,那位妓女就立刻出现在眼前,于是全由女狐仙包办,不再找妓女了。可是过了不久,他向女狐仙抱怨说:‘你变成她们,很令我快乐,可惜这是幻化的,总觉得不是真的,总觉得不是真的在和她们做爱。’女狐仙回答他说:‘你说的不对。男欢女爱这种事,本就是像电光石火一样。不但我变成她们是幻化的;就便是我自己,不变成别人,又何尝不是幻化的?即千百年来的美女们,那个又不是幻化的?男女相遇,两情相悦,或者短到几小时、或者长到几年,终有离别之时。到那时候,几年相处也好、几小时欢聚也罢,都归于春梦一场、转眼成空,这难道不幻化吗?就便是两人永不分离,白头偕老,但是人只要老去,就跟原来不一样了,当年的美女,变成了老妇,就便同是一人,走样到达步田地,这难道不幻化吗?’吴先生听了这番女狐仙哲学家的话,为之大彻大悟。几年以后,女狐仙离开了,吴先生也看透了,也不再找妓女了。——纪晓岚这个故事,真不错吧?”

小葇听得入神。故事讲完了,她如梦方日,打量着我。“我看呀,这位吴先生倒有几分像一位万先生呢。”

“你错了。万先生对妓女可没有吴先生那么有兴趣。”我声明。

“不过,”叶葇狡黠的说。“如果她们不是妓女而是女朋友们、是美女们,这时候来个女狐仙哲学家,随君叫名点唱,摇身一变,以一当十,倒也省掉不少麻烦,这样也不错呀!”

“我同意!”我举起右手。“不过,先决条件是:这位女狐仙哲学家要绝不嫉妒,她不但甘心忍受她情人的花心,并且甘愿一一变成别人的造型来满足情人的素愿。她不嫉妒,一来是她深知她情人喜好美女的多样性,要从多样性满足他,才最妥当、最安全;二来是她这样做,实际并投吃亏,精子不落外人田,这情人不论心在何处、情归何处、‘极视听之娱’在何处,其实都不离开原处。”

“你说的固然有道理,不过,你注意纪晓岚这个故事的最后是说几年以后,女狐仙离开了,吴先生也不再找妓女了。这位吴先生为什么在和女狐仙分手后不再找妓女了?原因你知道吗?我猜他对分别了的情人有了承诺。”

“我想,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位女狐仙哲学家真是迷人的、真的迷住了他。他不再喜欢别人了。”

“怎么可能?别忘了男人喜好美女的多样性。别人是多数,多数就千变万化,有多样性:燕瘦、环肥,还有不肥不瘦的,光在肥瘦之间,就有那么多花样,何况脸蛋呢?……”

“当然可能!”我打断她的话。“当女狐仙哲学家真正可爱到千变万化时候,她本身就具有独特的多样性。这时候,她变来变去,所变都是职业上的、服装上的,就像一个女明星,一个人可以在不同的电影里演出不同的女人,但那种千变万化中有一点绝对不变,就是她的脸蛋,那脸蛋独有的特色是永远迷人的。所以,那只是一人多变,而不是变成多人。”

“那同样的脸蛋不会看腻吗?”

“看你这样迷人的就永远不会。”

“那我好高兴。”

“你高兴,就表示你接受了你要为我扮演不同的女人给我看、给我摸、给我享有、给我顶礼、给我蹂躏、给我为所欲为,不是吗?”

小葇笑而不答。但自此以后、出浴以后,真的在我的要求和点唱之下,她竟一一为我演出,从修女到模特儿、从新娘到女秘书、从海伦(Helen)到赵飞燕、从女盲人到昏迷中的未成年少女……每次我都把我疯狂的性幻想放纵的传给她,她都相与挽仰、淋漓尽致,让我得意尽欢。真没想到她极有表演天才,演什么像什么。当然也有“失败”的时候,有一次我要她扮演一位刚刚死去的情人,任我“尸奸”做为告别,她最后忍不住笑了一下,我追问她为什么死人还能笑,她说死人看到你这么性变态也会笑、也会起死回生。我听了,假装生气,“残忍”的以多种高难度的姿势“惩罚”了她,她一路求饶、喊救命,并保证“定死给我看,绝不再活”,把我挑得花心怒放。最后,我说我来扮演死人,由你用嘴巴做,做为告别,她为我做了,当温暖的、白色的、滑润的直喷上她的脸,她一言不发下了床,赤裸走出卧室。回来的时候,手拿一张卡片,递给我,娟秀的五个字写在上面:“做鬼也风流。”我笑起来,她一脸严肃,凑到我耳边,低声警告:“人死了,不许笑。”我反问为什么死了不能笑却可以看卡片,她把眼睁大,说:“因为你‘死不瞑目’。”——这就是小葇,慧黠的、可爱的、一派天真、一派纯情的小葇,你让她死了,她“也不让你活,但她帮你有”次欢乐的死,她让你死前还看到千千万万的你在她脸上,她任你做出了一切。

小葇追究完了我跟不跟别的女孩子“做我们之间做的事”以后,她又转移重点,关心到“忘情”的问题。

“古人讲‘太太忘情’,”小葇一脸忧虑的说。“好像你就是那样吧?我发现:除了你留在我身上那一刹那,你是完全动情的,除此以外,你的眼神,老是闪出理智的光辉,你不是百分之百动情的,这就是‘太上忘情’吧?情一忘,你就没有情了吧?”

“古人讲‘太上忘情’,太上是最高明的人、是圣人。‘太上忘情’不是没有情,而是有情,但把它放到好像忘了的层次。照原始的解释,忘情是寂焉不动情,若遗忘之者。庄子说:‘言者所以在意,得意而忘一言。’陶渊明说:‘此中有真意,欲辩已忘言。’忘言不是说把要说的话给忘了,而是默默的体味它的意思,不以说话来表达。忘情也是如此。忘情绝不是无情,而是有情的,可是有情却不为情牵、不为情困,要把情处理得豁达洒脱。有情是好的,但是有情一有到沾滞、一有到不洒脱的地步,就把情给弄得乌烟瘴气了。‘圣人’和‘太上’绝不这样把情给弄糟了,甚至弄成恶形恶状化。晋朝王衍死了儿子,他悲不自胜。他的好朋友山涛去看他,说何必如此。他回答说:‘圣人忘情,最下不及于情。然则情之所锤,正在我辈。’这段话重点不但在‘圣人忘情’,更在‘最下不及于情’,‘最下’就是三流的、不入流的人,这种人对情一片号陶,全无抑制、转化与升华的修养。结果呢,情就沦为恶形恶状化。中国人在哭丧上,最能表现这种恶形恶状。王衍说‘最下不及于情’,就是指这种水准的人,‘最下’是全无格调的,连情字都不足语也。‘太上忘情’的范围是广义的,当然也包含男女的爱情在内。我总觉得,在爱情的离合上,尤其在离别、在分手时所表现的,最能看出一个情人的水准。晋朝王衍的钟情论,认为‘情之所钟,正在我辈’,有别于‘太上忘情’、‘圣人忘情’,关键在王衍的儿子死了,他的反应有点镇牛角尖,我拿一位现代老祖母的故事一比,就比出来了。一个老祖母死了小孙女,但她没有悲不自胜、没有一片号陶,反倒看起来很平静。人们奇怪,问她为什么死了小孙女还如此达观。老祖母说:‘我很老了,我的生命不但指日可数了,并且指时可数了。每一小时对我都很重要,我对每一小时都很重视。所以,同一个小时,我用来伤心难过,为我走了的小孙女流泪,倒不如花同一小时,用来回忆我跟小孙女的快乐时光,回忆我们怎样在阳光下捉蚱蜢、怎样在树丛中捉迷藏、怎样拍手高歌、怎样一人吃一个蛋卷冰淇淋……一小时中,我有太多太多快乐的时光可以回忆,为什么我要那么想不开,在同一个小时里,专想小孙女的死而制造痛苦呢?’这位现代老祖母,比起古代的晋朝王衍来,岂不高明多了吗?老祖母的作风,只在一念之转,但那一转,就是‘太上忘情’。”

小葇听得入神了。我讲完了,她朝我笑了一下。“讲得真好,‘太上忘情’做得最好的,原来不是古人而是现代老祖母。老祖母的成功,好像是以情制情,以一种感情来驱走另外一种感情。”

“你说对了,老祖母的一小时中,她只塞满一种感情。”我两手一推。“就是和小孙女甜蜜的、快乐的回忆,这种回忆一塞满,对死者的哀伤就挤不进来了。不过,有一种比老祖母更别致的,是英国诗人华滋华斯(willianWordsworh)那首《我们七个》(WEARESEVEN),诗中写他碰到一个八岁的小女孩,诗人问她说,你有几个兄弟姊妹呀,她说七个。诗人问那七个,她说两个去航海了,两个住在别的地方,一个姊姊一个哥哥埋在那小屋旁边。诗人说,活着的才算,应该只有五位才对。小女孩说,婶妹哥哥坟上:

我常在那儿织袜子,

我常在那儿缝手帕,

我坐在那儿地上,

对他们唱歌说话。

我常在太阳下山!

看天上又睛又亮。

我端着我的小碗,

在那儿把晚饭吃上。

MystockingthereIoftenknit,

Mykerchieftherelhem;

AndtherleuponthegroundIsit,

Andsingsongtothem.

Andoftenaftersunset,Sir,

whenitislightandfair,

ItakemylittlePorringer,

Andeatmysupperthere.

诗人又写着:

‘那么还有几个?’

‘啊,先生,我们七个。’

她回答,干净利落。

‘但他们死了,两个死了,

他们的灵魂,上了天了!

这些话:是开边风,一说而过。

小女孩执意她没错,

小女孩照说:‘不对,我们七个!’

”Ifthevtwoareinheaven?”

QuickwasthelitleMald’sreply,

“OMaster!weareseven.”

“ButtheYaredead;thosetwoaredead

Theirspiritsareinheaven!”

Twasthrowingwordsaway;forstill

ThelittleMaidwouldhaveherwill,

Andsaid,“Nay,weareseven!”

华滋华斯这诗写这个纯真的小女孩,置姊姊哥哥死亡于度外,不论生死,手足照算,视亲人虽死犹生、若亡实在。这种境界,看似童贞,其实童贞与参悟大化的高人境界若合符节。高人的境界在能‘乐入哀不入’,在生死线外,把至情至乐结合在一起。这种至情至乐是永恒的,不因生死而变质,纵情随事迁,并无感慨,反倒只存余味。人生有了这种境界,自然不会生无谓的伤感、自然不会否定过去或逃避过去、自然会真正达到‘所过者化,所存者神’的新水准。‘所过者化,所存者神’在这里,‘化’字该解做化境,‘神’字该解做余味。达到这种水准,才是真正正确的水限。相对的,轻易‘多愁善感’是没水准的,‘哀乐不能入’也是没水准的,高人的水准是‘乐人哀不入’,只有轻快,没有重忧;只有达观,没有闲愁,这样的境界才是修养最高的境界,华滋华斯诗中小女孩的境界,恰恰是这种境界,虽然小女孩一派天真,全无哲学与理论,但是她‘举重若轻’,每只手脚都充满了生命,她那管什么叫死。

Andfeelsitslifeineverylimb,

Whatshoulditknowofdeath?

这种境界,多么高明。我写过一首诗歌颂这种小女孩:

虽生有死原非假,

虽死犹生本是真。

生生死死原一体,

不以生死易童心。

这就是我所歌颂的哲学,从老祖母哲学到小女孩哲学,都是那样的真纯、简单。小葇叼,你在台大哲学系永远学不到。”

“是学不到。”小葇点点头,有点茫然的说。“假如有一天,我先走了,埋在坟里,你会用老祖母哲学来只想我们快乐的日子吗?会用小女孩哲学去认定根本不把我的死当死吗?你会吗?”她美丽的两眼注视着我,想注视出我真的答案。

“不会,因为前提不成立。你根本不会比我先走,别忘了你比我小十五岁。”

“你不是一再把我扮成女鬼吗?万一会呢?”

“那我就老祖母一下、小女孩一下。老祖母一下,为了我们之间,除了快乐的日子可以日忆,还有别的吗?小女孩一下,为了‘生生死死原一体’,谁先生谁先死,其实都一样,只要‘太上忘情’,一切都没问题。不过,要注意,‘太上忘情’是不准哭的。欧阳修的好朋友石曼卿死了,欧阳修写祭文怀念他,最后说我虽然明明知道生离死别的人间‘盛衰之理’,可是我想起我们的前尘往事,就不由得悲从中来,‘不觉临风而陨涕者,有愧乎太上之忘情’,他还是哭了。”

“可见做到‘太上忘情’的境界,难度很高。”

“高也要做到,因为那种境界太高超了、太高明了。”

“看这样高难度,一旦做到了‘太上忘情’,恐怕不去恋爱了?”

“‘太上忘情’非但不是不去恋爱,并且还恋爱恋得畅快淋漓,只是能够及时断情绝情而已。因为‘太上’的境界是第一流的,第一流的爱情往往是短暂的、新奇的、凄迷的、神秘的……当两人相处得太熟太久的时候,第一流的爱情,就会褪色。爱情的坟墓,岂特结婚而已,不讲技巧的超过三个月,坟墓的土壤,就开挖了。在这种可能发生的时候,‘太上’会提前结束。”

“绝不白头偕老?”

“绝不白头偕老。”

“绝不比翼双飞?”

“绝不比翼双飞。只是双飞一下,就各飞各的。就‘东飞伯劳西飞燕’,就劳燕分飞。我有一首标题《情老》的诗,我背给你听:

好花应折,

因为花会老。

莫等盛开,

折花要趁早。

春天应寻,

因为春会老。

莫等冬去,

才把春天找。

爱情应断,

因为情会老,

劳燕先飞,

是为两人好。”

“你的诗,”小葇说。“写得虽然无情,却很洗练。”“谢谢夸奖。不过说到无情,我还有一首《然后就去远行》的诗,也背给你:

花开可要欣赏,

然后就去远行。

唯有不等花谢,

才能记得花红。

有酒可要满饮,

然后就去远行。

唯有不等大醉,

才能觉得微醒。

有情可要恋爱,

然后就去远行。

唯有恋得短暂,

才能爱得永恒。”

“也是好诗,”小葇说。“我看你两首诗中都提到花,一首是把花给折了,一首是不等花谢人就跑了,花在你眼前,命可不太好呢。”

“会吗?花被我看到,就是好命呀。你注意到了吗?在植物里,花只是整株植物的生殖器而已,但它长在上面,而动物和人的生殖器总长在下面,这就是动物和人不如植物的原因吧?但这一生殖器大漂亮了,被人看中,因而赞美欣赏不绝。其实花与人的关系,是一个有趣的哲学问题,明朝的王阳明《传习录》中有一个故事,说王阳明在山中,他的朋友问他:‘天下无心外之物,如此花树,在深山中,自开自落,于我心亦何相关?’王阳明答道:‘尔未看此花时,此花与尔心同归于寂。尔来看此花时,则此花颜色,一时明白起来,便知此花,不在尔的心外。’这种走火入魔的唯心论是很有趣的,心中有花,才算有花,心中无花,花就非花,花的存不存在全靠进得了进不了你的心,我想花若有知,一定也不服气。”

“对,你说的对,打倒王阳明!”小葇举起拳头。

“对,我说的对,打倒王阳明!”我也举起拳头。

“打倒走火入魔的唯心论!”小葇又喊。

“打倒走火入魔的唯心论!”我跟着喊。

“我们为花向王阳明抗议!”

“我们为花向王阳明抗议!”

“我们保护花!”

“我们保护花!但在床上,要采花。”

“你说什么?”小葇问。

“我想起旧小说中的‘采花大盗’,半夜飞来飞去,‘飞进女孩子的房间’。”

“你怎么可以这样?”小葇假装生气,质问。“你这样不尊重女孩子,我要联合‘新女性’打倒你。”

“不打倒王阳明了?”

”“不打他了,还联合他一起打倒你。”小葇把拳头继续摇着。突然间,我把她搂到沙发上坐下,把头枕在她的腿上,不肯起来。

小葇拍我的脸,要我起来。可是我置若阁闻。她的手碰到我耳朵。她摸着我的耳朵,“你不听话。”她又补了一句:“你耳朵好硬,你不听女人的话。”

我笑了一下。“这好像有点道理,”我说。“我是不听女人的话。但我想起一句英文谚语:“AWoman'sadviceisnotworthmuch,buthewhodoesn'theeditisafool.”女人之言,何足道哉;但不注意,就是阿呆。”

“你不是阿呆、不是傻瓜,你太精明了。你不是傻得不听,你是精明得不听。有一点,你知不知道,我和你一样,我也不听女人的话。并且,我也不听男人的话。”

“你不听男人的话,但你听男子汉的话。因为我是男子汉,我知道你听我的话。你是最聪明的女人。最聪明的女人绝不跟男子汉争胜,只有愚笨的女人,才以这种争胜自豪。”

“你不喜欢愚笨的女人?”

“不喜欢。”

“即使很好看。”

“即使是第一美人,但她的争胜令人讨厌。你可以同女人争胜,你可以同男人争胜,但不能同男子汉争胜。这种第一美人,大不知道天高地厚了。”

“这种人大概是‘新女性’。”

“对了,十九是‘新女性’。人一有好的条件,就难免不知天高地厚。但这种不知天高地厚,发生在男人身上和发生在‘新女性’身上,程度就完全不一样了。男人有五分好条件,就自我膨胀为十分不知天高地厚,可是‘新女性’若有五分好条件,就会膨胀为五十分。结果呢,有好条件的这种女人下场大都很悲惨,这都因为她们不知天高地厚,而把已经到手或可以到手的幸福,不知珍惜,亲手毁灭掉。我认为做为一个女人,不论有多少好条件,如果不能清楚自己的立场,她的下场必然很悲惨。这种人老是想争自己人的胜、老是想打倒她不该打倒也打不倒的对象,叫嚣抵制什么‘大男人主义’,其实该抵制的,是她的偏执狂、她的自卑感、她的不均衡的偏见,真正够水准的女人绝不这样。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(QueenVictora),做了女王,也难免不知天高地厚,一天晚上敲房门,丈夫阿尔伯特(PrinceAlbert)问是谁,门外神气的回答:‘维多利亚女王!’阿尔伯特不开门,也不理什么女王。直到维多利亚恍然大悟,在门外小心的说:YouWifleAlbert。门才开了。维多利亚毕竟是帝王气象的女人,她知道不该争胜的对象,不可以争胜。真正够水准的女人眼中,绝没有什么‘大男人主义’,她潜移默化了一切矛盾,她不要胜利,因为她不失败。她根本就不级和平的事,当做战争来处理,——她知道天高地厚。”

“‘新女性’弄不清战争与和平,但是,‘新女性’至少很好看、很会打扮。”

“好看吗?很会打扮吗?我却到处看到了许多妖怪,尤其是老妖怪。从陈香梅到尚奈儿(GabrielleChanel),到七十多岁老大大玛琳黛德丽(MarleneDietrich)展示大腿,这都是老妖怪、老妖怪。老妖怪是青春一点也没有的‘新中性’中性,因为月经也没有了,美容医院和法国香水的挽救效果也愈来愈小,小到最后香水是香水、她是她。这时候的她,本该是个老太太的打扮的,可是她不,她一定要老妖怪。打扮如此,作风自然也老妖怪,教人看了难过得要命。别人人入都知道她是老妖怪,可是她自己不知道,真他妈的。几年前,有个‘法国夫人’在台湾时装界招摇,老得鸡皮鹤发,看了她,除了鸡皮疙瘩外,你不会起任何反应,可是她自己‘不知老之将至’、也不知‘妖怪之将至’,真要命。”

“但上了年纪的人也有打扮的权利。”

“当然有。问题出在她们完全不自知自己已经不适合作怪了,她们自己总不知道,或者是全世界最后一个知道。当她们知;道的时候,全世界的香水,已经供不应求了。”

“古话说‘红颜薄命’,大概多少也有红颜久了,就会‘妖怪之将至’的寓意吧?”

“现在时代变了,女人抬头了,这四个字的解释自然要现代化一点:红颜不止于美色、薄命不在于早天,而是‘有好条件的女人,下场都悲惨’。这种情形,大概统计学可以用得上:若统计一下,自女权运动以来、男女平等以后,凡是成为名女人的人,究竟有几个是好下场的?有几个是幸福的?这种统计,若以电影明星和女作家抽样,就可得到惊人的结论。这种女人中,尤以灵性才女出道的、以‘文化美容’出现的、以美人或第几美人出场的,更为明显,因为这一类的觉醒来得最迟,嘉宝最后说她把她一生搞得乱七八糟,她终于有了这种迟来的自知之明。嘉宝毕竟还算高人,等而下之的,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醒,到死都还怨天尤人。”

“所以,你讨厌‘新女性’。”

“我讨厌‘新女性’。”

“但‘新女性’很有才气。”

“东方谚语说:‘女子无才便是德。’西方谚语说:Alearnedwomanistwiceafool.有学问的女人是双料愚人。如果不做古典的解释,这两段谚语倒真是‘新女性’的写照与警告,翻成现代语言,该是‘女人没有好条件才不是混蛋’,‘女人有好条件都不会处理,不如没好条件。’看了那么多的混蛋‘新女性’我真愈来愈凝固了我这种偏见。”

“‘新女性’既然无望,你一定寄望在旧女性身上了?”

“我讨厌旧女性。”

“你也讨厌旧女性?”

“我也讨厌旧女性。”

“《浮生六记》里的芸娘,你也讨厌?”

“芸娘好,芸娘与老公与‘船家女’素云一起喝酒。几天以后,鲁夫人间她,说你丈夫‘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,子知之否?’芸娘说:‘有之。其一即我也!’这种旧女性多可爱!但是同一喝酒,‘新女性’就大异其趣了。我的一位漫画家朋友,讨了一位‘新女性’做太大,这位‘新女性’漂亮多才,只可惜爱犯‘行同男人’的毛病。她对老公,管理得宽中带严,老公要同朋友逛酒家,可以,不过她也要一起去,去了还不说,她还要当场和男生一样搂女生:‘本姑娘也点一个。’这种大妹作风,想来真有点好笑。我认识一位新女性导演,人家问她你和男导演有什么不同,她说除了上女厕所之外,其他完全一样。我想这位漫画家太太,恐怕更胜一筹了,——她下一步,就要上男厕所了!女人夺权,在某些争平等的目标上是好的,不幸的是,女人在争平等时,常常得意忘形,为打倒‘大男人主义’而沦为‘大女人主义’,她争平等,却不与人平等相处,最要命的,她又想压人,要以‘行同男人’的愚蠢来压男人,于是,一切器小易盈的局面,便一一发生。因为女人要‘行同男人’,只能做个失败的男人。女人身无长物,她想上男厕所,未免大滑稽了吧?”

“这么说来,对女人,你喜欢不新不旧的?”

“我喜欢又新又旧的。”

“像——”

“像你。真正够水准的女人,她聪明、柔美、清秀、抚媚、努力、有深度、善解人意、体贴自己心爱的人。她的可爱,毫不属于‘新女性’那种嚣张型,或旧女性那种软弱型,但她的好条件,也不比她们少,只是有些条件是隐性的、蜜蜜柔柔的、淡出淡入的,像空谷幽兰,不容易被发现而已。当你发现了这种女人,你才知道她多采多姿,多么动人。像你就是。”

“可是,你不知道我有许多缺点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你说说看。”

“比如说,缺点之一是:你不喜欢我脱你裤子。”

“天啊!说了半天,你还没忘掉这类事!”

“脱女生裤子是何等大事!我立志做大事。在没成功前,我永远不会忘记;成功以后,我会永远回忆。”

“你把这种事当人生大事,你一生的回忆里,恐怕有大多这种镜头。”

“这种镜头才是爱情中最可取的镜头。你以为爱情中可取的镜头是什么?爱情的镜头其实只该有一个,那就是男欢女爱。爱情只该给高人这种情趣,高人有一个座标,”我把手横着一扫。“座标的下限是平静,没有负数的座标。高人相信男欢女爱是人类最大的快乐,这种快乐,是纯快乐,不该屏进别的,尤其不该羼进痛苦。痛苦是负数的座标。过去大师级的中国思想家胡适给朋友写扇面,他写着爱情的代价是痛苦,爱情的方法是忍受痛苦。我认为他全错了。在爱情上痛苦是一种眼光狭小的表示、一种心胸狭小的表示、一种发生了技术错误的表示。真正第一流的情人,是不为爱情痛苦的,像一位外国诗人所说的

啊!‘爱情’!他们大大的误解了你,

他们说你的甜蜜是痛苦,

当你丰富的果实

比任何果实都甜蜜。

OhLove!theywrongtheemoch.

Thatsavthesweetisbitter.

whenthyrichfiuitisSuch.

Asnothingcanbesweeter.

这才是不病态的爱情观。我也写过一首《爱是纯快乐》的诗,算是抗议‘少年维特之烦恼’

Leidendesjungerwerther。我背给你听:

爱不是痛苦,

爱是纯快乐。

当你有了痛苦,

那是出了差错。

爱是不可捉摸,

爱是很难测。

但是令爱的人,

丝毫没有失落。

爱是变动不居,

爱是东风恶。

但是令爱的人,

照样找到收获。

爱是乍暖还寒,

爱是云烟过。

但是令爱的人,

一点也不维特。

爱不是痛苦,

爱是纯快乐。

不论它来、去、有、无,

都是甜蜜,没有苦涩。

这才是健康的爱情观。反过来说,小说、电视里的爱情观却是病态的。我们看电视剧,每一个电视剧,不管是碧什么海、情什么天,或者秋什么雨啊、风啊,都是提倡非常错误的两性观念。他们把男女之间的关系搞得那么复杂、那么痛苦变态、那么纠缠不清、那么不洒脱,其实是错误的,男女之间应该很单纯、很快乐的。其实不该有任何痛苦,一有痛苦,就是你给弄错了、就是你发生了技术错误。所以,现代的罗密欧,不该是十七世纪萨克令(JohnSuckling)‘WhysoPaleandwan,fondlover?’(情人何憔悴?)式的,而该是三百年后核西尔(MargaretMitchell)笔下白瑞德(RhettButler)式的。克拉克盖博(CLarkGable)在《乱世佳人》(GonewiththeWind)中演白瑞德,演活了那个快乐的男子汉角色,他爱女人,却不失去气概、不失去必要的主动、不失去挤眉弄眼的玩世、不失去一定程度的philanderer的比例。philanderer该怎么翻?Philanderer动词是flirt,是makelovewithoutseriousintentions,加er后该翻做‘不太认真的大情人’,我觉得这样意译,才能得其真情。”

“反正啊,”小葇嘲起小嘴。“你就是‘不太认真的大情人’,你爱女人,但正如你那首诗所说的,‘只爱一点点’。”小葇停了一下,注视着我,却又兴奋起来,她像一个争胜的小学生,说:

“其实这是一首有趣的诗,我会背,我背给你听:

不爱那么多,

只爱一点点。

别人的爱情像海深,

我的爱情浅。

不爱那么多,

只爱一点点。

别人的爱情像天长,

我的爱情短。

不爱那么多,

只爱一点点。

别人眉来又眼去,

我只偷看你一眼。”

小葇小学生背书式的,背完了这首诗,我摸上她的脸,轻拍了两下。“叶葇同学的记性真好,叶葇同学在和别人眉来眼去的时候,还有这么多时间去过目不忘这首诗,她真不得了。”

“人家才不眉来眼去呢!对了,我问你,你是不是常常偷看别人一眼?”

“有时候不止于看。”

“还怎样?”

“还会‘二毛’一下。”

“什么‘二毛’?”

“‘二毛’是三毛减一毛。”

“三毛减了一毛,还剩二毛,是什么意思?”

“一毛是毛手毛脚,一毛是用毛笔写诗。”

“你用毛笔写诗干什么?”

“干什么?证明给这个岛上的所谓‘诗人’和‘书法家’看,我的诗比你们好一万倍,字也比你们好一万倍。”

“你的诗,明白如水,在他们眼中,不算诗。”

“在骗子眼中,诚实的人,不算骗子。”

“你说他们是骗子?”

“他们当然是骗子!他们什么都不会,就会写诗,但是那叫什么诗,只是把一大堆连他们也不清楚的抽象名词用代数游戏加工,加以排列组合而已。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自己在说什么,只是一些鬼画符而已。满纸画符而不知所云、满纸滥情而无病呻吟,但谁也不敢拆穿谁,此非骗子而何?”

“也许,他们说你太理智了,你不懂诗。”

“也许,我不懂诗,但我所懂的,却是什么不是诗、什么是诗的赝品,我懂得什么不是真的诗、什么是狗屁的诗、什么是狗屁又狗屁的诗。对诗的看法、对此地的所谓诗的看法,我深信是彻头彻尾的骗局,此地所谓的诗人,其实就是骗子!四行的诗人就是四行的骗子、十四行的诗人就是十四行的骗子。”

“因此你就说他们是狗屁。”

“岂止狗屁,还是狗屎呢!我讲一段几年前‘余姓大诗人’跟我的对话给你。有一天,我嘲笑他只有无病呻吟,没有动作、没有反抗。他说:你说我们没有动作是不公平的,我们也在动,只不过方式跟你不一样,我们也在写诗反抗。我说:你们那叫什么诗!那叫什么反抗!你们的诗,连你们自己都不知道它在说什么,谁又知道你们在说什么?谁又知道你们在反抗什么?压迫人的看不出来你们在反抗他们,被压迫的也看不出来那是在反抗,也看不出来一点安慰或鼓舞,而你们现在竞说那是反抗、那是动作,真是胡扯。我现在以诗对诗,把你们的诗一炮打死——虽然根本就是死的,我的诗的题目叫《你的诗是很狗屁的》,全诗如下:

你呀诗人的狗屁的诗呀

我啊请你们拿回去搽狗屎吧

这就是我对你们全部的批评。他说:你怎么可以这样?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诗人?什么狗屁狗屎的?我说:我告诉你,诗人啊我的诗人,为什么要狗屁啊狗屎的,我给你用一个笑话来说明:有一个又糊涂又凶得要命的县大爷,一天在县政府大礼堂训话,正好跑来一只狗,那只狗在礼堂门口先拉了一堆屎,然后跑进礼堂,跑上讲台,当众放了一个屁。县太爷一下子没有弄清,问这是什么?左右说:是屁。县太爷大为震怒,桌子一拍,大叫来人啊,给我把屁抓起来!这狗一听,拔腿就跑,左右的人去追,当然追不上狗,于是垂头丧气,把门口的狗屎包了一包,带了回来。县大爷说:抓到没有?左右说:主犯逃掉了,现在拿得家属在此!——懂了吧,诗人啊我的诗人,我叫你把狗屁的诗拿回去搽狗屎,这就是答案。他说:你太刻薄了,你这种态度也不是正视问题,你总不能因为你不借诗,就说我们的诗不是反抗、不是行动。我说:反抗?行动?你又放狗屁了。我刚才说过,你们根本不知所云,压迫人的和被压迫的也都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,但压迫人的只要看到你没反抗他,他也愿意把你拉到身边,算做统战的战果,这也就是你们的狗屁诗都被他们选到‘战斗文艺’里面的缘故。他们要知道你们是反抗,还会这样选来印去吗?所以你说你是反抗,正好相反,他们看来却是合作。至少把你们拉到文艺大会来,一起大合唱。你们说你们那些是行动,我看那种行动大概是小规模的吧!再来一个笑话:有个卖木材的商人,一天碰到一个长得像你诗人啊诗人样子的人,他问木材商是干那行的?木材商说我是卖木材的。木材商反问说你是干那行的?他说我跟你先生同行,只是小规模的。木材商问他怎么小规模法。他说:我是卖牙签的;——懂了吧,诗人啊他妈的,如果你们那种居然也叫反抗、也叫行动,那只好说是卖牙签式的小规模的吧?你们的反抗、你们的行动,已经小规模到变成一具棒棒型的按摩器了,震在压迫人的要害上,可真舒服得很哪!因此之故,如果我是国税局局长,要抽三种税:一医生写文章,抽税;二、画家写文章,抽税;三、诗人写诗,抽税。抽前两种人的税,为了医生和画家不务正业;抽后一种人的税,为了诗人专务正业。诗人实在不是一种正业,因为照爱默生和梭罗等的说法——人人内心深处都是诗人,人人可以成为诗人。既然大家都是,为什么有人却专门以诗人自居,整天摇头皮尾,写那不知所云的狗屁?他们除了只会将一些抽象名词排列组合一阵外,弄出来的,全无丝毫意义。从这种观点来过滤,他们不但不是诗人,愿倒是前面所说的骗子。甚至还不如骗子,骗子至少知道他持以行骗的内容是什么,可是要命的诗人呀,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。”

“你既然用这么轻快洒脱的态度面对爱情,又这么无情,又自称你是诗人,罚你立刻写首诗来描写吧,给你十分钟,够不够?”

“十分钟写好诗不够,写烂诗可以。”我低着头说。

“那就写烂诗。”说着,她推出纸笔。

“那烂诗就问世了。”我拿起笔来,随手写着:

不爱那么久,只爱这七天。

计时正倒数,无时不寻欢。

携手水之调,分手山之颠。

余晖山和水,永远不孤单。

不爱那么久,只爱这七天。

秋来比人早!夏去在客先。

花落春犹在,路尽鸟还喧。

余情我和你,永远不孤单。

写好了,递给小葇。她念了一遍,抬头看着我。“你的文思可真快,又押韵呢。很多诗人的诗不押韵。”

“既然叫做诗,当然以押韵为上,不押韵的诗,只证明了掌握中文能力的不足。台湾的所谓诗人和译诗家,既不诗又不韵,像性无能者一般,是‘诗无能者’,却整天以阳痿行骗,我看真是笑话。”

“你又骂人了,难怪诗人们,不论新旧,好像都不承认你是诗人。”

“我根本不屑于这小岛上对我的承认。”

“可是,你好像承认他们,不然你花这么多时间骂他们干什么?”

“我骂他们,并不是承认他们,只是觉得他们是拦路的老鼠而已。你当然不以鼠辈为敌人,可是它们拦在那儿,你只好打鼠辈,把它们打开。”

小葇笑着,笑得好开心。“你呀!你真缺德,难怪你有这么多仇人,因为你到处拆穿别人,从老鼠到鸽子,你一一拆穿,一个也不放过。其实至少你该放过诗人,因为这里的诗人只是鸽子。”

“我拆穿他们,只为了他们不是真鸽子,而是pluckapigeon。真正的诗人绝不是这样子的。真的诗人是不把诗当‘嘲风雪、弄花草’的,这是白居易的话。白居易说诗是该‘救济人病,裨补时阙’的。他曾编《讽渝集》,收诗一百七十二首批评时政,他要求统治者‘欲开壅蔽达人情,先向歌诗求讽刺’,结果诗一发表,‘权豪贵近者相目色变、执政柄者扼腕、握军要者切齿。’白居易是唐朝创作最丰富的诗人,写诗三千首,他要求诗要能‘老妪能解’,老太太都能听得懂,他的诗,当时流传各地,很受欢迎。有的妓女甚至以会背《长恨歌》而增加身价。他‘自长安抵江西,三四千里,凡乡校佛寺、逆旅行舟之中’,往往有题他诗的、背他诗的各阶层人士,他之受人欢迎,由此可见。这才是真诗人啊!即使他是鸽子,也是真的鸽子!”

“所以,你就不断的挖苦这里的诗人,你说他们是狗屁、狗屎,无病呻吟。”

“真是无病呻吟。清朝的。梁鼎芬,有一封给朋友的信,说他唾觉睡不着,就躺在床上呻吟,‘往往哼之达旦。’他的仆人半夜惊醒,不知道老爷在吟诗,以为老爷病重了,就爬起来,迷迷糊糊跑去照顾他,他气得‘喝之乃悟’,要把仆人骂跑,才能‘天空多么中国’,你说多有趣!这就是无病呻吟故事中最妙的一个。”

“梁鼎芬的诗狗屁、狗屎吗?”

“这个人是很真诚的保皇党,他的大脑是浆糊、诗也是浆糊,尚非狗屁狗屎。他临死前说:‘人心打死尽,我辈不可死,尽一分算一分。’他的精神可嘉。”

“在这里的诗人精神不可嘉吗?”

“他们有什么精神!用一句台湾阿婆的话:‘没这么大的屁眼,呷那么多泻药!’他们的精神,只是放狗屁、拉狗屎而已!没屁没屎又强吃泻药,真辛苦了他们的屁眼!”

小葇捣住我的嘴。“不许你老说这么多不雅的话。你说这些话,最有精神。你每天做这么多的工作,还有精神挖苦别人,你真精神可嘉!”

“我在做预备军官的时候,听到一个国民党老粗总司令的笑话。老粗总司令在司令台上训话完毕,带头喊口号,糊里糊涂,把口号‘国父精神不死!’喊错了,喊成了‘国父不死!’他背后的政治部主任赶忙抢前一步,提醒他:‘还有精神!’他吓坏了,随口就接着喊‘还有精神!’”

小葇笑着,她用柔细的手指捏我的脸、用晶莹的眼睛端详着我,像是幼稚园女老师疼爱一个小顽童。我对她注视着、注视着,享受她那纯真、可爱的神情。几十年后,“也信美人终作土”,她的纯真与可爱都将化为尘土,但是,在后一代的眼中,她是不是“还有精神”呢?更令人可惜的,是谁有资格和能力来记录她的精神呢?大概只有我有,可是,那时我早就不在了。所以,趁我还在的时候,我要记录小葇,不一定记录在笔底,我会记录在水中、在床上。在那令人灵魂飞扬的时候,做记录的,不再是笔、不会是笔、也不该是笔;那时的记录工具,是跋扈的它、洋溢着坚挺,一次又一次的,让被记录者死去活来、活来死去,倒不是不管情人死活,而是当它进入情人的时候,在死活线上,情人宁愿欲仙欲死。宁愿死去,在你身上;宁愿死去,在坚挺的蹂躏里。

我跟小葇说:“古代的庄周,就是哲学家庄子,有次做梦,梦到自己是只蝴蝶,开心无比,根本不知他庄周是老几。忽然梦醒了,发现自己不是蝴蝶,分明是实实在在的庄周。他下结论是:‘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?胡蝶之梦为周与?’不知道是庄周做梦化为蝴蝶呢?还是蝴蝶做梦化为庄周呢?他顺着提出哲学问题,他说庄周与蝴蝶必定是有所分别的,这种形象的转变,叫做‘物化’。战国时宋大夫韩凭,有个漂亮的太太何氏,被康王看中,抢去了,还把韩凭关起来、罚他筑长城。韩凭就自杀了。何氏私下穿了用药水腐蚀过的衣服,在与康王登台时候,从台上向下跳,左右赶忙去抓住她,可是被腐蚀过的衣服立刻碎了,化为蝴蝶,抓不住,何氏就摔死了。但在衣服里留下遗书,愿与韩凭合葬。康王大怒,故意把他们分开葬,使两个坟可望而不可即。但是,一夜之间,两座坟各有树木生出,根连于下、校连于上,有两只鸟像鸳鸯,常站在上面,早晚悲呜。后代的人说这是韩凭、何氏的精魂所在。宋朝王安石有首诗写这段故事,名字叫《蝶》,他的诗是:

翅轻于粉薄于缯,

长被花牵不自胜。

若信庄周尚非我,

岂能投死为韩凭?

全诗把两个有关蝴蝶的掌故,那么贴切的融合在一起,写得非常出色。王安石是有大境界大怀抱的文学家兼政治家,在这首诗中,他以怀疑主义者的眼光、以非我之说,质疑何氏的投死行动。在哲理上,这种怀疑固有所本;但在情理上,却未免抹杀了人间浪漫主义的气质。——纵在哲理上人可能是蝶梦一场,但做了蝴蝶,比翼不成,又何妨为情人投死呢?庄子以庄周与蝴蝶必定有所分别而言‘物化’,其实,纵有所分别,也可以‘理化’。——做为蝴蝶,也可以殉情啊!也有资格殉情啊!我读了王安石的诗后,把它后两句给改写了:

翅轻于粉薄于缯,

长被花牵不自胜。

纵信庄周原非我,

何妨投死为韩凭?

你觉得怎么样?”

“好动人的故事,好动人的诗。”小葇扇起两手,做蝴蝶状。“韩凭和何氏的殉倩故事虽短,看来比《罗密欧和茱丽叶》那悲剧还凄凉。不论长短,都‘教人以生死相许’,这种爱情,可真爱到顶点了,而顶点就是一死。除了一死,他们能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吗?”

“有时候的确没有。尤其像韩凭和何氏这种遭到外力的压迫,硬把他们拆散的暴力情况,殉情不失为一种解脱。不过有人是不殉情的,但也不能说那种爱情故事不动人。最有名的例子是清朝冒辟疆与董小宛的故事。冒辟疆就是冒巢民,是明朝的有名文人,他在明朝亡国以后,跟清朝不合作,周旋了五十多年。他们那个时代都讨姨太大,有一个女孩子童小宛,十八岁就嫁给他当姨太大,此后九年之间,他们在乱世中逃难、在乱世中图存、在乱世中寻欢作爱、在乱世中琴韵书声,他们形影不离,才子佳人,一直是人们眼中的神仙画面,有一次他们一起到山中远足,两人都穿着薄纱的轻衫,被游客们发现了,他们走到那里,游客们就跟到那里,指说他们是神仙,你说多有趣?多动人?这一对情人,不但在山中是神仙,在家中也是。他们住在水绘园艳月楼,两个人一起看书,一起画画,完成了不少艺术品,我就收藏过一件,我拿给你看。”

我从柜中拿出一件锦盒,锦盒打开,一股樟脑的气味随着出来。锦盒四面都是缎子包的软垫,保护其中的一件手卷,手卷边上有一斑驳的字条,上面工笔写着:“冒巢民董小宛夫妇合壁卷真迹神品”。我小心翼翼的拿出来,放在桌上,慢慢拉开手卷给叶葇看。手卷前面裱的是冒辟疆的兰花枯石,画笔生动,再看下去,就是董小宛的七只小鸟,个个画得娇憨可爱。我看叶葇全神贯注,显然的,这件焦黄的古物引起她的兴趣。

“在你眼前的,至少已经三百五十年了。”我提示。“这是一件二合一的手卷,非常罕见,我已经收藏十多年了。”

“我想,这对情人生前死后都在一起,再加上在艺术作品上也在一起,真可说是永不分离了。”

“你错了。他们生前只在一起九年,死后也没听说埋在一起。”

“只九年?”

“只九年。董小宛在二十七岁时神秘的死去了,冒辟疆写了一本《影梅底忆语》的书来怀念他的情人,书中一一描述他们生活的细节,可是最后涉及董小宛死的情形,却用奇怪的行文一笔带过。后来有人研究,发现董小宛是被北方的军人给抢走了,辗转送进皇宫里,冒辟疆无计可施,也有口难言,只好托言董小宛死了。这一佳人生离死别、才子讳莫如深的悲剧,就这么演出了。虽然如此,冒辟疆本人,从四十岁起到八十三岁止,在董小宛死后这四十三年间,他一直怀念他们两人这九年的神仙岁月,他说他‘一生清福’都在这‘九年占尽,九年折尽’,这是很动人的说词。古人诗说‘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’,正因为人生清福,已在沧海之上、巫山之顶,有过登峰造极的美好经验,所以,一旦沧海过尽、巫山归来,看别的水也不够看、看别的云也不够看,结果倒不如不再寻求新欢了,因为旧爱永远是他的新欢。冒辟疆以九年享尽‘一生清福’,再以余生的四十三年回味那九年神仙情侣,人生至此,于愿已足了。”

“如果,”小葇停了一下。“如果你是冒辟疆,你也这样吗?”

“第一那要看我遇到的是不是董小宛。”我说了,就停下来。

“第二呢?”小葇追问。

“第二,就便是董小宛,但当董小宛消失了,除非我也消失了,否则既然活着,或许不该排除有缘再见到另一个董小宛的可能。因为,像董小宛那样可爱的女人不应该只有她一个。人生既活着,就要多采多姿啊!”

“我知道你了,万劫先生!”小美有点幽怨的样子。“你不会做冒辟疆第二的,因为你要找董小宛第二!”

“我说过,除非自己也死了,否则,冒辟疆式的固然可圈可点,万劫式的其实也可喜可贺。毕竟,人生不一定要自绝于人——自绝于可爱的女人。处境既然是‘无可奈何花落去’,未来就该是‘似曾相识燕归来’,除了董小宛第二,谁会‘似曾相识’董小宛呢?记得汉朝苏武吗?他出使匈奴,自知此去凶多吉少,他留下凄凉的五言诗,其中一段对他的情人大太说:‘努力爱春华,莫忘欢乐时,生当复来归,死当长相思。’结果呢,他到了匈奴,就被扣留,一留十九年,他的情人太太改嫁了。并不是当年他们爱得不够,而是人生碰到了生死劫难、碰到了生离死别,最后爱情发生移位,其实不能责怪那一方。当董小宛消失的时候、当苏武消失的时候,人应该学会不用悲剧处理遭遇的能力。”

“不过,董小宛死没死、有没有被抢走,毕竟是一个传奇,事实到底怎么日事,永永远是一个谜团。”

“有历史家考证董小宛并不是清官里的董鄂纪。事实往往可信不可爱、传奇往往可爱不可信,甚至非常荒谬。但有一种哲学观点是:‘因为它荒谬,所以我相信。’——这不是求真派的态度,却是唯美派。求真的人有时也许该网开一面,让人荒谬一下,甚至让自己荒谬一下。对董小宛的下落,连当事人冒辟疆都含糊而过了,历史家再把这一传奇追杀清楚,推翻为止,多扫兴啊!”

“你说得也是,但关键在董小宛到底是二十七岁死了呢?还是被抢走后没死呢?两种情况,是两种根本不同的结局——虽然都是悲剧形式的结局。不过,对冒辟疆而言,不论死别或生离,都是情缘已尽。如果属于死别,比较单纯,心上人因病而死,谁也没办法;如果属于生离,被抢走了,则他能够把生离视同死别,把被抢走的心上人当作病死的人,照样写书怀念,对被抢走后的一切一律按下不表,这种作风、这种解释、这种断代,也真别开生面也别开死面了。”

“如果董小宛当时根本没死,冒辟疆无奈之下,只好把她写得将生作死;如果当时死了,冒辟疆回忆之下,又把她写得虽死犹生。总之,从生死线上到生死线外,这都是一个两难式。唉,小葇啊,我们也生逢乱世,从生死线上到生死线外,什么结局,也都茫然不晓。我们无法避免悲剧,只是勉强用喜剧的眼睛去看悲剧而已。冒辟疆和董小宛的悲剧,谁知道会不会大同小异的历史重演呢?”

“也许会重演,”小葇说。“只是不会演在我们身上吧?”

“谁知道呢?”我轻轻拍了她一下。“江山各有悲剧出,也许我们的演出,比他们的更动人呢。”

阳明山沿仰德大道而上,就有警察局三座,德还没仰到,就先仰到警察。国民党说“国民党永远和民众在一起”,这话有一段省略式,全文该是“国民党永远和警察在一起,警察永远和民众在一起”。如此代为补正,意思才告完整。警察以外,阳明山上还有“比警察更亲爱的”一票人,那就是神秘的特工人员。他们穿的,总是便衣,从外表上,你很难分辨他们与一般人有何不同,但从小动作上和眼神上,如果你眼尖,你还是可以假定他是。小动作总是鬼鬼祟祟的、眼神总是闪闪烁烁的。并且,倒真是典型“陶渊明式”的斜眼呢,当你发现他正斜眼看你而逼视他的时候,他的闪闪烁烁,便立刻转换成鬼鬼祟祟。

阳明山上除了警察外,这种神秘的特工人员也无所不在,不过,他们是按照密度普遍分布的,并不是特定地点的专案锁定。一旦他们锁定了特定地点,就可知道,这一地点,一定有专案发生了。而特色就是,针对一幢房子,开始有形迹可疑的人出现,他们先接班监视着房子,再根据情况,展开对房子中出入的人跟踪监视。这种跟踪监视,他们还有术语呢,叫做“跟监”。

这一阵子外面可是风声鹤唳。虽然我早已预感到这个被称为“警察国家”的小朝廷不会放过我,但我认为他们动手抓我前,为了给他们美国主子看,不大会用言论上的罪名;换句话说,明明是我在言论上面开罪了他们,但他们抓我的理由,却不愿背上打压言论、干涉言论自由的黑锅,他们要酝酿出其他罪名,而这一酝酿,会使他们的抓人行动有以延缓。不过,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?”还愁找不到罪名吗?而这一阵子风声鹤映,却又与“台湾独立运动”不无关系。台独运动者非常盼望找到一位有头有脸的外省人支持他们,竞从行驶中的火车里,散发出“欢迎万劫先生加入我们行列”等传单,这下子给了特务头子们好藉口。他们也乐得相信,因为万劫加入台独成真,他们可真升官发财了,以万劫的知名度,他们当然破的是大案子。大案一破,调整职务,此之谓升官;散发奖金,此之谓发财。所以,罗织万劫这个罪名,是符合台独分子和特务头子们的双方利益的。虽然把根本反对台独的我罗织成台独分子,实在荒谬,但我会笑着迎接这一荒谬,就像那古代的豪杰人物岳飞,当皇家特务来抓他的时候,他的反应竟是笑。为什么不笑呢?像我们这种豪杰人物,要整我们,任何罪名其实都是可笑的,我们屑于争执罪名吗?岳飞后来被勒死在监狱里,那时他比我大四岁,只有三十九岁,罪名是“指斥乘舆“”,字面上的意义就是骂了皇上的车队,罪名可笑吧?要上十字架的人,谁要讨论罪名荒不荒谬呢?所以,反应只有笑最好。在十字架前,拘泥的人说出一切,洒脱的人笑出一切。

在没认识小葇以前,我在山居出入时,便感到附近情况怪怪的了。我的书架上有一本《美军犯罪侦查》的小册子,里面有许多实例,我用实例去核对,发现绝非我疑神疑鬼,的确已有被专案锁定的迹象。我住的房子是一条死巷,死巷有几户人家,我是最后一户,往往在巷口,尤其是白天,常常站着类似“比警察更亲爱的”可疑人物,在朝巷里东张西望。也许太枯燥了,他们有时会躲在巷口转弯的小杂货店里,我路过的时候偶尔瞄他们一下,回报我的,往往是头偏过去的斜眼。由于我在大学毕业后做预备军官,有带部队的经验,我清楚知道老士官老班长们的习惯,包括他们的“身体语言”。这种人穿起便衣来,就跟东张西望的这票人绝对神似,一般总是黝黑、平头、结实;面有风霜,衣着不怎么合身,绝不看任何书,只是闲在那儿。

小葇来了以后,情况好像更怪异了。我跟她出来散步时,发现有人远远的走在后面,我不动声色,当然也没告诉小葇有一次散步,忽然引起我的回忆。我指着一排建筑说:

“现在是一排丑丑的大楼房,以前这里可是几幢单门独院的花园平房,其中一幢,是我一位姓罗的好朋友的家。一天晚上,大队人马包围了他的家,进去搜查,原因是有人检举他,说他午夜在家打电报,非‘匪谍’而何?结果查明之下,原来是我这好朋友在练习打字,打字机竟变成‘通匪’工具了。白色恐怖多厉害!还有更妙的呢!苗栗地区,有个地方也叫阳明山庄,也发生‘匪谍’事件,一户人家,也被检举,说屋里的人在打电报,于是大队人马也一拥而入。结果查来查去,连打字机都没有,后来细查之下,发现远远的果然有类似打电报的声音,循声追过去,原来是屋外草堆中传出的,照明之下,原来‘匪谍’不是张三李四,而是一只蚱蜢。基督教《旧约》里‘传道书’上说:‘蚱蜢成为重担。’现在我可印证出‘重担’的真正意义了。这又是白色恐怖,你说厉不厉害!不过,检举‘匪谍’的人多,惹来麻烦也不少。检举‘匪谍’的,糊里糊涂,弄得同‘匪谍’一起坐了牢,也大有人在。‘国特’们办案,你不知道他们心理,他们是被告宁滥毋缺、宁多毋少的。他们‘闻过则喜’——闻别人的过,也‘毁人不倦’——毁灭人的毁,他们办案,觉得被告人数不足时候,就会把检举人一并拉进来充数,所以啊,你检举了‘匪谍’,你可能同时也变成了‘匪谍’!在检举‘匪谍’以外,还有一种同类的检举,就是检举反动传单;反动标语。‘国特’们鼓励检举这些,声称检举者有赏,不检举者有罚。于是,小民领命,在地上捡到了传单,或在公厕里看到了粉笔字,就直奔官府报告。不料‘国特’们收到这些,破案为难,可是不破又不成,于是干脆就地取材,把检举人横加罪名,说发传单者即阁下、在毛房门后写‘打倒蒋××’者亦阁下,阁下以检举人始,以谎报人终,他领奖金你坐牢,一幕反共抗俄大戏,最后以鼻青眼肿收场。还有一种检举,是跟以上检举别异其趣的。以上检举是检举别人,这种检举却是检举自己,这就是所谓‘匪谍自首’。‘国特’们号召‘匪谍自首’,信誓旦旦,保证自首以后既往不咎,有些人弄不清白已是不是‘匪谍’,为了安全,先‘自首’了。这下子麻烦大了。因为你一‘自首’,‘国特’们就如获珍宝,以为你是中共地下工作负责人,一切唯你是问。结果一问三不知,‘国特’们不高兴了,遂赐阁下以最新罪名——‘自首不实’,就是虽然‘自首’,可是有所保留,不老老实实交出关系。结果阁下‘自首’未成,反倒罪加一等。他领奖金你坐牢,‘幕弃暗投明大戏’最后也以鼻青眼肿收场。”

又有一次小葇和我散步,经过丑丑的“中山楼”,又引发我的白色恐怖故事群。我对小葇说:“白色恐怖抓的人,十九是冤狱,并且冤得令人哭笑不得,这座‘中山楼’就是一件。它的建造人的丈夫姓傅,叫傅积宽,是个傻呼呼的胖子,在一公家机关做事。双十节的上午,被派公差到总统府前面做庆祝代表,当天烈日高照,大家站得不耐烦,同事开玩笑说:老傅,等一下蒋总统出来,喊万岁时你敢不敢不喊‘蒋总统万岁’而改喊‘傅积宽万岁’?傅积宽开玩笑说:‘有什么不敢!等下子喊给你看。’他说话算话,真在众口一声时喊了自己万岁,结果被比老百姓还多的治安人员发现,抓到牢里,判了五年。牢里有一个笑话。一天囚犯放封时,在小院中散步,一个新来的囚犯哭哭啼啼,管理员班长问他判了几年,他说:‘判了十年,真冤枉啊!’班长冷笑说:‘一点没罪的,判五年;你判了十年,多少有一点罪。’傅积宽的五年,就是‘一点没罪的’喊了自己万岁,自己喊自己万岁是不可以的。”

“万岁不能喊,可以喊‘万劫’吗?”小葇问。

“‘万劫’我只许你喊,并且在卧室那个时候喊。”

小葇脸红了。“你真不好,万劫先生,谈什么你都扯到那个时候的事。”

我搂住她肩胳。“我喜欢你喊我的名字。自杀在浴缸里的美国女诗人莎拉替滋代尔(SaraTeasdale)有一首诗描写情人在海边呼唤死去情人的名字,在床上抱着情人喊他名字总比一个人去海边喊好一点吧?”

“还是不好,还是不如在‘中山楼’这里喊比较好。”

“0K。可是拜托你,只喊‘万劫’就好了,可别喊‘万劫万岁’啊,虽然我希望你这样喊,因为一喊,你就和我一起坐牢了。”

“我也是‘匪谍’吗?”

“谁说‘匪谍’才坐牢的?我中学的一位老师,他声言不交任何朋友,为了怕交到的朋友是‘匪谍’。当时我十几岁,颇怪此公交友门槛大严了。后来我从十几岁活到三十几岁,才恍然大悟,觉得这位老师的门槛不是大严而是大宽了。因为朋友不全是‘匪谍’,有些朋友虽非‘匪谍’,但其可怕有过乎‘匪谍’者。——‘匪谋’充其量只吓破你的胆,但朋友呢,却伤了你的心。”

“你指朋友是谁?”

“是台独分子。”

“你是台独分子?”

“我才不是,正相反的,我是反对台独的。但是台独分子是我朋友,在他们受难时候,我帮助过他们,不是政治上的帮助,是人道上、友情上的帮助。”

“他们伤了你的心?”

“可以这么说吧。他们恩将仇报,把我咬成台独分子以壮声势。在政治上对他们没什么好责怪的,但从友情上,他们太菜了。他们阴谋咬我坐牢。”

“那官方会查清楚,知道你不是。”

“官方查不清楚,也不想查清楚。大家其实都盼我坐牢。我过去干的跟官方过不去的事也大多了,早该坐牢,什么罪名,都不重要了。并且,我愈来愈感到,有一天,会有辆大黑轿车来接走我,那一天并非远在天边,而是近在眼前。”

“可是,你走了,我怎么办?”

“你可以到海边喊我名字。”

“去海边总可以喊‘万劫万岁’了吧?”

“海边有海防大队,他们会突然冒出来,像沙滩上一个个冒出来的螃蟹,把你抓到牢里。”

“到牢里可以看到你吗?”

“男女是分开关的,当然看不到。”

“看不到你,那还喊‘万岁’干嘛?”

“‘万岁’还是不妨喊。你可以喊‘螃蟹万岁’,它们就会互相抓起对方来,你就趁机逃掉了。”

“谢谢你救我一命,你真好。”小葇笑了,倒在我怀里。

为了多了解一下外面的动静,又不愿叶葇担心,我会找藉口出去一下,只留她一人在家。藉口总会找到一二的,到巷口转角小店买日用品就是最好的,而在买东西的时候,最能观察“他们”的动态。

七月三十一日下午两点后,我到小店去了一趟,气氛有点肃杀了,“比警察更亲爱的”似乎更密集了一点。在我朝小店货架浏览的时候,一个又高又黑像老士官一样的人走过来,叫我一声“万排长”。“万排长”是我做预备军官服役的职务,很久没听到这种称呼了。我仔细看他,十分眼熟。

“万排长大概不记得我了。在十七师,有一次临时编组组成搜索大队,共分三个中队,排长你在第一中队,我在第三中队,并且是队长。那时见过排长。”

“噢,难怪看你面熟。你贵姓?”

“敝姓刘,卯金刀刘。”

“刘队长你好。”我伸出手来。

“排长好。”他握我的手。

“你还没退伍吗?”

“退伍还早。我已经离开十七师了,现在调到别的单位了。”

“怎么在这里幸会了队长?”

“正好上山看看朋友。想不到这里碰到排长,多年不见了。排长是我们佩服的人,请多保重。我有事,要到后面去一下,排长,后会有期。”

他说完,就匆匆走了。

我买了一些用品,正结帐的时候,背后有人走过,忽然地上掉下几个铜钱,那人蹲下去捡钱,有的钱掉在我脚下,我也蹲下来帮他捡。突然间,一只手掌在我眼前固定了一下,上面赫然写了七个字:“今晚八点,要准备。”手掌立刻缩回去了,我一看,蹲下来的正是“刘队长”。他向我使了一个眼神,捡了钱,说了一声“谢谢”就走了。

我完全明白了。

从巷口小店回来,我知道过不了今夜了。今天是1970年7月31日,现在是下午两点半,距离八点,只剩五个半小时与小葇在一起了,分别,就在眼前了。

还有五个半小时,我要对她说话,不断的说话,用嘴巴对她说话,用身体对她说话,要疯狂一点说话,要世纪末一点说话。我也要叫她疯狂一点、世纪末一点,我要她为我做出每一种姿势、要她从每种姿势里享受深度和角度、长度和硬度,我要她清清楚楚知道她是为它而生的、为它而活的,并且每一次都是为它而死的、暂时死的,我要她呼唤它的名字、描写它的形状、叙述它的动作,并且用呼唤、描写、叙述它的小嘴巴,吮吸它、惹它、逗它、舔它、轻咬它,像吹口琴、吹长笛一样的引起它的回响与绝响。我决定了,不需要其他的千言万语了,一切交给它、归于它,由它凌驾千言万语、代替千言万语,它本身就是千言万语。言语对它只是附丽,它是基础的、稳定的、强悍的、侵略的、伸缩自如也来去自如的,言语对它只是配音、只是伴奏、只是欢呼、只是赞美,像一个出场的格斗武士,他诉诸的,只是肌肉、暴力与征服。至于有没有垂怜,要看弱者取悦我的程度,事实上,我无法不垂怜小葇,在我面前,她永远是弱者。

在不知变化了多少种姿势以后,我最后回归基本面,回归到那最基本的姿势。

“我们在做什么?”我停下来,左手支起上身,右手分别抚摸她的小奶。

“不是我们,我没做什么,是你做什么。”小葇喘息方定,立刻慧黠的说。

“我在做什么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不罚你是不行了。你知道什么是‘九浅一深’吗?”

小葇摇摇头。

“这是中国房中术的一种,我教你,让你知道,让你说知道。”说着,我开始默数,用极慢动作的浅入,一次又一次的重新进入她身体,每次进入都是用巨大的顶端撑开、撑开,以交合点为中心点,正反做一百度以上的旋转,正转、反转、反转、正转……一次又一次的,使她陷入无奈、无助、呻吟,而又渴望的状态,当漫长的“九浅”过去以后,“一深”在突然间插入,那种突来的快速、那种突来的深度、那种粗大、那种残忍,逼得小差尖叫起来,她双手推着我的肩膀、抓着我的肩膀,哀求着。

“不能这样、不能这样,求你不能这样。”

“好的,”我以胜利的口气说:“说你知道,知道我们在做什么。”

“好的好的,知道知道。”小葇气急败坏的。

“你说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我要你说。”

“我说我知道。”

“我要你说出你知道什么?”

“‘人贵自知’,我自己知道就好了!”

我笑起来,她真聪明乖巧。到这步田地,她还歪曲真理。我赞美她:

“你可爱死了,在这种情形下,在快被男人‘强暴’死之前,你还这样。”

她羞涩的笑了一下,立刻轻锁双眉,摇头求我:

“我让你做了,你看我已这个样子了,我觉得好狼狈、好难为情,求你不要再让我说了。我答应你下次说,下次一定说,说两遍。”

“你有一万个下次,过去你骗了我一万次,最后一次‘下次’在上次已经用光了,这次没有了。”

“嗯……还有嘛,还有一次。”

“一次都没有了。”

“那就这样好不好,这次不说,下次连说两遍,加倍奉还,总成了吧?”

“下次说两遍,可是其中有欠了这次的一遍,所以两遍只不过是还清旧欠而已,怎么叫加倍奉还,你又想骗我是不是?”说着,我又动了一下。

“不敢不敢,我答应下次付利息。”

“什么利息?”

“三分利。”

“怎么付法?”

“请去查利率表。”

“我不要听你又在耍花样,我要你说出来三分利是什么?”

“三分利是除说两遍外,再说百分之三遍。”

“百分之三遍怎么说法?”

“下次还你的时候你自然知道。”

“我在床上是开当铺的,利息都是先扣,看你这样可怜,我饶你下次再说,可是利息得先扣,并且追加到六分利。”

她听我饶她,高兴起来,眼泪还在脸上,可是破涕为笑。

“合法的生意都是连本带利一起还,你先扣,并且要高利,你在搞地下钱庄。”

“我就是地下钱庄。你不接受,就算了。”我又动了一下,威胁一直在里面,并且一次又上次颤动着,保持坚硬与满足。

“我接受!我接受!先扣就先扣!六分就六分!”

“好,你先说给我听。我们在做什么。”

“不是我们,是你。”

“好,是我,我在做什么?”

“你…!”她侧过头,窘迫不堪。

“我在等你说。”

“你在……”她闭上眼睛。

“眼睛睁开,看着我说。我在做什么?”

“你在做‘残忍的伏地挺身’。”

“真会说话!真会逃避!真会躲!我承认这七个字够得上是六分利了,我承认这七个字是我的小女人给我的最聪明最巧妙的利息。好了,我不为难你了。这次你说够了,本钱下次再还。”

“下次再说。”

“‘下次再说?’你又用双关语。这四个字的意思可做肯定解释,就是下次说给我听,也可做含混解释,就是说不说下次再决定,你到底指那一种?”

她笑了。伸出食指,轻触了一下我鼻尖。“你这聪明过分的,我怎么骗得了你。”

“看你也骗不过。”

“可是,”小葇哀求。“可不可以放过我,让我起来,太久了、太多了,你的身体!”

“可以,但你总要具体向我描写一点,描写它的感觉,只说一句就好。”

“好,说一句,就说好像是什么东西在插我吧?”

我连顶她两下,她叫着。

“好像!是好像吗?”我问。

“是真的!是真的!不是好像!不是好像!”她赶忙更正。

“是什么东西?叫出它的名字!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我又猛插她一下。她叫起来。

“知道!知道!”

“是什么东西?”我又问。

“是什么东西?”她答。

“我是问你。”

“我是问你。”她故意在学我说话。

“这次可不饶你了!我这次可要……”我突然狠狠的插了下去,她尖叫着,我快速抽出,又猛然插入……

“啊啊啊……啊啊,疼死了,我要死了……快停,快停住,我说我说……!”她哀求着。

“好,你说,你说它叫什么?”我顶住她,追问。

“好,我说、我说,可是你不要顶我。”

“你可以选择答我:一、什么东西在被欺负?二、什么东西在欺负你?这两题你一定得答一题,你再拖,我要你两题全都得答。”我说着,并做着就要进一步欺负她的姿态。

“好,我答、我答。”她半哭着哀求着。“但我求你等下让我书面答覆,不要遏我当你面说,或者关上灯说,或者你闭上眼睛,我再说。”

“为什么要我闭眼睛?”

“我怕我说的时候你在看着我。”

“我就是要看着你。那是我最大的享受。”

“那请让我闭上眼睛。”

“也不行。”

“至少让我戴上大阳眼镜,不要这个样子,我好难为情。”

我同意了,把床头的太阳眼镜递给她。她戴好了。我又来了。

“你该说了,两题你一定得答一题。”

“你可以代我回答,用你的心代我回答,不要用嘴说出来。你心里答的,就是我的答案。你满意了吧,那就是我的答案。现在,你让它满足了吧,我有点疼它了,它一定胀得很不安了。我要为它向你求情,让它流掉。”

调情做得很久了,胀在那儿的,一直听命等待,真如小葇所关心的,也该让它满足了。事实上,我对它能够有所约束,就因为我守信,告诉它忍耐之后必有报偿。它是我的斯巴达式(Sparcan)军人,我的军纪训练是严格的,充满了抑制与忍耐,但在战胜的时候,我也放纵它,让它任性残忍,尽情享受屈服在它暴力下的一切。

当然,这一次不是战争,而是运动。她既定位成“伏地挺身”,就暂算运动吧。运动原理指出身体不该从静止状态突然进入高速动作,但我这次却要推开这一原理。在我的斯巴达式军人又一次的耸动后,我两臂仍旧直撑着,一声不响全神贯注的望着她,她羞涩而好奇的回看着我,仿佛已感到这是一小段不寻常的宁静;我紧紧的抓住她,开始一紧一松的做着一如瑜伽术中的亚苏伊尼摩德拉(Asuinimudra),据说这是一种中心力量对排泄系统的点阅,一种身心统一行动的前奏,每一次收放之间,都有一次耸动。我不信这种瑜伽有什么玄虚,它们只是不同的体操动作而已,不过,我也好玩一次,姑妄试之。显然的,从她开始转为惊恐的表情中,我领悟到她已一次一次的感受到这一耸动。在这一情景下,她大概并不相信我,但她显然知道:当斯巴达式的军人在对她狂暴的时候,我是唯一能够约束——稍稍约束的力量,至少是在她被摧残时的一个安慰者、同情者。她当然警觉到,当那一任性、那一残忍到来的时候,她是孤立的、无助的、疼痛的、嘶喊的,在那一时候,任何同情和安慰,任何可能约束狂暴的力量,她都要哀求,而那种哀求,对我是无与伦比的满足与欣喜。斯巴达式军人蹂躏小女生的时候,小女生向总司令乞怜,总司令能做什么呢?能做多少呢?实际上,总司令不是指挥者么?不是帮凶么?当然,总司令可以防范于先。但是,当斯巴达式军人追随你那么多年,你能不酬庸他吗?当酬庸开始的时候,你还能约束多少呢?那是一个没有军纪的状态。他已经在里面,已经不耐的在等总司令和小女生谈话,但是,不管你们谈多少、谈多久,最后对他应该都是一样的,就是,他的权益不得禁止,也禁止不了。他要强暴小女生,强暴小女生的裸体与下体、强暴小女生在阴毛丛中,它要听到哀求、听到呻吟、感到阻力、感到湿润、感到滑润、享受滋润……最后,在进出的交替中、在一次又一次的塞进与拔出中、在一次又一次的挺进与抽出中,它完成了发射、发泄、蹂躏、征服、摧毁,最后,当它既满足又满意以后,它又踌躇满志流连在战利品上,它仿佛说,善后与安慰,是总司令的事,我只负责奸淫。评心说来,它是一条十足的无赖、十足的坏东西,可是,奇怪的是,往往它是被纵容的。

“事实上,”我向小葇分析。“一旦它要你的时候,你呀,除了你聪明的小头脑一贯反对外,其他器官都背叛了你,你的两手洗净了它、嘴巴吸硬了它、大腿不再为它紧并在一起、小阴部更以一片滑润迎接了它,当它‘强暴’你的时候,你的眼神、你的呻吟,全都屈从了它、顺从了它、会合了它、配合了它,这证明了它们全都喜欢它。”

“你乱说,”小葇嘟起小嘴。“不许你再说了。”

“你用嘴巴否认,其实你这性感的小嘴巴是所有器官里最背叛你的,因为它把它吸硬,硬得要爆炸似的,就因为那么硬,所以它才能‘强暴’你,所以呀,你这双重人格的、口非心是的小嘴巴、小叛徒、小共犯,还敢由它来否认!现在,我要惩罚你这小嘴巴、小叛徒、小共犯,我要紧紧亲着它,才流掉,流到你里面。”

她听了,立刻头左右闪开,表示拒绝。可是,我快速俯身下去,近距离的凝视着她,她两眼闭着,泪珠在脸上滑落。我舐上她的脸,循着泪痕,直吻到她的眼睛,吻着、吻着,我逼近了她的小嘴唇,将往复旋的、似来又去的,展开了探索。她轻轻呻吟着,但当下面开始起动后,她的呻吟,立刻放出了音量,明显的,当深度和角度、长度和硬度出现的时候,一切都无与伦比了。最后,在眼泪、挣扎、呻吟、汗水、哀求、迎拒、屈从、喘息过后,一切慢慢静下来、冷下来。我躺在她身上,头侧过去,用手摸着她的小脸。“它还在里面,一定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。”我说。

“它是永远不会满足的。”小葇说。“可是,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:我好满足,对它好满足。我要脸红的告诉你,它好有好有威力,它有能力使我要死要活、欲仙欲死,它不但巨大,而且伟大。”

“真高兴你这样赞美它,有一天我们分离了,你能为我证明一件事吗?”

“我们认识一回,无论如何,至少我要为你证明一件事,你说,你说说看,我为你证明些什么?”

“你能证明的,可能你反倒最难证明。”

“我不信,你说说看。我一定能证明。你说说看。”

“好,说说看。你知道外面造我的谣吗,五花八门、种类繁多,有一种是,一个大胡子画家居然逢人便说,说我性能力不行了。他们造我形而上的话,我可以原谅他们,但造我形而下的,我就很难原谅,因为,他们冒犯了我的宗教、你的宗教、我们的宗教、你的教主、教宗、教皇。不是吗?”

小葇的小脸红了,她本能的低下了头。她刚才的“我一定能证明”,突然之间,好像泄了气,她那种热心、那种争胜,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难关给卡住了。她真聪明,从她的表情里,我感到我说到一半,她就领悟到我要她证明的是什么、她能为我证明的是什么了。我用右臂搂过她的肩,轻捏着。最后,她恢复过来,像一只被吓住不动后又开始动作的小兔,侧过头,含情的、会心的望着我,然后,把头投入我的胸前,她放宽拇指食指,像一对平行的笔,在我左右胸前面上下来回画着、画着,然后,抬头望着我,看到我正在用赞美的笑意领悟她在画什么,她又低下了头,更紧的朝我胸前挤进,像一头跳到身上的小猫,她绝不一下子就躺在你怀里,她要躺好,然后挤进,挤进到她身上的每一点都同你密合为止。

我凑到她耳边,轻声的。“怎么样,小证人?”又摇着她的肩膀。“决定为我作证吗?”

终于,她又抬起了头,严肃的、一本正经的告诉我:“我是不会为你作证的。”看到我的惊愕,她突然笑起来,她凑到我耳边。“作证多间接啊,我们去表演给他们看!看你多伟大!”

“真的,你们这些走狗!”我大喊一声,小葇吓了一跳。“这些长舌的、造谣的、不义的、谄媚权贵与当道的文化狗,老子真想表演给你们看!可是,不行啊!老子的给你们看没关系,我的小葇怎么能给你们这些俗人俗眼看,美丽的叶葇的身体是给我一个人看的,所以表演取消了,说我不行,就不行吧,反正老子又不要搞你们的丑老婆!”

小葇笑起来,快速捣住我的嘴。“又来了,你的不文雅又来了,答应我,再也不要不文雅。”

“好的,我同意改正。最后一句改为‘反正我又不要跟阁下的美丽的夫人们有婚外的性行为’,这样可好?”

小葇笑着问:“她们美丽吗?”

“不知道,我只知道她们都在搽法国香水。不过,走在路上,香水是香水,她是她。我只知道这一点。”

小葇说:“这样吧,把‘阁下美丽的夫人们’改成‘阁下搽法国香水的夫人们’吧。”

“好的,我同意,就这么改,可是,可是——”

“可是什么?”

“可是香水何辜啊!”

小葇大笑起来,我说你这么可爱,笑得这么好,我要好好叫你笑一笑。说着,我浑身痒她。她笑得在床上打滚,喊救命。我说等下洗澡时你为我做泰国浴,她问什么是泰国浴。我说浑身涂了肥皂,搂在一起用皮肤接触的方法来洗就是泰国浴。她笑着说行行行,千万别再痒我,我怕痒,不痒我,洗什么浴都行,洗非洲浴都行。我又痒她,说你骗我,非洲人洗澡吗?她说,至少北非的洗、南非的洗。我说那就泰国加非洲吧。她同意了,我才住了手。住了又痒她,她笑说都答应了,怎么还痒?我说要加一项?她说加哪项?,我说洗澡时候,你不但要洗它,还要再用嘴巴做“性服务”。她面有难色,我作势要痒她。她连说我会做我会做,不要痒我。我笑着同意了:

晚餐时候,在和风里、在烛光下,小葇说了一段话:

“我仿佛觉得,从出生到现在,正好二十年。我成为我,都是这二十年来一个月又一个月、一年又一年完成的、成熟的。我的完成和成熟,都在奔向一个目标,都在为一个目的,那就是,我将在‘那一天’到来的时候,把我献身给他,我成为我,并非为我而生、而是为他而生、为他而完成、为他而成熟,没有他,没有他最后成就了我、进入了我,我觉得我再完美、再成熟、再活下去,也是假的、也是虚度的、也是浪费的。当我在山上见到了你,我立刻感到,那一天,就在眼前。不会让我过了二十岁才发生,结果,果然在我梦想的时间、梦想的地点,看到了梦想的你。”

“当你来以前,你就这样想了、这样准备了?”我问。

“我几乎是这样的,虽然不那样明确,但确有一种强烈的预感,一种强烈而模糊的就要发生的预感。”

“你这样有把握吗?你这样肯定我喜欢你?”

“我从不怀疑。我知道我是可爱的,我知道你会欣赏我的可爱、享受我的可爱,不是吗?”

“是的,你真的可爱,只可惜我能享受的时间已经不多了。”

“别这么说,还是想想天长地久的,比如我们结了婚。不过,如果结婚,那我可不要做你太太,而要做姨太太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你喜新厌旧,讨了太太,会再讨姨太太,而我根本就做姨太太,占住空缺,你自然就不会讨姨太太了!”

“你知道清朝的规矩吗?清朝皇帝娶皇后前,都按祖制先讨好几个妃子进宫,这叫先纳妾、后娶妻。为什么?为的是保障皇后的权益。你皇上不是喜新厌旧吗?旧的是姨太太,新的是太大,这样一颠倒,喜新厌旧的被害人,反倒是姨太大了。所以啊,你做姨太太也没用,我只要一实行清制,你就完了。结果斗了半天心机,反把自己斗成了姨太太!”

“啊!”小葇佯做生气,嘲起嘴来。“你真不可靠!连人家甘心做姨太大降格以求,都求不到你,看这样,姨大太也别做了,只好做别人的太太去也!”“做别人的太太最好!只要记得,一旦你想红杏出墙,我就在墙外面。你这样迷人的女人,使我宁愿夜以继日,立于岩墙之下等你。孟子说‘知命者,不立乎岩墙之下’,他老先生不是伯等情妇,而是伯被要倒的墙压死,这种怕被压死的胆小鬼,是不足以语偷情的,这种家伙,居然还是圣人呢!在这方面,我看他老先生一点也不圣。圣之极者是做情圣,做情圣,就要放得开,为了迷人的女人,甘愿在墙下冒险。”

“我看,”小葇想了一下。“夜以继日为一个女人这样在墙外苦等,这种人也放开放得实在不敢恭维。”

“谁说要那样笨、那样痴痴的等了?事实上,真正的情圣才不那样呢:真正的情圣自己不等的,只是找个替身去等。晋朝大画家顾恺之在月下向他好朋友谢瞻吟诗,谢瞻跟他保持距离,坐在远处称赞,顾俏之吟诗吟个不停,浑然忘我、浑然忘人,也浑然忘了睡眠,谢瞻吃不消了,偷着找人替他坐在那儿称赞,可是顾俏之不觉有异,照样吟得高兴。所以啊,你红杏出墙时,要清醒一点,因为墙外面的,可能是情圣花钱雇来的。而情圣自己,却在许多墙外巡回查哨呢!”

小葇笑得好开心。“这样啊,可见你非但不像一个好丈夫,也不像一个好情夫,只是一个会查哨的好警察局长。”

“嘘!”我把食指直贴在唇上。“别提警察了,‘比警察更亲爱的’东西,今晚就可能找上门来了。”

“什么!”小葇惊讶了。

我看看挂钟,已经七点半了。我拉住小葇的手,把她抱坐在我腿上,轻松的跟她说出了下午去小店的“奇遇”。我说:“如果是真的,八点钟也快到了,他们可能派车来,接我下山去,我们要有一点心理准备。”

小葇呆住了。她望着我,眼泪在眼眶打转。最后,她虚弱地说:“这意思是不是就是说,我们不能在一起了,要长远的分开了。”

我紧握着她的手,点点头。

“这一天这一刻终于要来了,并且比想像中的还要快。”小葇看着我的手,失神的说。

“其实,来得比想像中的快也不错呀,你会分手得更不可知、更有余味。你看天边的彩云,那就正如人生。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是美好的,令人神往、令人形释、令人欢笑、令人欣喜、令人放浪、令人颠狂……但有聚必有散、有合必有离,人与情境都不断的生出变数,你既活在变数中,你必须面对,面对易散的彩云。彩云易散,如果抱着不散,则其为彩也,也就不值得珍惜、也就久而乏味了。人生最美至乐之事,其所以多采多姿、其所以魂牵梦萦,都是基于它得之不易而散之每速,而它们在漫长人生的比例中,又来如春梦、去似朝云、随缘而生、缘尽而灭,来去生灭的变化中,必须认清比例,那就是‘有’的状态其实是偶发的、短暂的、变动不居的、或戛止或淡出的、出现和消逝都不可测的,你随时会归于常态,归于‘无’的状态,那就是一个人‘孤独的愉悦’。爱情‘有’固欣然,‘无’亦可喜;情人‘得’固欣然,‘失’亦可喜。人基本上不是连体婴,基本上是孤独的。对大干世界而一言,大千世界中进入了你的生命,你本是过客,而进入你的生命中的人,又是你的过客。有谁能与你终生厮守呢?你有八十年的亲人吗?有六十年的友人吗?有四十年的敌人吗?有二十年的情人吗?都不大可能有,甚至你活得愈久愈没有。所以,你的过去,其实也是你的过客,每一阶段过去,就是每一阶段过客。过客走了,你又日到孤独。你永远是现在,你无法跟过去长相厮守。对不对?小葇,你说对不对?想想看,你六天前上山以前,你不就是孤独的吗?现在,挖掉这六天,我也就是过去了。”

她咬住下嘴唇,上面一排的小小白牙齿不完全的露出四个,在红嫩的上嘴唇下,紧张的咬白了下唇。她的两眼茫然的远看,泪水盈盈,惹得我又怜又爱,我捧着她的小脸,让她的眼神正对着我。

“听好,小葇,听我说。人生会遭遇多种困难,如何面对易散的彩云,就是其中之一在彩云过后,古今中外,多用负面的感情做为基调,从萦怀到悲伦、从苦忆到感伤、从‘黯然销魂’到‘感慨系之’……都是一分悲调、三分凄凉。小葇,我告诉你,这种以悲调和凄凉处理的态度是错误的,是我反对的。我要一念之转,转成不悲调、不凄凉,我要你也跟我这样转,这样才像个哲学家。……”

“我不要做哲学家。”小葇打断我。

“好,不做哲学家,但做‘情人哲学家’。要做‘情人哲学家’,你就得首先知道:生老病死本是常情,你可以面对、可以适应、可以听其自然,但是,唯独在爱情上,你不要听其自然,你要提前一点。如果你不能提前,有人,比如说‘比警察更亲爱的’那种人帮着提前,也不是坏事。爱情是什么?爱情的关系好像一起上一座山,上山时候,可以在一起,到了山顶,就该离开,不要一起下山,不要一起走下坡路。男女之间最高的技巧是不一起走下坡路,应该在感情有余味的时候,先把关系结束。不要搞到山穷水尽、疲惫不堪。在爱情里的人,尤其热恋中的人,没有人愿意看到感情在变,但是感情明明在变,不承认感情在变的人,是不了解爱情的。很多人不了解这一点,拼命用各种保证与手段去防止情变,用海誓山盟、礼教、金钱、道德、法律、戒指、结婚证书、儿女,乃至于刀枪和盐酸来想使感情不变,我认为这些都不是第一流人的态度。第一流的态度是潇洒的、洒脱的、来去自如的、像一位外国诗人所说的:

既然没有办法!

让我们接吻来分离!

Sincethere'snohelp.

ColmeletuskissandPart.

这才是第一流人的态度。当然,我们分离前做得更丰富,我们不止于接吻。你到山上来,也有阴错阳差意想不到的另一层面的象征意义,好像你不止来爱我,也是慰劳我。”

“你是战土,上战场前,我来慰劳你。只是,似乎该是打完了仗回来再慰劳的……”

“错了,”我打断她。“对我过去的战绩,你就该慰劳的,对我未来的,也该先慰劳的,不然上战场打死了,回来只能享受猪腿而非人腿了。祭典中上供的,是冷猪肉,吃冷猪肉何如摸热大腿?所以,要及时行乐,不能等他日来,等他回来,常常要演悲剧。我总觉得,爱情不宜一个人等另一个人,爱情不该是有大多等待的艺术,爱情有点像是平行的车子,它总是前进着,谁也不要等谁,大家可以前后交会、可以同站小停、可以林中小驻,可是,这些都是偶然的,没有竞争、没有比赛、没有拖泥带水的怜悯,一旦一方在前进上发生迟延、发生故障、发生意外,不要要求别的车等自己。一如非洲、亚洲的象群,一旦你老了、病了,你就脱队自己死去,别的象也让它这样洒脱而去。象也许不知道什么叫洒脱,但它的行为表现出来的,却正是如此。像惠特曼(whitman)诗中的对动物的礼赞一样。”

“也许我该等你回来。”

“我不要你等我,绝对不可以,绝对不要做‘鲎鱼’。鲎鱼是一种五六十公分长的节肢动物,外面有硬甲壳,尾部伸出一根长剑式的造型。这种鱼出现时,雄鱼常趴在雌鱼背上。渔夫抓到雄鱼,雌鱼往往不逃;但如抓到雌鱼,背上的雄鱼会逃掉,但逃掉以后,没有了伴侣,也活不久。这种动物生态告诉我们,大难来时,这种鱼没有应变的能力,只在雌雄逃与不逃之间,看出两者作风的有趣差异。”

“是不是太无情了?”

“某种程度的无情,其实未尝不是深情的升华。何况,没有禁止有情啊,只是不是有得失有悲哀有痛苦那种,回想这六天来我们的神仙生活,那一分钟不是快乐的!这六天本身快乐毫无问题,如果为了分手而悲哀、而痛苦,那与这六天无关,是六天以后的事,是六天以后的错事,因为根本不该悲哀、不该痛苦。所以,从现在开始,你要一路对我笑,笑容满面,我也尽情的笑,笑个够,因为监狱里面,不会有这么开心的笑声。来,叶葇,笑给我看,为什么要受‘比警察更亲爱的’人干扰,不要理他们,就像你不知道八点以后要发生的事一样。相反的,愈被恶势力干扰,我们愈要欢天喜地、欢乐满人间。我们绝不被它打倒,我们还要笑。小葇,请记住,这是你和我的‘我们的哲学’。‘我们的哲学’可以重新认定悲剧。悲剧的认定,往往不在悲剧的本身,而在你的观点。很多时候,你以为你演了悲剧,但从长远的观点看,你却因而不再演出大悲剧,所以这种悲剧,也无宁是自嘲式的喜剧。另一方面,有些悲剧实在也有它‘黑云的白边’,Evervcloudhasasilvelining.有它塞翁失马的一面,有它潜伏的喜剧成分。这种情形,尤其在会演悲剧的人,常能感到。会演悲剧的人不在会哭,而在会笑。你有没有注意到在小葇场买菜时,我一直看着鸡笼子笑,你知道我笑什么吗?我笑一个对比的画面,我看到笼子里的公鸡,趴在母鸡身上,在交配。它们不知死期待至,照样欢天喜地;或者知道死期将至,照样欢天喜地,外面是危机四伏,但它们若无其事。别以为那是低等动物,它们处变不惊、苦中作乐的本领,比志士仁人还高明多多呢。公鸡交配完了后,它还咕咕咕的长叫一声呢。可惜鸡不会笑,会笑,它一定笑。”

“你不是公鸡,你怎么那么了解公鸡?”

“你不是我,你怎么知道我不了解公鸡?”

“我不是你,我不知道你;你不是公鸡,你也不知道公鸡。”“但我知道公鸡对搞母鸡一定感兴趣,不然,为什么一天那么多次?”

“你举例说明一种现象,不能用文雅一点的例子吗?”

“要文雅的有,神仙总算文雅了吧?希腊天神宙斯(zeus)是个第一风流鬼,和他有一手的名女人,上榜的有十六位,生的小孩有二十三个,其中私生子一说十八个、一说十五个。他化身天鹅强奸了丽达(Leda)以后,丽达怀了孕,却下了两个蛋,私生子女都成了卵生的。中国神话记商朝祖奶奶简狄,也是和丽达一样,出来洗澡,就怀了孕。但不同的是,古书《史记》只说:‘见玄鸟堕其卵,简狄取吞之,因孕生契。’‘玄鸟’就是燕子,东方燕子究竟比较客气,只是‘下蛋你呷’而已,而西方的天鹅却野蛮得不成体统,竞要‘卵叫你呷’了。你知道,我这里‘卵叫你呷’,是台语发音。”

“喂”小葇瞪了我一眼。“这个例子也不怎么文雅,还不如公鸡那个。”

“所以我才说人不如公鸡。人在危机四伏时、在笼子里不自由时,要做公鸡。对我说来,只要我能伏在情人身上,谁又在乎危机四伏呢?我好像是‘太原五百完人’,自己被敌人包围,可是临被敌人解决前,还可强虏城中美女一起世纪末。跟他们那种人不同的是,我倒没强虏城中美女,我的美女是自愿的。”

小葇用指尖触了一下我的鼻尖,像是责备,又像是赞许。

“这六天的神仙岁月后,”我笑着说。“我想我可以六十年不再需要女人了。”

“有效期间这么长、这么有效吗?你说看过一次斑马后可以十年不必再看斑马。我觉得我好像是——”她慧黠的看着我,同时把拇指、食指平行着,作势在身上一条一条画开。

“你不能以斑马论,因为我的余生不会为斑马手淫。可是为了你却会,我会想到你,为你手淫,就像小说中呼唤女鬼的名字,她就无言出现,让情人温存她一次一样。”

小葇满眼含泪,搂住我脖子。这时,门铃响了。小葇斗了一下,搂得我更紧了。我拍拍她的背,轻轻扶她起来。

大门开处,三个便衣人员站在门口,为首的不别人,就是“刘队长”。他向我做陌生状,点了一下头,出示了一张警备总部的证件。我看都没看,就问他:“有什么贵干吗?”“我们总部想请万先生走一起。万先生如方便,带点牙刷牙膏和换洗的衣服也好。”“好的。既然来了,你们就请进来坐吧。”“不麻烦了,万先生,我们在门口等你就可以了。”

我没有关大门,转身准备东西。小葇一直跟着我、帮着我。我对小葇说:“小葇,听好,四件事情:第一你立刻搭公车回家,记得要带走裸照,不要给别人看到,我怕他们搜查我房间看到。第二,你明天通知我弟弟,叫他把我的书和东西打包放仓库,房子出租给外国人。第三,我已经从邮局电汇了相当一万美金的台币,到你的帐户里,这是我的私房钱,对我没用了,送你做留学的费用。钱已经到你帐户了,你不收也不行,不要做过多的解释,任何解释都大俗气了。第四,永远爱你、永远怀念你、永远记住‘我们的哲学’,但也记住,不要同我联络,也不要写信。上面这四件,都记清楚了吗?”

“记清楚了。”

“小葇,你曾笑我患有‘万氏学问肿’,爱‘掉书袋’,在别人临去秋波时,我还是临去‘掉’一次‘书袋’。当年宋朝真宗时候,寻找天下隐士,找到了怪诗人杨朴。找来以后,皇上问杨朴说:‘你临去前,有人写诗向你告别吗?’杨朴说:朋友都吓跑了。只有我老婆写了一首诗给我,诗全文是:‘更休落魄贪杯酒,亦莫猖狂爱咏诗,今日提将官里去,这回断送老头皮!’宋真宗听了大笑,就把他放掉了。所以,小葇啊,赶紧去做诗人,写屁诗给总统大人;好放我回来。”说完了,我一笑而手提着小袋子,走出卧室。小葇跟上来,呆立在卧室门口,看我朝大门走去。

突然,她追上来,一手擦开眼泪,一手抓住我,低声说:

“可是、可是,可是你答应我在一起一星期的……”

我笑起来,右臂紧搂住她的腰,左手为她轻拭泪痕后,轻捏住她的小下巴,抬起一点,要她看定我。“小情人,讲好的,不许哭,不许再哭,哭是违反‘我们的哲学’的。笑一下给我看。笑一下……”

像是疆梦中被摇醒,小葇似乎想起“我们的哲学”,她交替反射式的笑了一下,显然的,她从噩梦中醒来,可是醒后的是更真实的噩梦。虽然是噩梦,哲学还是让我们笑了一下。

笑脸贴住笑脸,我快速紧抱了她,快速放开了。我回头看了一下“刘队长”,知趣的他,正背对着我们。是时候了,我右手紧抓住小葇的左手,两条手臂先是平行的,再由平行变成直线,再由直线变成分离,日望着小葇,我要带上大门了。在门缝中,我学公鸡,咕咕咕的长叫了一声,叶葇惊讶的笑了一下,大门,在笑容中带上了。再见了,情人,最后分别你我的,不是悲情世界的荆棘;分别你我的,是我们自己的——大门。

第二部——二十年前

1980年,我出狱了。

出狱后,重回山居,有一个重要的插曲。

房子原来是租给外国房客的,因为租给本地人,会被官方怀疑,房客会被戴上“支援万劫”的帽子。在我出狱前三个月,外国房客回国了,房子收回了,我的藏书和用品,也就运回了山上。我回来的时候,山居已无复当年,房里堆满了上百的纸箱,等待我开启整顿,恢复旧观。

我是按照十年前的室内原样恢复的,每一本书籍、每一件艺品,都尘封了十年、都阔别了十年,也都跟我一样老了十年。虽然如此,每一箱打开,都有一种莫可名状的熟悉、印证,乃至惊喜,像一件件小钩子,勾起你的记忆。开到最后一箱的时候,一件意外的惊喜出现了,在箱里的一个角落,夹在书中的,出现了一个布偶猫头鹰。啊!不就是它吗?那整整十年前同我一起演布袋戏的,不就是它吗?我们唯一的观众,也是报幕人,不是为了这一演出,笑得前仰后台吗?我立刻停止了整理,双手把它捧在眼前,仔细端详着它,端详着这件小葇留下的礼物。看着看着,理智的我,眼前也有点模糊了。走到镜子前面,想看看我们十年前同台给小葇看的模样,我照例把手伸到它的胖肚子里,突然感到里面有东西,察看之下,原来是一个牛皮纸包,封得紧紧的,上有四个字:“万劫亲启。”一看就是小葇的笔迹。我惊讶莫名,小心打开了,一个信封露出来,另一个白纸包夹在其中,信封和白纸包是用胶条黏在一起的,但年深日久,胶条已经干裂,只残留了相黏的痕迹,紧密的与小包贴在一起。

信封上又有字出现:“万劫,亲爱的情人,亲启。”信封得紧紧的,我不忍撕开,用剪刀沿边剪下,娟秀的、熟悉的字体重来我的眼前:

万劫,亲爱的情人:

不知道这封信会不会到你手里,不知道这封信何年何月到你手里,你打开它一定会怪我,怪你的小葇Sentimental,你是含着笑和我分手的!你不会喜欢我再写信,尤其含泪写的信。你喜欢我的眼泪,那是在特定的、被你疼爱时流的,那眼泪不是真的痛苦,而是取悦与欢欣。但为恶势力的打压而流泪,你一定不喜欢,因为你是强者,你不喜欢“大哥的女人”在外流泪。但我告诉你、告诉你我不Sentimental,一点也不,顶多我只给你看到我流泪,我自己都看不到我流泪。——我有办法,我藏起了镜子。

亲爱的情人,我已照你嘱咐,通知了你弟弟!把藏书和用品装箱库存,把房子租掉。我也照你嘱咐,带走你为我照的“不能给别人看到的照片”。你偷偷电汇到我银行帐户那笔送我留学的巨款,的确吓了我,虽然金钱不是我们之间的评量单位,但你的细心、体贴、神秘、慷慨和多情,将使我永生难忘——惊喜中的难忘。

那刻画“悲惨世界”的作者,反抗暴政,自我放逐到小岛!说自由回来时,他将回来。有一天,你会使小岛自由回来!你也会回来,回到山上。但是啊,我恐怕不再回来。眼前的我,虽然可以随时在山上,不过,山上没有你,只是漫长的冬季,夕阳虽美,毕竟不是一个人的。啊,亲爱的情人,最美好的夕阳已同你看过,还要我代你看吗?对下山的情人而言!她无心留恋夕阳,在山路的下坡里,她自己就是夕阳。

陪伴你虽短短六天,但它至少透支了我六年的青春岁月、我全部的青春岁月,占尽、并且折尽我一生的福分与情缘。和你在一起,在你怀里、在你身上、在你身下,有着太多的欢笑、有欢笑的眼泪、有智慧、有生命、有自然、有潇洒、有纵浪大化、有欲仙欲死、有真正男人的活力、汗水和喘息。最后,有永恒、和永恒的怀念、和你传染给我“掉书袋”的坏习惯。噢,亲爱的情人,让我也掉一次好吗?我想起卡莱尔隔海翻译哥德的:

whoneveratehisbreadinSorrow.

whoneversPentthemidnighthours.

weepingandwaitingforthemorron.

HekPowsyounot,yeheavenlypowers.

谁不曾心苦难过咽着饭?

谁不曾半夜难眠以泪洗?

等待着黑暗的复旦,

无语的苍天啊!他不认得你。

虽然天道蒙昧,不认得伟大的你和藐小的我,不知道何时才是黑暗的复旦。可是,亲爱的情人,我答应你,我会尽力实现你的愿望,心里难过时候我不咽饭,半夜难眠时候我不流泪,我要轮流擦干每一只眼睛,用笑容、那怕是强颜欢笑的笑容,来面对回忆、面对现在与未来。一如你所说的,我们不怕危机四伏、我们还会笑、我们不被完全打倒、我们有“我们的哲学”。

你要我,你知道我不会拒绝,可是六天之间要得这么多,你疼我了,合不得叫我不胜负荷。但现在想来,我悔恨没有帮你要得更多,在可以想像的冰凉岁月里,你必然斗室独居,得不到温暖,那对你是漫长的ordeal,我会心痛。我多么愿望我是那“聊斋”中的女鬼,分手以后,每当情人抱她的衣服、叫她名字,她就依稀出现。啊,亲爱的情人,要我,就尽情的想吧,一如六天来你想做的一切。我最喜欢看你的贯注与迷茫,在那一刹那,你是那样的本色相倾,全部的真,没有任何保留的要我、要着我、需要我,从倾耳到倾诉、从倾心到倾注,我是那么唯一、那么重要、那么使你快乐,我也因你快乐而快乐。我满足,也骄傲!因为只有我!才能慰劳你的过去,变成一枚勋章!挂在你身上;只有我,才能陪伴你的现在和未来,不断派出叮过我的蚊子,飞向遥远的地方,落在你身上。

亲爱的情人,我很会写信,不是吗?我从悲情写起,直写到派出蚊子大队找你!说明了“我们的哲学”发了酵、发了笑,最后成功的驱逐了悲情、送来了礼物。爱默生说珠宝戒指不算礼物,只是礼物的代用品,唯有情人本身才是礼物。随信送你的,正是情人本身的礼物,因为“陶斜眼”曾愿变成情人的腰带,人与礼物已经合一。亲爱的情人,回来的时候,要记得“我们的哲学”还可增订,那就是“心物合一”,物不在心外,心不在物外,一切都在物内、在心底。亲爱的情人,信写到这里,应该已近尾声,是神伤?是梦醒?是再会?还是永诀?万劫啊,你和我同样不晓。

你永远的小葇

1970年8月1日

因为今天要把钥匙交给你弟弟,并示范他如何开你家里的一些怪锁,约好下午上山来“点交”,我特别写了这封信,想法留在你家里。

小葇又及

忍泪把信看完了,我望着远方、望着蓝天白云、望着白纸包……最后,我小心打开了它。一条干干净净的内裤,白白的、静静的、没有一点生机的,躺在那里。十年大狱,我没掉过一滴眼泪,现在,眼泪,对我陌生的眼泪,终于夺眶而出。让它从脸上滑落、滑落,滑落到地上、滑落到尘土,滑落到小葇和我的尘土。泪尽时分,让我重回理智的世界,在山上。

第三部——三十年后

和小葇相聚在1970年,失散也在1970年。现在是2000年了,三十年过去了。

失散,是因为我被捕入狱。

十年监狱的生涯,再加上出狱以后二十年,三十年过去了。

二十世纪接近尾声这几年,我在大学做了几场演讲。1997年在清华大学讲了“清华生与死”、1998年在淡水工商讲了“淡水深与浅”、1999年在师范大学讲了“师大新与旧”。本来想去辅仁大学讲“辅仁神与鬼”的,大概风闻我这恶客话没好话,所以这天主教的大学没有邀请我。但是,中兴大学看中了我,要我去讲,我决定讲“中兴兴与亡”。这场演讲,早在几个月前,就由对方跟我这边的朋友约好了。到了上个月,对方要我去讲了,我却意兴阑珊了。我这边的朋友设法,乃又通电话又传电传又写快信,表示歉意,告诉他们万劫先生不能来演讲了。

1999年12月4日晚上,朋友转来一封快信,是中兴大学学生活动中心学术部长陈壁君写给我的。信中说:“11月您之未能莅校演讲,同学们均深表遗憾,一致要求再度邀约……您的拨冗光临,将令我们的活动更形生色。”我拿着信,深感自己不对,上次约得好好的,竟不去讲,这次一定要补过。于是我亲自挂电话到台中。在电话中,陈壁君声音轻微而平静,她细腻的向我说明了演讲活动的细节,非常动听。她的说明使我愿意前往。她由我选时间,我选了12月21日。

陈壁君再来快信,对我表示感谢,并寄来我要的校方资料,“如有不详尽处,我们可以再补寄进一步的资料。”并告诉我:“12月21日下午约3点半,本校同学吴先生会至您处接您至中兴。”随后又打电话过来,改为三点,以便可以有较多的时间请我吃饭,并参观校园。我对这位小朋友办事的周到、细心,有了很好的印象。

我厌倦繁华世界,我的凯迪拉克轿车早就卖掉了,我很少出门,出门大都健步。去台中对我说来是出远门,只好等他们来接。本以为吴先生一到,就出发。但是当天下午三点到我家,坐在客厅中沙发上的,却不只是吴先生,还有一位小女生,就是陈壁君自己。

看到这位大学女生,我内心为之一震。世界上,怎会有和三十年前的叶葇这么相像的女人!发型、眉宇、眼神、鼻梁、嘴角、耳根、双手……凡是能看到的、能列举的,无一不像,这可真怪了!我压抑住内心的起伏,一边寻思如此奇遇,一边不动声色,和他们谈着话。从谈话中,知道陈壁君是广东人、1980年生、外文系一年级、身高168cm、是篮球校队的一员。但看她修长白瘦的身体,怎么想也想不出她是运动高手。她说她们不久会有一场校际的大比赛,他校会“落花流水”,她们会“中兴在望”。

我的习惯是,凡是我同意来到我家的人,我都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,反倒友善的带他参政我的书房兼客厅。两位小朋友看到的,大概是中国人藏书藏资料的冠军之家,自然免不了好奇与惊异。

从书架上,我取下“汪政权的开场与收场”给她看,我说:“汪精卫的太太也叫陈壁君,你一定知道。”她说:“我知道,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巧合。”她的话,使我感到她对跟她同名的前辈女士并不陌生,她也不回避这件事。

我把那位“陈壁君”放回书架上,这位陈壁君站在我的背后,我觉得我正夹在两代的陈壁君里,我的时间感、我的历史感、我的现代感、我的“水平思考”……“一时都云集在我的思绪里。两百年前一个退出情场的单身汉爱德华吉朋(EdwardGibbon),在罗马做芜城之吊,在一片死寂之中,他走入教堂,发现他背后的钟摆,是静止中的唯一动态,那动态带来了古今时间的连锁,也带来了生命。深刻的对比,使他发愤写下一代名着“罗马帝国衰亡史”(TheDeclimeandFalloftheKomanEmpire)。对第一流的历史家说来,那种深刻的对比是多么重要,没有那种强烈的感觉,历史将没有生命,而过去只是枯骨。

没有人知道我在两代陈壁君之间,正云游日来,包括我背后的陈壁君自己。我们一起走出山居,坐吴先生开的车,前往台中。在车里聊了许多天。细雨中到达兴大,夜幕已垂。小朋友们摆了一桌酒席招待我。陈壁君发现我不喝非自然的果汁,特地陪我去找白开水。她待人细心亲切。唯一的小女生,被许多小男生包围着,是一幅令人神往的画面。如果我晚生四十年,置身中兴,我想我也会追随她,并且把小男生们一个个撂倒。

演讲前,在细雨和夜幕中,她陪我走在校园中兴湖湖边的路上,对我说:“万先生,这条路有一样特色,就是它是循环的。你走下去,会又走回原点。”我回答她:“这样也好,你永远循环,永远不会迷路。”

演讲的情况还不错,为了答覆问题,两个小时外,又延长了二十五分钟,前后都由陈壁君主持。在演讲中,我带听众到了另外一个世界,但我始终在两个世界。陈壁君坐在左边第一排,我几次称她做“陈部长”。她的笑容是优雅的,我想,“爱丽丝思漫游奇境记”(Aliceinwonderland)中那只猫如果看到,一定剽窃她的笑容。

回到台北,已近子夜时分,我站在书架旁,又回到了原始的“陈壁君”。那位陈壁君生在一百年前,死在1959年,她死后21年,这位陈壁君才出生,她们两位除了同名、除了同乡、除了同是优异的女性,萧条异代,其实无一相同。但在我的思绪里,却从下午三点以后,一直把她们联想在一起。在书房里、在汽车里、在餐厅里、在贵宾室里、在演讲时的思绪起伏里,这种联想,都间歇末断。把她们联想在一起,比拟或属不伦,那位陈壁君已作古,这一位陈壁君却在世;那位陈壁君平平,这位陈壁君却可爱;那位陈壁君死于忧患,这位陈壁君却生于安乐……她们乍看起来,没有相同的基点,但在历史家思想家的透视里,在苍茫之间、在生死线外,基点却是一个。那位陈壁君是中华民国的建国者之一在波谲云诡的变化中,中华民国对她有了奇特的对待,把她关进牢里。当中华民国在大陆先亡,中华人民共和国接替了牢狱的钥匙,要她悔过,就放她出来。她说她无过可悔,终以70之年,老死狱中。那一代的革命先行者,为了理想,她之死靡它、甘心殉道;而新一代的陈壁君,她却把青春朝向着新的理想。前后的理想,容有不同,但在两代交织之间,她们的优异与执着,又岂不是一种冥冥中的重叠?这位陈壁君早生百年,也许正是革命先行者;那位陈壁君迟生百年,也许正是兴大学生。这种重叠,恰像那西方名着“常春恨”中的千年女王,一旦法术失灵,她本人由红颜到白发,即在指顾之间。这种玄黄乍变,又岂浅人所能觉察?

如今,书架里的陈壁君,百年孤寂,身陷黑历史中,尘封于过去;而校园里的陈壁君,青春鲜活,身穿白夹克,在胸前红蓝交错的图案中,开展她的未来。

既伤逝者,行念人也。我庆幸历史不再循环,那令人痛苦的循环啊,使人迷路。

台中归来后,我陆续收到一些中兴大学学生的信,称道我演讲的成功,2000年2月2日,我写了一封信给陈壁君,信中附了一支我收藏的雕一钢笔。

演讲一别后,陆续收到兴大方面的一些信,影本寄上,聊证部长“提拔”之功。从你两封信中,发现你用的钢笔似乎该换了,我久已罕用钢笔写字,存有钢笔一支,奉上以为答谢,望勿以“行贿”视之。如目前已有他笔,就请留着考研究所吧。19天后,我收到她2月18日的回信。她写着:

接到您寄的包裹,真的很兴奋,同时也佩服您的细心;不过,钢笔实在太昂贵了,却之不恭,受之有愧,真该好好答谢您才是。又写着:

此际的兴大校园正逐渐进入风声鹤唳、草木皆兵的状态,因为对外的比赛就要开锣了。身为选手之一肩负的压力,恐怕就不比看戏的单纯。比赛预定3月3日在兴大校园举行!届时欢迎您来观战,我们将合力接待您。

收到信后,我犹豫一阵,最后决定:还是暂时不要回信罢。但我做了一件离奇的事,在3月4日的清早,我搭第一班车到了台中,漫步走进中兴大学,走到那天夜里,陈壁君带我仁立的中兴湖畔,一窥这个湖的晨景。

中兴湖的造型以中国地图为蓝本,千分之九百九十七的大陆,配上千分之三的台湾,隔“陆”挖空,各注以水,形成完整的中国。乍看起来,神州不是陆沈而是水没,休目惊心,令悲观者不无沧桑之慨;但是,对乐观者说来,当他站在台湾“陆”峡,左顾右盼,又何尝不起地质学上三叠纪的遐思?遥想那一年代,台湾与大陆根本尚未分割,台湾海峡根本就是陆地,中国早就统一于地理之内。如今,当你站在中兴湖的台湾“陆”峡上,举目虽有河山之异,但异中求同、同中求远,你不妨从悲观转为乐观,发现中国本就是如此。自天地玄黄、宇宙洪荒观之,多少陆沈、多少水没、多少聚散、多少分合,岂不正是亿万年来正常的表象?自地质学看来,天大人小,人世的沧桑,在宇宙的沧桑面前,已经藐小得不算什么,变得“曾不能以一瞬”;但是,宇宙的沧桑却是雄伟的、瑰丽的、多彩的,苏东坡说“曾日月之几何,而江山不可复识矣”,这正是宇宙沧桑的气魄。对比之下,人世沧桑的变局,就显得卑下而猥琐,出将入相、江山易主、百年世事、长安奔棋,实在不值得那么悲观,反倒是宇宙的万象,令人终起乐观之想。在造化眼中,人世虚幻,终归空无;但宇宙不灭,得涤万染。造化弄人,岂不值天帝一晒、如来一笑?晒笑之间,乐观在焉。

八百多年前,朱熹与陆象山于江西铅山县有“鹅湖之会”,在鹅湖之滨,做宇宙哲理的重大辩论。陆象山说朱烹思想支离,不能直指本心;朱烹说陆象山自信大深,不能客观察物。两人不欢而散。但是,“鹅湖之会”的底子,在六年后还是拉近了两位哲人,陆象山在江西星子县白鹿洞应邀为朱熹的学生讲课。陆象山口才过人,讲得朱烹的学生为之泪下。后来陆象山死了,朱熹带学生去吊祭他,成为“鹅湖之会”后的一幕绝响。

从中国的鹅湖到外国的天鹅湖,湖滨的美丽总要有白鹅来陪衬。中兴湖的景色,不能跟世上许许多多名湖相比,但是白鹅在兹,却又使一切改观。从白鹅身上,看到了美丽、优游、安稳、认真而原始。这些特色,岂不正是古今哲人所向往的境界?这种境界的动物,长守湖边,恰为中兴生出无穷颜色。你以为白鹅何知,但白鹅又何须有知?白鹅本身与宇宙合为一体,合得比“天人合一”还来得斧凿无痕,在湖边看它们、看它们,我们会变得相形自惭。古人写诗说:“输与仙都吉居士,一帘山雨听鹅经。”在白鹅面前,人类是输家、是失败者。人类要中兴在望,方能自足,但白鹅呢,它以中兴为湖——中兴不须远望,中兴就在它家里,它就在中兴家里。白鹅在兹、中兴在兹,人们只是中兴湖的过客,真的主人,原来正在那里。

我从沿湖漫步看人看鹅的层次,退思到探索宇宙观的层次,因湖寄情、因情交感,而别有所托,在湖滨之外,那就是陈壁君的身影,每每出现在我眼前。我特别走到篮球场,遥想就在昨天、就在此处,陈壁君不正驰骋在球场之上,把敌方打得“落花流水”吗?不正以她的青春、美丽与活力,在接受人们的欢呼吗?可是,十几个小时过后,一切都云散烟消,观者是选手的过客、选手又是场地的过客,一切只不过是大千宇宙中的一小切片而已。而我呢,风云际会,得受邀请而不至,却事过境迁,不受邀请而自来。我又想起古人乘兴而来、兴尽而返的故事,我忽然觉得,古人是我、我是古人了。

自台中再次回来后,叶葇的影子、陈壁君的影子,间歇的重叠出现在我眼前,一而二又二合一像是美丽的婷蟒生态,将往复旋,自由来去,一旦阴阳交合,它就朝生夕死,至少在“跟叶葇有关的一切”上,我要把美丽的孵懈生态冻结。冻结也不是不面对,而是以不求解决的方式去面对。面对女人,恰像面对食品,冻结可以长保新鲜、维持原状,让美丽的蛭螺生态冻结罢。我决定不回信了,在日记里,我以“把她放在遥远”为题,留下十六行只给自己看的小诗:

爱是一种方法,

方法就是暂停。

把她放在遥远,

享受一片空灵。

爱是一种技巧,

技巧就是不浓。

把她放在遥远,

制造一片朦胧。

爱是一种余味,

余味就是忘情。

把她放在遥远,

绝不魂牵梦萦。

爱是一种无为,

无为就是永恒。

永恒不见落叶,

只见两片浮萍。

我决定不回信给陈壁君,就是要美丽的冻结“跟叶葇有关的一切”,不错,陈壁君不是叶葇,但她的造型太叶葇了,因此,我把她归入一切之列。这并不是说,我远离了其他女人,我只是在“叶葇——陈壁君”一线上远离而已,原因一定很多,可是我不要去想了。

就这样的,我把陈壁君的来信,夹在“Conewiththewind”,那本书里,以随风而去的方法,“飘”走一切。

五个月过去了。

2000年7月24日,一个晴天的早晨,九点钟,忽然门铃响了。我很奇怪,因为我在山上住,几乎没有什么客人来,这是谁呢?我心里疑惑。从门眼望出去,原来是个女孩子,长发中分,长形的脸、背心式T恤、牛仔裤、背袋,那是一副熟悉造型,突然使我想起三十年前小葇按电铃那一幕。很快的,我认出她是谁了,不是请我演讲的那个陈壁君吗?我一阵惊喜!

开了门,果然是她,那个可爱的大学女生。

“记得我吗?万先生。”陈壁君小声说着,有一点脸红。

“当然记得你,你是陈壁君。好久不见你了。”我打量她,活像当年的小葇,像极了,连穿的衣服都像。她也穿着露出全脚的平底拖鞋,脚清秀而小巧。。

“很冒昧变成不速之客,本来应该先通知你的。可是我一想,不通知有不通知的好处,虽然不够礼貌。”

“不通知有什么好处?”我好奇了。

“不通知可以突然见到万劫先生,使万劫先生毫无心理准备,我喜欢那种突然看到的感觉。虽然对你不够公平,我太自私了。”

我笑起来。“你一见面就自责‘不够礼貌’、自责‘太自私了’,你太客气了。来,请进来坐。”我做了邀请的手势,她走进来。

在玄关她脱鞋,我细看了她的脚,白净而性感的脚。

“好久没来这最有特色的大书房了,”她坐在沙发上说。“有七个月了。”

“有七个月了。这个暑假过后,你就二年级了。”

我问她喝点什么,她只要冰水,我为她倒来一大杯。

“你一定很热了,你怎么上山来的?”我问。

“我一早搭第一班车从台中出发,到台北车站再转公车上来。我怕太早,特别在前两站下车,慢慢走过来,山上吸空气、看风景都好,看到你万劫先生,更好了。因为吸到文化,看到文化。我好喜欢这里。我一直想重来这书房,今天如愿以偿了,希望没过分打扰到你。”

“一点都没有,并且非常欢迎你来。”

“真怕占了你的写作时间。”

“和你在一起,也是写作啊。心理学家说夏天学溜冰、冬天学游泳,表面上没做什么,事实上,至少潜意识里,还是无异在做啊。你想不到你坐在这里,我其实也在写,你仿佛是我的模特儿,我仿佛写在水里,像英国诗人济慈‘Keats’写他的墓志铭一样。”

“墓志铭?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死了?”

“我是泛指人会死亡。就如同现在房间放的音乐,你听得出来吗?”

“不是爱尔兰的DannyBoy(丹尼少年)吗?”

“你的耳朵真好。”我举了一下拇指。

“我不能不好,因为我进到这屋里,已经连续听了两遍了。你一定按到了叫repest键上,所以同样的一首歌,放个不停。我想你一定非常喜欢这首歌.不然为什么周而复始的听它?”

“原因有二。第一,我喜欢以终点带回起点,像是那天晚上在中兴湖边对你说的:‘你永远循环,永远不会迷路。’第二,我现在正翻译这首DannyBoy,唱这首歌的,名家辈出,我手边的CD,从安迪威廉斯(AndyWiliams)到罗杰惠台克(Rogerwhittaker)唱的,其实只唱了前面一半,把后面的精华都给唱漏了,真是杀风景。我现在放的是塞尔特竖琴天韵中由黛博拉韩生柯南的演奏曲。塞尔特竖琴比一般音乐会的竖琴来得小,但音色更轻盈圆润,这种竖琴制造时,会加上制造者与演奏者的传承特色,所以更有韵味。至于唱这首歌的,我认为汤姆琼斯(TomJones)的变调唱法最动所。可是他唱的我只有唱片、没有CD,周而复始的听起来大麻烦,所以我用竖琴演奏来培养气氛,一边听一边翻译它,刚翻译好,就听见门铃,你来了。”

“如果不觉得唐突,我可以拜读你的翻译吗?你不怪我一进门就要索东西看,像个治安人员吧?”

“还有谁比我更有被治安人员看的经验呢?何况翻译出来,就是想给人看的,第一次被你这样迷人的治安人员看到,会更有意义。”我走到书桌边,拿了译稿和原文一并递给她。“如果你觉得可以,把中英文都诗歌朗诵一遍吧!”

“您真的要我朗诵?朗诵不好!要挨罚吗。朗诵得好,有奖品吗?”

“万劫先生信赏必罚,你放心好了。”

“好的,那我就试着朗诵了。我先朗诵英文原文的。

DANNYBOY

OhDannyBoy,

Thepipes,thepipesarecamingfromglentoglenanddownthemountainside;

Thesummer'sgoneandalltherosesarefalling;

It'syou,it'syoumustgoandI,Imustbide,

Butcomebackwhensummerisinthemeadow,

Andwhenthevalleyishushedandwhitewithsnow.

ThenI'llbehereinsunshineorinshadow

OhDanny,DannyBoy,OhDannyBoy,

Iloveyouso.

Butcometome,myDanny,Danny,ohsayyouloveme,

IfIamdeadasdeadIwellmaybe,

YoucomeandfindaplacewhereI'lllie,

Andkneelandkneelandsay,yes,andsayanAve,anAve,

You'llfindme!

我鼓了掌。“没想到你英文发音这么好!你的声音又这么听!”多谢夸奖,等下一起领奖品吧。现在我就朗诵您的译文:

墓中人语

哦。DannyBoy,

当风笛呼唤,幽谷成排,

当夏日已尽,玫瑰难怀。

你,你天涯远引,

而我!我在此长埋。

当草原尽夏,

当雪地全白。

任晴空万里,

任四处阴霾。

哦,DannyBoy,

我如此爱你,等你徘徊。

哦!说你爱我,你将前来,

纵逝者如斯,

死者初裁。

谢皇天后土,

在荒坟冢上,

请把我找到,找到,

寻我遗骸。

我刚要鼓掌的时候,她摇了手。我鼓不出来了。突然问,她却鼓起掌来。“翻得太好了,太好了!轮到我为你鼓掌了。为什么翻得这么好?并且还押着韵呢,翻这诗还能押韵是高难度的,你的中文真是出神入化了。”

“多谢夸奖。”我学她刚才的口气。“等一下把你领的奖品送我吧!”

“没想到万劫先生是India将礼物送人后又索回的人。”

“你还不知道我送什么呢。”

“送什么?”

“先不告诉你。你先等一下。”

“好的。我先忍住我的好奇心。可是,我倒好奇为什么你这么喜欢这首DannyBoy?”

“照爱尔兰民歌的原始意味,这首歌是写父子之情,DannyBoy最后寻找到的,是父子之爱。我这里意译,当然别有延伸,我觉得把它延伸成男女之间生离死别的情歌,会比写父子之情更动人。这首歌十八世纪时原是老父送别出征的儿子的,认为儿子即使作战生还,他老先生也墓草久宿了,所以才有‘你天涯远引’、‘我在此长埋’的伤感,最后盼儿子找到他坟上,两人在生死线上,相聚一回,真是很动人的布局。可是,把这一幕移到男女之情上,不是更好吗?”

“的确更好。”她说。“只是不知道谁该做‘墓中人语’,男的呢,还是女的?”

“那要看谁先死,谁早死。早死也是很重要的,不要太老才死。爱情是年轻人的事。”

“你不认为是你的事了?看起来,你还这么年轻。”

“看起来不够,事实上绝不年轻了,虽然在健康上,我比跟我同年龄的人全年轻,人家问我看起来年轻的秘密,我说:‘坐牢的时间,上帝不算。’”

“坐了十年牢?”

“十年牢。三十五岁就开始坐牢了。”

“出狱的时候四十五岁,还年轻嘛。”

“可是这二十年下来,我毕竟老了,开始老了。”

“伤感年华老去?”

“不是伤感,而是无奈。我已经四十年不喝酒了,但我藉酒写了首诗,虽没喝,但诗中颇有酒味,题目是《可惜的是我已难醉》,要朗诵吗?我拿给你看。”

我走到书桌背后,自架上拿出一个黑夹子,找出了这首诗。

她接过去,朗诵起来:

四季里总有秋天,

秋天是一种感喟:

正因你难以寻春,

对夏日你无法插队。

——别伤感黄叶凋零,

又珍惜仅有的青翠。

人生里总有中年,

中年是一种狼狈。

正因你不再童真,

对青年你不属一类。

——别回首旧日光华,

又留恋残梦的未碎。

逼近的是冬天的娇阳,

逼近的是老去的彩给,

逼近的是处处美酒,

可惜的是我已难醉。

她朗诵完了,我没有鼓掌,她也没有鼓掌。她把诗放在膝上,似乎有点难过。

“我没为你鼓掌,朗诵得虽好,可是太不搭调了。年轻轻的漂亮大学女生,竞朗诵起老去的男人的诗来,是不是有点不搭调?”

“好像有一点,可是,有许多年轻女生却愿意不搭调呢。她们觉得,年轻男生太嫩了,懂的有限,可是中年以后的男人却有味道。”

“别忘了我最后写的什么了:‘逼近的是处处美酒,可惜的是我已难醉。’”

“难醉固然好,有何妨一醉的时候,似乎也可以旧梦重温呀!”

“提到旧梦重温,我还有一首没喝酒的醉酒诗呢,题目就叫《难的是旧梦重温》,我找给你看。”说着,我随手从黑夹子拿出这首诗来。“这回,还是让我自己来朗诵吧,你一进门,喝了我一口水,却免费朗诵三首诗了,被人知道了,一定追究我虐待未成年少女。”

“大概万先生不知道,明天我就成年了。”

“明天你二十岁生日?”

“明天我二十岁生日。”

“真要祝贺你,祝贺你的四季都是春天。”

“谢谢你叫来春天,让它包围了我。”

“怎么庆祝生日快乐呢?”

“没有庆祝,我一个人过。”

“一个人过?你的家人呢?”

她低下头来,手指紧捏在一起。又抬起头来,望着我,又望了窗外。“你大概不知道,我其实没有什么家人。我出生后死了母亲,十岁时候死了父亲,像极了孤儿。跟我最亲的是外婆,我由外婆带大。我是独生女,没有兄弟姊妹,严格的说,我也没有家。中学以前,以外婆家为家,念大学后,就住在宿舍里,以宿舍为家。外婆老了,跟大阿姨住了,房子不大,大阿姨小孩也大了,我也大了,很不方便,念大学后,我就变得有点无家可归,几乎变成《流浪一匹狼》了。”

“想不到你这么可怜!”我坐过去,拍拍她的肩。“可是,看你的样子,充满了青春、乐观、独立和朝气,一点都没有消沉的样子,你不是‘流浪一匹狼’,你像是车臣那种理想主义者,是‘骄傲的狼’。”

“和你一样。”

“和我一样。不过,你比我情况好一点,你没有重温的旧梦,你的梦,都是新的。”

她转过头来,望着我,笑了一下。“还是检查检查你的旧梦吧,你的诗呢,来,轮到你朗诵了。”

“好的,诗人万劫就自我朗诵了。

已忘了那多情的日子,

也忘了悲秋伤春。

记不起迷茫的旧梦,

暖不了冷了的心。

烫热杯中的醇酒,

这已是子夜时分,

旧梦在酒后一闪,

分不清是幻是真。

容易的是往事浮现,

容易的是醉眼硫酸,

客易的是引来旧梦,

难的是旧梦重温。”

朗诵完了,看她从失神转回来。“朗诵比赛到此结束。”我说。“陈壁君第一名,万劫第二名。”

她笑了一下,神秘的笑了一下。“万先生,您的两首诗都写得很深沉,写得像一个有点失意的老去的文人的语气,可是事实上,你明明是‘无病呻吟’,因为你本人一点也看不出来有忧郁的气质,你也充满了乐观、独立、朝气,只是青春少了一点。”

“少了青春,其实就是忧郁的开始。纪元前六世纪,大运动家密罗(Milo)年老的时候,一天看到操场上的年轻健儿大展身手,他竟忍不住望着自己老化的身体大哭,他感叹、他不服气、他终于不自量力,狂劈橡木而死。我想,他一定死得很忧郁。”

“你说的也没错。可是,你的健康这么好,再等二十年再劈橡木不迟。”

“多谢打气。可是,我宁愿不看二十年后的橡木长什么样子,我宁愿看眼前二十年的漂亮可爱大学女生长什么样子,即使我提前死掉。”

“对了,这就是万劫先生的作风啊!这样才像你,把那两首假装喝酒的假诗烧掉吧。走出去,继续去做一匹‘骄傲的狼’。”她说着,兴高采烈起来了。“你我都去做‘骄傲的狼’,谁都不许‘孤独一匹狼’!”

“对!陈壁君说得对!谁都不许‘孤独一匹狼’,快念一首诗给我们听,那诗是《鲁拜集》中后面的一首。”我快速从架上抓出《鲁拜集》。“好,你来朗诵这首,这首十一、十二世纪的波斯诗人杰作。

她接过书去,朗诵起来。

AhLove!couldyouandIwithHimconspire

TograspthissorrySchemeofYhingaentire,

Wouldnotweshatterittobits—andthen

Re一moulditnearertotheHeart’sDesire!

我鼓了掌。她说:“这是英译。也要为中译鼓一下掌呀,来,万先生,请你立刻中文翻译一下。”她把书摊在桌上,我只好拿起了笔。

愿上帝串通你和我,

抓住这荒唐世界不放过,

打碎它后再调和,

照我们意思啊重新订做!

陈壁君朗诵了,接着说:“万劫先生,你的文思可真又好又快,也该掌声鼓励。”说着,她鼓了掌。

“不过,照这诗里这么大的口气,反倒真像你我喝醉了的样子。要是不醉,怎么糊涂到跟上帝串通?与上帝谋皮?”

“你不相信上帝?”

“我不相信他,但和他分工合作。我一生的计划是想整理所有人类的观念与行为,做出智慧的结论。人类的观念与行为种类太多了、太复杂了,我想一个个归纳出细节,然后把一个个细节理清、研究、解释、结论,找出来龙去脉。这不像是一个人做得了做得好的大工作,可是我却想一个人完成它。这是我一生留给人类留给中国人的最大礼物,因为自有人类有中国人以来,还没有过一个人,能够穷一生一力,专心整理所有人类的观念与行为的每一问题。人类的观念与行为经过这样的一番大清算,会变得清楚、清醒,对前途有大帮助。这些工作上帝做不好,只有我来。”

“你做的,好像是最后审判?”

“不一样,最后审判是人类的愚昧已经大功告成、已经无可挽回,只是最后由上帝判决而已。我做的,却是一种期中结帐。期中结帐以后,人类变得清楚、清醒,可以调整未来的方向和做法。所以我做的,跟上帝做的不一样,我们只是分工合作。上帝从最初造人类开场,到最后审判落幕,他只管首尾两头,我却管中间,在人类历史走到五千年的时候大声疾呼,要清清场,检讨一下上半场的一切。所以,上帝最后可以审判我,但在最后没到以前,我要检讨一切,包括上帝先生在内。”

“你这些话真有趣,可以证明你听我朗诵时没有醉,可是后来真醉了。”

“是醉了,自我陶醉的醉了。”

我们同时大笑起来。我忘情的搂住她的肩,她会心的看了我一眼。

“很高兴的奇怪你今天上山来看我。”我对陈壁君说。

“我早就想来看看你,并当面谢谢你送我那么名贵的钢笔。”

“钢笔好用吗?”

“当然好用,可是有点舍不得用。后来我写了一封信给你,不知你收到没有?”

“我收到了。”

“你大概没回我吧?”

“我的确没回,因为我想我太老了。”

“太老了?好怪的一个不回信理由。”

“我的意思是说,我可能老得不适合和年轻女孩子做朋友了。”

“可是你的思路这么年轻,甚至比年轻人还前进。”

“但做朋友可能还是困难重重。思路前进只能带头做抗议活动,像英国老哲学家罗素(Russell)带头抗议美国在越南的帝国主义,我看到画面,一堆年轻人中间夹坐个老头子,看来真有点滑稽。罗素的思路比年轻人新多了,可是人却太老了。罗素一辈子跟女人的关系非常超越前进,不过一旦他老了,我怀疑他一定很不方便了。法国老哲学家沙特(Sartre)也有同样的困境吧,不过他的红颜知己波娃(Beauvoir)倒很大方的帮他找了不少年轻女学生。坦白告诉你,看到年轻漂亮的女人,我会动心,可是我不会一个个去‘勾引’,甚至我会有意错过她,像错过一条美丽的小鱼。当我决定不再回信,就表示我要错过你。让你回到大海,是有特殊原因的。”

“什么原因呢?我自己也不想说清楚,当然我可以这么说。可以告诉你,你太像我三十年前的一位女朋友了。或者说,她太像你了。当半年前你第一次来我家陪我去台中演讲,我一看到你,心里想到的就是:怎么会这么像!怎么会这么像!不必列举什么地方像了,只找不像的地方做为区别吧,这女孩子比她高一点,约高一公分,168cm左右,气质上似乎更新潮一点,毕竟是三十年后的新世代女孩子了。再来就是这女孩子穿着冬天的衣服,而她只穿夏天的,我不知道她穿冬天的衣服是什么样于,因为人间的冬天比季节的冬天来得早。可是,当你今天来了,穿着夏天的衣服来了,穿着的方式,却又她像你你像她。我坦白告诉你,那天你来了,先在我家里,再陪我去台中、陪我逛校园、陪我演讲、送我上车……在一起时,每一阶段都使我波澜起落;分手以后,每一回忆都使我魂牵梦萦。后来送了钢笔给你,你再来信,我想我该就此打住了。因为我不是在你身上寻找旧梦,而是我简直无法承受新梦。因此,我没有回信了……”上面这些话,我会说出来吗?不会的,永远不会的。英国诗人布雷克(Blake)有一首诗叫《爱情的秘密》(Love'ssecret),里面提到一种爱情哲学,那就是Silently,invisibly;Hetookherwithasigh.用不动声色只叹一口气的神秘,带走了他喜爱的女人,这就是爱情,有些话是不能说的。爱情不是向神父告解、爱情不是在斗争大会认罪,爱情要的是适度的神秘、适度的信心与信任,爱情是技巧、是含蓄,不是坦白。

陈壁君神秘的一笑,她不追问我的特殊原因是什么,她上山、上山,亲自来了,我也开门欢迎她了,她不要回到大海,有山可上的时候,谁还需要海呢?世界有多少山,当地质调查的时候,发现有海底生物的化石,可知山曾为海过。当沧海了、桑田了、陵夷了、谷易了,一切都化为虚无与幻灭,何况一条美丽的小鱼?

“你在家里,或朋友间同学间,大家怎么叫你,不会老是叫陈壁君三个字吧?”

“当然不是,大家叫我‘君君’。”

“我也可以叫你君君吗?”

“如果叫我君君算是特权的话,你可以比别人有更多的特权。”

“什么特权呢?”

“你可以命令我替你做一点事,比如说,修铅笔。”

我听了心里一震,立刻想起小葇为我修铅笔那一幕,好像被回忆捏了一下。

“你真好。谢谢你为我服务。暑假到了,你做些什么呢?会打工吗?”

“一定得打工。那是我下学期学费的来源。”

“打什么工确定了吗?”

“还没有。我来台北,就是找比台中更多的机会。”

“跟外婆住不方便,怎么住呢?”

“不方便还是勉强可住,有时我住同学家。像今晚,我就打算住同学家。”

“还没跟同学约好吗?”

“还没约好。”

“换句话说,你还没确定今天晚上睡在哪里?”

“还没。想来也真像《流浪一匹狼》。不过这样很有情调,使自己变成浮萍。”

“浮萍还是有根的、固定的。我看倒像蜉蝣好。”

“其实,我不如蜉蝣。我有一天随便翻《诗经》,看到一句‘蚌游之羽,衣裳楚楚’,我穿得大随便了。”

“有‘衣裳楚楚’的流浪者吗?”

君君笑了。“大概没有吧?对比起来,你万劫先生好像最不像流浪者,你好像只守在阳明山的‘豪宅’里,那里也不去。”

“蜘蛛也如此。唯一不同的是,蜘蛛是裸体的,没有‘衣裳楚楚’,也没有‘豪宅’。噢,在你眼里,我的家是‘豪宅’吗?”我把食指指向天花扳,绕了一圈。

“比起豪门有钱人的别墅来,当然你一点也不豪。但你的大书房,却是琳琅满目,像所罗门王(Solomon)的宝藏,这是天下第一豪,要说此门不豪也难。”

我笑了。“这也就是我身在宝山、哪里都不去的缘故。”

“看来你的游踪.只在阳明山?”

“只在阳明山的一部分。”

“那一部分?”

“‘时有落花随我行’那一部分。我走到哪里,哪里有落花随我,我就流连到那里。”

“真美,只可惜落花白天才看得到,你看不到夜景了。”

“夜景也不妨,你可以感觉花落谁家。”

“你一个人在山里,接触大自然,你会不会觉得孤单?会不会有感伤?”

“自然对人的意义,既不该是迷信宗教式的敬畏,也不该是骚人墨客式的感伤。自然本身并没有任何种类的感情,更没有感伤。但有些人总错误的把感情赋给自然,认为自然有情,于是天地为愁、草木含悲、落花有意、流水无情……这些人先把自然变成一个‘多情体’,再把自己的情绪随着这多情体转,于是悲从中来。——这实在是一个很有问题的人生态度。至于‘黛玉葬花’之类,那更是病态了。自然对人的意义,应该只有两点:第一点,自然本身是变化无穷的壮观,不论是朝晖夕阴、不论是暴雨明霞、不论是飞絮满天或落叶满地……种种奇景,都值得人在恬静中或快乐中赏心悦目。第二点,自然应带给人对宇宙的远大看法,物换星移、时序代谢……都是使人了解宇宙真相的凭藉。西方的诗人从一粒沙中看世界,从一朵花中看天国;东方的诗人从长江中看逝者如斯,从明月中看盈虚者如彼……这种种观察都可在赏心悦目以外,别有妙悟:人与自然本是一体。基督教圣经上说:‘你是从土而出的,你本是尘土,仍要归于尘土。’但说这话的先知并不了解这一现象的科学原理。现在我们知道了‘氮化循环’等化学现象,知道了万物都要复归原始,人生只是过眼云烟,自己乃是不断的在死亡中。有了这种达观的心胸,再回过头来看人世,人才会觉悟到这辈子该怎么活才不虚此生、才会觉悟到此生已为错误的安排浪费许多,实在不应该再浪费下去。这时候人会活得更积极起劲,肯定适合自己的,摆脱不适合自己的,使自己的生命愈来愈发光,而不是愈来愈黯淡。这种炉火纯青的人生看法与做法,人都可以从孤独的面对自然中学到。诗人华滋华斯说‘让自然做你的老师’,我想就是这个意思。所以,感伤一类的情绪,是对短暂生命的浪费,实在是没有必要的。”

“那你没有过吗?”

“我有过。我记得我在你这年纪时候,很不喜欢一个人在月光之下,因为月光是最令人动情的。后来我年纪渐大,自我训练也变多了、变强了,我练习能够以一种欣然欣赏清光清境的心情,去看月亮了。八十多年前,一位优秀的中国哲人写过一首《月诗》,我最喜欢,我背给你听:

明月照我床,卧看不肯睡。窗上青藤影,随凤舞娟媚。

我但玩明月,更不想什么,月可使人愁,定不能愁我。

月冷寒江静,心头百念消。欲眠君照我,无梦到明朝。

这首诗的境界,就是一种欣然欣赏清光清境的境界,对自然只有欢喜赞叹,没有多愁善感,这样才是健康的人,尤其是健康的男人,否则一见花一见月即伤春悲秋,这种人感情上大娘娘腔了,多讨厌呀!”

“你在阳明山上有这些感觉,主要是看山、看云、看树、看花。如果不在山上,你看到的是海、大海、沧海,你的感觉还一样吗?”

“看海,我会比看山更神往。美国诗人弗洛斯特(RobertFrost)有首诗叫《不远也不深》(NeitheroutFarNorinDeep),最后一节是:他们望不到多远,他们望不了多深。可是谁能挡住他们向沧海凝神?TheycannotlookfarTheycannotlookindeep.ButwhenwasthateverabarToanyWatchtheykeep?‘向沧海凝神’,是一种浩瀚的心灵情怀,它最使人有‘天人合一’的博大感觉。这种博大,会使随之而来的任何主题,即使本来很普通的,也跟着变为光彩夺目、壮阔动人。梅尔维尔(HermanMelville)笔下的《白鲸记》(MobyDick)主角‘向沧海凝神’,意在寻仇;海明威笔下的《老人与海》(TheOldManandtheSea)主角‘向沧海凝神’,意在不屈。这种寻仇与不屈,都因为寄情沧海,而变得使心灵浩瀚.一切情怀,也就大不相同。在我个人方面,在‘向沧海凝神’之际,寻仇与不屈两种情怀.也就更形澎湃。我会随波而去,偶尔幻想是散仙、是海神、是浪里白条、或是优力西斯(Ulysses)……这种幻想不是白日梦,而是一种‘天人合一’带来的‘古今同调’。这种经验,只有寄情沧海,所获最多。所以,我喜欢‘向沧海凝神’,如果真是沧海的话。”

“你对自然不多愁善感,对人呢?尤其对情人呢?”

“我想我也不会,或者降到最低。这种看来不太有情的漠然,其实是我取法奸雄的。古往今来,恶人中有一种大奸巨恶,他们是恶人中出类拔萃的。他们之中,有一种奸雄,最引起我的注意。奸雄的短处,不须我说了.但他们有两点长处,却也值得学习。第二奸雄有一个大特色,就是永不泄气.永远战斗个没完。他们不论多么失败,却不做失败主义者,不论处境多糟,却造次必于是、颠沛必于是。他们绝不灰心、绝不意做、绝不怀忧丧志、绝不‘不来了’。相对的,所谓一般的好人,他们反倒是没有力量应付失败的。一旦失败,就泄气了,就丢下武器跑了。所以,局面最后总是‘好人在家里叹气,恶人在台上唱戏’。但从有韧性、有斗志、有毅力的观点看,恶人的成功其实也全非作恶,在性格上,的确具有着坚忍不拔、愈挫愈奋的成功条件。这一点不可掩没,值得学习。第二,奸雄有另一大特色,就是永不为女人烦恼,永远享受女人的快乐。他们从女人身上,只得其利,不受其害,女人对他们,只是‘玩物’与‘助兴’而已。当然他们可能不解风情、不搓爱情,但他们比起那些既解风情又懂爱情的多愁善感者、比起那些被女人整得死去活来的人间情种,似乎略高一筹。我坚决相信,男女之间应该是人生最大的快乐,可是女人显然不以此为足,她们要闹人闹个不停,以大家痛苦为乐事,这又何苦来?世界上很少有男人能够脱身于女人这种胡闹之外,但是奸雄显然能够做到这一点。由于奸雄的强大、稳定与占上风,女人在他下面,有时候,也未始不是一种单纯的幸福。希特勒、墨索里尼死的时候,都有情妇自愿陪死,这一现象,岂不也满爱情的吗?男女之间,真该是男人强大、稳定、占上风的,奸雄在这一点的成功不可掩没,也值得学习。中文谚语说‘不以人废言’;英文谚语说GivethedevilhisJue.不掩没恶人的长处。英文这句谚语在十六世纪就有了,我认为它说得比中文细腻。因为‘不以人废言’的重点,自该是指恶人说的,好人的话自然不会被废,唯有恶人的话,即使说对了,也往往因出自恶人之门,而予作废,以致恶人的全部言行,都一律遭到否决。这样全部否决,我总觉得漏了点什么。”

“你替恶人讲公道话,相对的,你对好人也会有意见吧?”君君问。

“当然有。人们从小就被教育做好人、训练做好人,长大以后,有的自信是好人、有的自许是好人、有的自命是好人,他们从少到老、从老到咽气,一直如此自信、自许或自命,从来不疑有他,但是,好人、好人,他们真是好人吗?深究起来,可不见得。事实上,世间所谓的好人,其实他们坏得真够瞧的。好人怎么会坏呢?会坏,我举出三点主要的。好人的第一坏是:不敢与坏人争。他们怕坏人,因为怕,所以不敢与坏人争。天下坏事的造成,有两个原因,一个是坏人做坏事;另外一个是好人容忍、坐视、甚至默许坏人做坏事。结果呢?有能力或可能有能力的好人,在有机会或可能有机会的时候,放弃了打击坏人、阻止坏人作恶的行动。于是天下的坏事,也就一件一件的蔓延起来了。所以,不客气的说,坏事不全是坏人做出来的,其实好人也有份。容忍、坐视、甚至默许坏人做坏事,乃是使坏事功德圆满的最后一道手续,好人之罪,是不能免的。好人的第二坏是:以为‘独善其身’便是好人。好人最大的毛病,乃在消极有余,积极不足;叹气很多,悍气太少。结果他们所能做的,充其量只是‘独善其身’而已,绝不是‘普渡众生’的好汉。但是最后,坏人并不因为好人消极叹气就饶了他们,坏人们还是要欺负好人、强奸好人,使他们连最起码的‘独善其身’也善不好、连佛教中最低级的‘自了汉’也做不成。最后只得与坏人委蛇,相当程度的出卖灵魂,帮着坏人‘张其恶’或‘扶同为恶’。这真是好人的悲哀,好人所以‘独善其身’,其实是一种相当成分的自欺。这种自欺,原因在好人以为‘独善其身’便是好人人格的完成,其实,这一完成,还差得远哪!为什么?因为好的完成,必须是向外性的,而不是向内性的。顾炎武说他不敢领教置四海穷困而不吭气、反倒终日讲道德教条;林肯说他无法认同一半是奴隶一半是自由人的长久存在,都在说明了道德上的向外性。老罗斯福打击财阀,推动反托辣斯政策,坚信如不能使个个过得好,单独那个也过不好(ThiscountrywillnotbeareallygoodPlaceforanyofustoliveinifitisnotareallygoodplaceforallofuslivein.)就是这种向外性的伟大实证。以‘独善其身’自欺的好人,他们自欺到以为‘独善其身’便是好人了,其实是大错特错的。因为坏人是向外性的,好坏关系是一种此长彼消的互斥关系,自以为‘独善其身’便是好人的,就好像踩在粪坑里而高叫自己不臭一样,这是不可能的。好人的第三坏是:以为‘心存善念’便是好人。当‘独善其身’大行其道以后,伦理学上的‘动机派’便成了好人的护身符。‘动机派’的走火入魔,判断一件事,不看事的本身,反倒追踪虚无缘渺的动机,用动机来决定一切。孟子说:‘乃若其情,则可以为善矣,乃所谓善也。’俞正燮直指孟子说的‘情’,就是‘事之实也’无异指动机就是事实,一切要看你存心如何:存心好,那怕是为了恶,也‘虽恶不罚’;存心不好,就便是为了善,也‘虽善不赏’。这样不看后果,全凭究其心迹的测量术,一发而不可收拾,就会变得舍不该舍之末,而逐不该逐之本,以为人在这种本上下工夫,就可得到正果。这真是胡扯!王阳明说:‘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’,他全错了!善绝非一颗善心便可了事。善必须实践,必须把钱掏出来、把血输出来、把弱小扶起来、把坏蛋打在地上,才叫善;反过来说,‘想’掏钱、‘准备’输血、‘计划’抑强扶弱,都不叫做善。你动机好,没用,动机是最自欺欺人的藉口,十七世纪的西方哲人就看出这点,所以他们点破,说Hellispavedwithgoodintentions.善意铺成了到地狱之路。这就是说,有善意而无善行,照样下地狱,阎王老爷可不承认光说不练。可怜的是,好人在‘独善其身’之余,竞自欺到以为只要‘心存善念’,便是行善了、就问心无愧了,其实这是不够的。问心无愧算什么!要问的是行动。没有行动同步作业,空有一颗好心,只是自欺而已!”

“好人既然有这么多毛病,用宗教力量来支撑好人是否会好一点呢?”君君问。

“我看更糟。以佛教为例,今日佛教是最违反佛祖释迎牟尼精神的虚伪宗教。最明显的是佛祖根本是无神论者,可是今天的佛教徒相信这么多的神,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吗?自古以来,圣徒的理想被俗化得荒腔走板,不以佛教为限,但佛教是被俗化得最要命的一个显例。南北朝时候,官民比赛盖大庙,奢丽无比,以为功德,当时大臣就感于这样乱搞,‘无关神灵,有累人事。’到了宋明帝时候,他把故宅改建为湘宫寺,说:‘我起此寺,是大功德。’当时虞愿在旁边,不肯乡愿,他反驳皇帝说:‘陛下起此寺,皆是百姓卖儿贴妇钱,佛若有知,当悲哭哀愁,罪高佛图,有何功德?’佛教在中国,堕落到这种田地,真是可悲!信佛教信得一至于此,所谓博爱众生,全是假的。到了唐朝,寺庙已经扩大到拥有大量的财产、庄田、奴婢、庄户,在官佛勾结的局面下,造成了大量的社会问题。这种打着佛教旗号,藉以盖庙敛财的‘功德’,距离真正的佛教精神,愈来愈远,‘佛若有知,当悲哭哀憨,’自不消说。宗教和政治这样化合的结果,演变的政治,就是和尚政治。和尚出身的明太祖取得天下后,设立一种僧官叫‘砧基道人’,‘砧基’是登记土地财产,在寺庙里驻守收税,这种和尚僧俗双修、吃斋念佛之外,兼干起税吏来了。和尚政治的演变,荒唐至此,‘佛若有知’,岂止‘悲哭哀愁’,恐怕气得进疯人院了,正因为和尚政治的结果,是在官佛勾结下广事盖庙敛财,所以佛门财产在中国,一直蔚为壮观。清朝末年张之洞试图没收各地的佛门财产来办教育,主张废产兴学运动。他估计只要把佛门财产挖出十分之七,就可达到兴办各种学校的效果;一九三一年时,有中央大学教授也提出打倒僧阀、解放憎众、划拨庙产、振兴教育的主张,这都是很有见地的。事实上,真正的佛门信徒,当知真正的功德绝不在盖庙敛财等谋求小集团的利益上,正相反的,真正的功德乃在舍弃这些,以利苍生。五代时候周世宗废佛,下令毁掉天下铜佛像,用来铸钱。原因是天下钱不够用。不够用的原因是,铸钱用的铜,都给佛教徒铸了佛像了。于是他下命令毁掉所有的铜佛像,他用的理由很巧妙,他说佛以身体为妄,又要有利众生。现在是有利众生的时候了,如果佛有真身尚在,都会为人牺牲,何况铜做的身子呢!他的理由,的确义正词严,大家不敢不听。他三十九岁死后,佛教徒恨他,造他的谣,说他是乳部生病死的。为什么乳部生病呢?因为毁铜像时候,伤了佛的乳部,所以佛给他报应,以奶还奶。唉!幸亏没伤到佛那一部分,否则更惨。其实,周世宗才是真正知道佛教精神的人。今天的所谓佛教徒,他们不知真正的佛教不在盖庙建寺,而在大悲救世;真正的和尚不在古刹梵音,而在为生灵请命。真正的佛教不在泥塑木雕、不在涂金画紫、不在暮鼓晨钟,不在什么道场,什么东来西来寺。真正的佛教主张无成见、无所住,并非无头脑,头脑在那里?在智慧,故曰‘金刚般若波罗密’,言智慧如金刚,能摧坏一切愚合烦恼,令人到达彼岸。所以,佛教徒不求智慧,只讲礼拜、烧香、祷告、灌顶、做法事、数念珠、念阿弥陀佛的,都是佛教的大罪人,并非真正佛教徒。他们信的不是真佛教‘只是邪教而已’佛经中《华严经》有‘回向品’,主张已成‘菩萨道’的人,还得‘回向’人间,由出世回到人世,为众生舍身。这才是真正的佛教精神。‘回向’的先前步骤是,看破红尘。‘看破红尘’是要悲观、要淡泊、要宁静、要出世,要感到四大皆空、要了解诸行无常。红尘看破了,是不是就跑到山林里、古庙里,低眉合十,整天念念有词,了此残生,就算完了呢?是不是人生如梦,既昭然若揭,就‘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’一番,就算完了呢?不是,这样就全错了。真正的解脱、真正的人生,绝不是这样的。这样做,只是做‘自了汉’而已。自了汉,只是自私的家伙。从出世以后,再回到人世,就是从‘看破红尘’以后,再回到红尘,就会‘以出世精神,做人世事业’。这时候,这种境界高人,他努力救世,可是不在乎得失,他的进退疾徐,从容无比,这就是真的佛心。中国伟大的特立独行者,大丈夫王安石,曾写过一首七绝小诗——《梦》,全诗是:

知世如梦无所求,

无所求心普空寂。

还似梦中随梦境,

成就河沙梦功德。

这是多么高的境界!我把它译成白话——

人生如梦,有什么好追求的呢?

什么都不追求,我心如止水。

可是,就在一个梦到另一个梦里,

我为人间,留下数不清的功德。

这种境界,才是深通佛法的境界。这种先出世再人世的智者、仁者、勇者,他们都是‘死去活来’的人。人到了这种火候,就是菩萨。菩萨也有高下之分,其中最高的是地藏菩萨。地藏菩萨是一位出世又入世的圣人名字。地藏是专名,菩萨是通名。菩萨是印度梵文的音译,原为菩提萨捶,简称菩萨。菩提是觉悟,萨捶是众生,连在一起,就是觉悟众生。一般人对菩萨,有两种错误观念,一种以为只有观音等才是菩萨,一种以为牛鬼蛇神等也是菩萨,前者失之过窄了,后者又失之太宽了。其实一个人,只要修学菩萨行,‘上求佛道,下化众生’,就是菩萨。地藏菩萨‘上求佛道,下化众生’的法子是他要殿后、要断后、要最后一个成佛。他坚持,在众生没脱离罪苦、进入安乐、进而成佛以前,他自己不要成佛。他的精神是‘地狱不空,誓不成佛’,是‘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’。他显然相信:那些自以为等到自己先成佛道再回头救人的人,其实是救不了人的,那些人啊,其实只是伪君子、假和尚、冒牌菩萨罢了。我年纪愈大,愈相信人间只有两种人,一种是做事的,一种是说风凉话的,自己什么也不做,甚至阻止别人做事的。我重视任何做事的人,看不起任何说风凉话的人。明代末年,张献忠一路杀人,有一天,他的手下李定国杀到城下,城里跑出一位破山和尚,为民请命,要求别再杀人了。李定国叫人堆出羊肉、猪肉、狗肉,对破山和尚说:‘你和尚吃这些,我就封刀!’破山和尚说:‘老僧为百万生灵,何惜如来一戒!’就立刻吃给他看,李定因盗亦有道,只好封刀。这位破山和尚,就是做事的、不说风凉话的人。这种人真是第一流深通佛法的人,因为他真能破‘执’。佛法里的‘执’有‘我执’和‘法执’:我执是一般人所认为主观的我;法执是客观的宇宙。因为他深通佛法,所以能‘为百万生灵’,开如来戒!相对的,只有那些小鼻子小眼的假佛教徒,才会张开大嘴,不做狮子吼而开狮子口,大吃其‘素鸡’‘素鸭’‘素火腿’,甚至在吃素当中,都不忘荤味,在菜单上,杀伐之声不绝。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,结论只是指出,用宗教力量支撑好人是行不通的,因为宗教已经堕落了、荒腔走板了、走火入魔了。即以盖庙穿袈裟等形式条件而论,中国寺庙的盖法,完全是中国人自己玩出来的花样,与释迎牟尼的全不一样。和尚穿着方面,中国和尚穿的是‘右衽汉服’、是‘芒鞋布袜’,可是当年在印度,出家人一定要光脚,并且以一条长长的‘梁布’围身。由于唐憎取经时,没有将佛教音乐的乐谱、乐器以及法器制造方法取回,所以今天寺庙中所谓‘梵乐’、‘梵唱’、‘经诵’等等,都是中国人自己的发明,释迎牟尼如果看到,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。至于‘烧香’、‘烧戒疤’那一套,更是本土化的陋规!想想看,释迎牟尼死后,才出现了大、小二乘分家。等佛教传到中国时,竞出现了八宗十派!这么多宗派分立,正反证佛法已到了瞎子摸象的地步,全走样了。”

“如果旧有的宗教无助于支撑好人,新兴的有办法吗?现在不是很流行这一类吗?”君君问。

“宗教可分两类,一类是旧有宗教,就是佛教、道教、基督教、天主教、回教等传统宗教;一类是新兴宗教,就是五花八门种类繁多的民间宗教。传统宗教都有源远流长的发展,虽然也不脱荒诞与迷信,但因为行之有年,发展成了形,尚称稳定。马克思Marx说‘宗教是人民的鸦片’,就是这些传统宗教的写照;但新兴宗教就不同了,它的走向极不稳定,一旦发展到走火入魔状态,后果不堪设想。美国70年代的‘人民圣殿教’,最后集体自杀时一死就是914人,还包括276名儿童;美国90年代的‘大卫教派’,最后集体自杀时一死就是86人,还包括17名儿童。如果走火人魔到只是自杀,也就罢了,日本‘奥姆真理教’最后从化学实验室制造出可毒死上千万人的毒气,根本就是要杀人了。非常明显的,这些宗教都是邪教。它们不算是‘人民的鸦片’,它们是‘人民的迷幻药’。鸦片有害,还是飘飘然的,有个谱儿;迷幻药可就离谱了。”

“所以,“君君说。”传统宗教和新兴宗教在你眼中,只是不同程度的迷信?”

“没错,可是由于现代科技的帮助,迷信起来,已经到了令人哭笑不得的地步。有一个笑话说:一个英国探险家在某次探险中碰到一个有吃人肉风俗的蛮人!等到他发现这蛮人竟是英国牛津大学毕业的,他大为惊奇。他问这个蛮人道:‘你难道还吃人肉吗?’这个蛮人的答话可妙了,他说:‘我现在用西餐叉子来吃了。’有趣的是,在台湾的迷信文化,所表现出来的,却正好是这种笑话。几年前,台北西门附闹区流行一种‘电子算命机’。这种机器,同公用电话差不多,投下两元辅币,按动男女性别电钮,然后拨动一下你的出生年月,拿起听筒,即刻便有一位小姐在听筒中,告诉你一些你心里所幻想的事。这些事不外功名利禄,以及婚姻大事。这是现代科技帮助迷信的雏形。后来新竹有户周姓人家,母亲死了,子女在外,工作太忙,赶不回来奔丧,只好将自己的哭声录音,然后将录音带寄回,在母亲灵前播放,并且周而复始,哭声加上乘法,只哭一回,实放多次。这些妙事,试问哪一项不是‘西餐叉子吃人肉’?日新月异的是,几年下来,‘电子算命机’已经落伍了,宣扬迷信算命的道具已进步到‘电脑算命’、‘紫微斗数电脑算命’、‘电气签箱’了。迷信家求神问人,只要朝电动玩具式的吃角子老虎丢进钱去,连八字推演、上香的功夫都免了,这种‘西餐叉子吃人肉’,是多么令人哭笑不得!另一方面,录音带哭丧也已经落伍了。弘扬迷信孝道的道具已进步到佛经录音带,从《金刚经》到《金刚宝杵》无一不全,并且还标明‘台语诵经’,以为本土化、以为直达,这种‘西餐叉子吃人肉’,又多么令人哭笑不得!其实,用佛经录音带办丧事还意犹未足呢,连挨户化缘,也一体现代化起来了。过去和尚化缘,用于敲磐、口念阿弥陀佛,现在呢?从1981年开始,埔里就出现了用立体身历声录音机化缘的和尚了。其实,比起其他的教派来,佛教徒的利用录音机化缘,还算威力小的呢?道教的张天师,早就利用广播电台,导引胎息了,比起旧式的登坛作法、捉鬼拿妖,广播的效果自然一日千里得多了!其实,比起其他妖僧来,张天师利用广播电台捉鬼拿妖,也算威力小的。妖僧林云,这个台湾的拉斯普丁(GrigoryYefimovichRasPutin),早就利用电视,自称为国祈福了。他在电视上,以橘皮四片,朝东西南北各丢一片,算做法术,。电视效果画面传真,自然比广播更胜一筹了!整个台湾孤岛‘西餐叉子吃人肉’的结果,一切的妖妄,都假现代化的道具以行,流风所及,现代化的印刷机,竟用来制造买纸锡箔;现代化的‘帝王切开术’,竟用来配合选定的好时辰剖腹生产,乌烟瘴气之下,处处是一片迷信与妖妄!不过,还有一个笑话足令我们乐观:一位迷信的母亲,为新买机车的儿子向乩童求来‘平安符’,结果儿子车祸丧生。母亲愤而质问,乩童说:‘机车速度一百二十公里,神骑骏马速度仅六十,追到时车祸已经发生,神也保佑不及了!’现代化与迷信速度比赛,终于胜了一场!”

天南地北的闲聊,谈得一直很开心,快到中午了。

“我请你吃午餐,好吗?”我问君君。

“谢了,简单吃就好了,万先生。吃过午餐,我下午还有一点事在山上办。”

“在山上办?”

“在山上办。”

“我真好奇,在山上有什么事?”

“一件私事,不过也没有隐瞒的必要,可以告诉你。我是要到一块刻有我名字的地方看看。”

“刻有你名字?没想到阳明山跟你这么有缘。是不是过去远足到这山上,在什么树上刻了‘陈壁君到此一游’?”

“不是的,”君君笑了一下。“你猜不到的。不是刻在树上,而是正式刻在石碑上的。”

“刻在石碑上?怪事了,你占领了文化大学吗?要勒石立碑?你盖了‘中山楼’了吗?要奠基立石?”

“都不是、都不是,我不是女强盗也不是女建筑师,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应该被上帝悲怜的女儿。”她的表情转成严肃。“我指的是在阳明山公墓成千上百的坟墓里面,有一块石碑,上面刻有我的名字。”

“你年纪轻轻的,总不可能先买了块墓地吧?”

“当然不可能,也买不起。那是我死去母亲的墓地。”

“你母亲葬在这里?”

“你大概想不到,严格的说,我有生以来,从没见过我母亲,也就是说,我母亲从来没见过我。”

我好奇的睁着眼。“怎么回事?怎么有这种怪事?”

“母亲生我时候,我一脱离母体,她就发生了羊水栓塞现象,羊水进入血液循环到达肺部,引起呼吸窘迫、发绀,心脏衰弱,最后由休克而死亡。前后还不到一小时,她就走了。虽然不是难产,但的确为了生我而死。结果变得我们母女之间的生命,没有重叠、没有平行,只有衔接与前后。奇怪的是,她的生日和死日同是七月二十五日,她的生日又跟我同一天。好像我接替她在世上一样,她留下我,一句话也没说,孤单的走了。”

“噢,真可惜。父亲呢?”

“父亲一直在国外做生意,也生了病,死在国外,一直没能回来,我就由外婆照料长大。母亲是外婆最疼爱的女儿。外婆不忍看女儿火葬,想把她土葬,但是阳明山公墓已经客满了,正巧外婆的大姊早订了一块地,后来大姊觉得台湾大乱了,决定移民国外,这块地不用了,就同意送给外婆了。外婆把母亲埋在那里,立了石碑,碑上到着女儿陈壁君立的,表示母亲没有绝后,那时我才几个月,什么都不知道。后来长大了,外婆带我来过几次,明天是母亲去世二十周年,我要到墓地看看她。我一早到阳明山来,就打算上午拜访你,下午去那边。请别见怪不算百分之百专程为你上山,不过的确百分之五十是专程的。我把一天,分给了你们两个。因为我是不速之客,没先约好,万一见不到你,我本打算上午就转去墓地了,上午没去,就表示这段时间拜访了你,这段时间是为你而度过的,如果没有这段和你在一起的过渡,今天的我,会十分凄凉,不是吗?会十分凄凉。我很感谢你,使我有了这样丰富的上午。”君君说着,泪已含在眼里。

我伸过手去,拉住她的手,轻拍着、轻抚着。然后搂住她的肩,一手还握住她的手,那柔软白细又修长的手,那是天生的钢琴家的手。

“君君,如果你不觉得不方便,下午去墓地我愿意陪你。何况公墓那么大,你一个女孩子,也不安全。”

“很愿意你陪我,只怕浪费你太多的时间。”

“如果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是浪费,什么是更该做的呢?那就说定了,我们一起吃午餐,午餐后慢慢向公墓移动,下午也就到了,好吗?”

“好的,这样子,我下午也不会那么凄凉了。”

“如果凄凉,分一点给我承担吧!”

“你怎么会凄凉?”

“一、看到一位可爱的小女生凄凉,我会凄凉,二、我年纪不小了,德国哲学家海德格(Heidegger)大弄玄虚,说人是‘走向死亡的存在’,在公墓看到那么多离我很近的先行者、死的存在者,也许我会有一点凄凉。不过,有你在身边,我也会忘掉凄凉。”

去午餐的路上,看到一个小公猴在笼子里,面目干净而清秀,脖子上还绑了一条铁链。我从几个角度去想跟它四目相对,但它有一股苍茫的骄傲、羞怯与冷漠——它总是一股目中无人的样子,不肯看我。我想起我在狱里时,别人来“参观”时候我的表情,我不禁对这小公猴顿起一股同情与同调。君君在旁边,看到我的表情,似乎若有所悟。

“你现在一个人在山上形同隐居,看起来是不是有点像继续在坐牢呢?虽然没有笼子。”君君看着猴子问。

“有的很像。其实坐牢也有好处,只是猴子和不坐牢的人不知道。”

“有什么好处?我可以代表他们问一下吗?”

“我举一个例:坐牢以后,你的时间感首先会有有趣的变化。你对时间的感觉,完全变了,表给没收了,时间单位对自己已经拉长,已经不再那么精确。过去有表,一分钟是一分钟、五分钟是五分钟,一坐牢,一切都变成大约了,无须再争取一分钟、赶几分钟、提前几分钟,或再过几分钟就迟到了、来不及了。换句话说,永远不要再赶什么时间或限定什么时间了,你永远来得及做任何事了——除了后悔莫及,如果你后悔的话。因为太久没有钟也没有表,甚至没有计时烛、没有滴漏、也没有沙漏,看时间的习惯,已经退化。你无法准确的知道时间有多短或有多长,你开始没有一分钟、没有五分钟、十分钟……没有一小时、两小时。任何完整的时间感已经没有了。代替准确时间的,只是一些模糊的大段落:邻居早起者的声音,大概是五点多;早饭推进来,大概是六点半;午饭推进来,大概是十一点;又是塑胶小壶送水来,大概是两点半;晚饭推进来,大概也推进了五点;早上六点起身和晚上九点入睡的两次音乐通知,是一天中最准确的两次,九点过后,擦地、洗脸、铺被、看书等,总拖到大概十点才睡。自己好像一个大沙漏,从起身到入睡,十六七个小时正好漏完。第二天,一开始,就好像把沙漏倒过来,一切又从头开始。从和昨天一样的地方开始、从和前天一样的地方开始……小时早已不是时间的单位,甚至天也不是。前天和昨天一样,昨天和今天一样,今天自然也和明天一样。甚至星期也不是时间的单位,每个星期跟上个星期、下个星期也一样。比较近似的时间单位,反倒是月,一两个月或两三个月,也许会冒出一点变化——别人的变化。每月生活都是大同、大同、大同……小异都很少。大同而小不异。因为时间的单位变长,相对的,衡量时间也跟着大手大脚。过一个月,再过一个月,多过一个月,根本是稀松平常的事,你不会指望一天要怎样有趣、一星期要怎样灵通,自然也不指望一个月会有什么奇迹,再过一个月,多过一个月,这就是你对时间的信仰。无趣味、无消息、无奇迹,也无所谓。你是时间的批发商,你已学会不再计较小段的岁月。空间是短的,时间是长的,空间跟时间已在你身上做了奇妙的交会,真可惜爱因斯坦的理论,竞没在这方面寻找证明。”

“听了你的描绘,其实满有趣的。你的感觉那么细腻、观察那么入微、牢狱生涯那么深刻,听起来真令人水远难忘。除了时间感有变化外,还有其他的吗?”

“还有,你不但没有时间了,也没有空间了。你对空间的感觉,也完全变了。空间的单位已经缩小,已经不再那么动不动就多少坪、多少里,或什么几千公尺了。你开始真正认识什么是墙。墙在你眼前、在你左边、在你右边、在你背后。四面墙围住一块小地方给你,那简直不叫空间,而像是一个计算空间的最小单位,你坐在地上,双手抱住膝,用屁股做中心,脚尖着力,转个三百六十度,你会感到,你仿佛坐在立体几何里。立体几何谈遍了空间,但它自己,只是一本小立体而已。我的立体几何是一间小房,我过的是整天整夜四面面壁的生活。佛教里的达摩老祖只面壁一面,我却面壁四面,小房有三叠大,扣掉四分之一的马桶和水槽,所余空间,已经不多,一个人整天吃喝拉撒睡,全部活动,统统在此。墙与地的交接点上,有一个小洞,长方形,约有二十乘十五公分大,每天三顿饭,就从小洞推进来;喝的水,装在五公升的塑胶桶里,也从小洞拖进来;购买日用品、借针线、借剪指甲刀、寄信、倒垃圾……统统经过小洞;甚至外面寄棉被来,检查后,也卷成一长卷,从小洞一段段塞进。小房虽有门,却是极难一开的,班长不喜欢开门。所以,一切事情,都要趴下来,从小洞办。这个小房,才真是名副其实的‘洞房’。在‘洞房’里,随着阴晴、日夜、光暗等变化,一个人有不同的感受。在晴天时候,我有这样的经验:每天午饭后,到下午开始做运动前,有两个多小时特别安静的一段时间,比夜里还安静,因为经常梦境的邻居们午睡时倒不叫。我认为午睡是浪费,从来不睡午睡。所以我特别能清醒的独占这两个多小时的特别安静。本来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属于我,但这两小时好像更属于我,尤其是星期天的这两小时。只要天气好,我每天中午都有一个约会,约会的对象不是人,也不是人活在上面的地球,而是比地球大一百万倍的太阳。冬天时候,太阳午后会从高窗下透进几块——真是成块的,于是在这小房间里,除了我外,又增加了动态。阳光总是先照上水泥台,再照上地板,再很快就上了墙,再很快就上了胸前那么高,就断了。为了利益均沾,我把塑胶碗、塑胶筷、塑胶杯等,分放在几处阳光下面,然后自己也挤进去。因为阳光只有几块,所以就像照x光一样,要一部分一部分照,照完了这只胳臂,再照那只,若想同时全照到,那就只有‘失之交臂’了。太阳虽好像是个小气鬼,只照进那么少、那么短,但对我已是奢侈品。阳光在冬天虽然热力有限,但至少看起来也暖和——几块暖和。这种光与热,都是在人群中、在地球上得不到的东西,它们从天而降,从九千多万英里的地方直达而来,没有停留、没有转运,前后只不过八分钟,光热从太阳身上已到你身上。这种宇宙的神秘,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同时感受到,有了这种感受,你仿佛觉得,虽然阳光普照,可是却于你独亲,世态炎凉,太阳反倒是朋友了。但在阴天时候,我的经验又翻开了新页:为了使光线好一点、为了干净一点,我买了两张稿纸,来糊四面斑驳的墙,印格子的一面朝墙,四边抹浆糊,贴上去,立刻弄平。从最下面贴起,墙与地板接缝处露缝宽窄不一,先用桥牌拦腰一招,成九十度角,一边贴墙上,一边贴地板上,再盖上稿纸,一张稿纸可盖住四张半桥牌。桥牌也是正面朝墙,于是自王(King)到后(Queen),和什么保皇党贾克(Jack)等,都像法国路易十六(LouisXVI)和玛丽安唐妮(MariAntoinette)等等一样,都完了。浆糊干了的时候,稿纸就绷得很平。大功告成以后,一行行稿纸背面,白里透绿,一个个小格子都衬出来,每个格子都是空白的,就好像每天的生活一样。原来糊的时候,只求光线好一点、干净一点,并无其他奢求——稿纸已为自己做了这么伟大的服务,还奢求什么?当然它们不够白,但白纸买不到。白报纸虽可买到,但质料大差,快变成褐报纸了。打字纸又太薄,糊上去什么都盖不住,所以还是稿纸最好。想到当年靠稿纸惹祸,今天把稿纸用来糊墙,颇有焚琴煮鹤的味道。阴天来了的时候,我才意外的发现来了新作用。房间湿气重了,关节上的风湿开始隐隐作怪,稿纸们吸足了湿气,纷纷鼓了起来,好像也在作怪。随着抹浆糊的痕迹,纷纷鼓出了各形各状的‘浮雕’一个个看去,颇为好玩,有美女侧影、有妖怪半身、有戴高乐的鼻子,还有好几条香肠。打蚊子留下的痕迹,有时用湿抹布擦不干净,索性加贴一小块稿纸上去,加贴的部分,因为全部是浆糊,引起四面八方的起伏,活像一只白螃蟹在那里横行。整个的感觉是,自己不但活在湿气里,还活在一台千奇百怪的湿度计里。——上面所说这种时间与空间的感觉,都是我在小牢房里感受到的。这些感受,只有在长久的孤独中,才能如此深沉。在小牢房的孤独岁月里,我觉得我真能对人生有特殊的感受,因此它对于我,就永远有着一股莫可名状的幽情,在我离开多年以后,还会清楚的想到它。我愈来愈喜欢一个人独居,跟我长年坐牢不无关系。其实这种独居生活,对工作很有帮助,你会因而有更多的时间用来写作、用来探讨人生。坐牢以后,除了对时空的看法有改变外,对敌友关系,也有会心的理解。对敌人方面,最有趣的是你没有敌人了。你的敌人把你关起来,就是把你和他们分割,大家一了百了。所以,一切都一了百了,你不再见到他们那一张张讨厌的丑脸,不再听到他们一声声同样的噪音,你的眼前不再有他们的查问,背后不再有他们跟踪,你开始落得清静。还有,你也没有朋友了。朋友胆大的已经同你一起坐牢,胆小的心中庆幸你总算进去了。他们的心情,就好像守在病房外面,探望一个得了传染病要死又不死的朋友,病人死了,对双方都是解脱。你刚坐牢的时候,他们有的会来看你一次,也只是一次,以后,他们不再好奇了,一个人到动物园看过斑马以后,可以十年无须再看斑马。所以那次来看你,不是来探望,而是来了清心愿,或来永别。但是,无论怎么说,他们在胆小的朋友中,是伤人心最少的。”

君君听得入神了。“照你说得这样天花乱坠,那人人都该坐一次牢了?”

“不然,我说的这些好处,只有像我这样的强者才能感应到、感觉到、感触到。一般人们坐牢对他们是一团漆黑、一片苦难,他们是得不到好处的,你可别搞错了。”

“你能在人生苦难像坐牢中得到好处,一定有你独特的人生观支撑你,是不是?”

“是的。人生苦难问题其实是哲学上的祸福问题,俗话说:‘福无双至,祸不单行。’这是说祸是双至的。我对双至有一个怪解释:当祸本身一至的时候,凡夫俗子本身就配上另一至,另一至就是苦恼自己。凡夫俗子遇到祸事,立刻做直接的苦恼自己的反应,于是祸上加祸,自然就双至了。我的办法是:我遇到祸事,第一就告诉我自己:‘我决心不被它打倒,相反的,我要笑着面对它。’这样一来,我就先比别人少了至少一祸。绝不配合祸。这还不够,我要把祸本身给‘值回票价’,这才满意。什么是‘值日票价’?《史记》作者司马迁说管仲‘善因祸而为福,转败而为功’,这是我最欣赏的一种本领,化祸为福,转失败为成功,对人生说来多么重要。‘人生不如意事,常十之八九。’低手对不如意的事,是唉声叹气;高手对不如意的事,却能化成对自己有利。人要修练到这一段数,才算炉火纯青。炉火纯青的人,不论在八封炉里、在八封炉外,都是一样遗遥。‘因祸而为福,转败而为功。’是我最欣赏的高人境界,我真喜欢这两句话。至于如何‘因祸而为福,转败而为功’,则需要智慧与技巧。”

“你的祸福说法中,当然包含女祸在内了?”君君逗趣着。

“当然包含在内,但我不使女人祸到我,而只蒙其利,不受其害。并且,只蒙其利也是双方面的,凡对我好的,一定对我的情人也好,反过来说也一样。”

“你好像是爱情上的功利主义者。”

“功利主义有功利于双方,有什么不好?”

“那你坐牢时候,由于与外界隔离,女祸自然也隔绝在外了,这也是好处之一吗?”

“坦白说,这不是好处,这是坏处……噢,我听到了什么?”我们边谈边走,经过了一家药房,药房传出来歌声,我站住了。

“天啊!这个时代里,怎么还听得到这种歌!我听过这首歌,它是猫王普里斯莱(ElvisPIesley)的(WoodenHeart),‘木头心’、铁石心肠,一首老歌。你知道谁是猫王吗?”

“听说过,当年的美国摇滚歌手,不是吗?”

“就是他。”

“这首歌叫woodenHeart头做的吗?”君君问。

“有时候,木头心好像也是必要的。”

“比如说,在说再会的时候。”

“比如说,在说再会的时候。”我跟了她一句。“唱这首歌的人,他说他跟一千个女人上过床,可是他只想跟一个女孩子结婚。这女孩子十五岁,就陪他睡觉,二十一岁时正式结婚。五年以后,他们分手了。他非常痛苦,他无法以‘木头心’解决这一空虚。他用女人、药物、酒精、食品来充实自己,又过了五年,他就死了。猫有九条命,可是猫王只有一条。”

“猫王死的时候,年纪很轻啊!”

“正在有钱和智慧之间的年纪。”

“跟你一样。”

“也不一样,他比我有钱得多,我比他智慧得多;他比我会唱,我比他会写。并且,你注意到我的保养了吗?我的身体比他好多了。至少,我现在还活着。他跟我同岁,我们都是1935年生的,这小于比我还大三个多月。”

“你们同岁?真想不到!那你真看起来大年轻了,你真养生有道。”

“倒也不是,而是我过去失掉自由的日子,上帝不算。”

“所以你看来比猫王年轻。”

“还不止猫王呢!比我同年龄的大胖子男高音帕瓦罗蒂(Pavarotti)、伍迪艾伦(woodyAllen)、亚兰德伦(AlainDelon)、毕雷诺斯(BurtReynolds)都年轻呢!”

“哇,你真鲜!你们1935年次的名男人都不简单!”

“所以你们可以笑1936年次1937年次的老,却别笑我们1935年的,至少1935的我。”

“不会笑。至少1980年次的我不会。”

“你生在1980,我比你足足大了45岁。”

“可是你还是很年轻。”

“心年轻,人老心不老。以上帝不算的多余年龄,回顾失掉女祸的坐牢岁月,身处威尔钢问世的科技时代,比较猫王一千个女人的床上幸福,人老心不老,其实未尝不是一种祸害。坦白说,我内心深处实在有一种秘密渴望,渴望我能补偿我在牢中失掉的女人,也许没失掉一千个那么多,但失掉九百九十九个也未免心有未甘。不过,这只是我内心深处的秘密渴望,在现实上,我知道我老了。虽然歌德(Goethe)老了还跟他当年老情人的女儿恋爱,但你必须得碰到有‘恋父情结’的、甚至有‘恋祖父情结’的性变态女孩子才成。我喜欢年轻女人,喜欢‘幼齿’,已是性变态,再找个有恋老情结所谓‘枯杨恋’的性变态小马子,想来也觉得不无荒谬之处,歌德亦不易为也!所以,一个‘懒’字解决了一切。当年的革命党写诗,说‘不是真情懒放怀’;而我呢,却‘虽是真情懒放怀’,因为小马子太麻烦了。所以、所以,所以我只送了一个人的钢笔,却没有回她的信。”我深情的看她一眼。

君君报以深情一笑。“你左一个性变态、右一个性变态,这些现象是性变态吗?”

“我是夸大说法。”

“不夸大的说法是什么?”

“是一部电影老片的名字,叫《白发红额未了情》。”

“有人根本都没有白发,像你。”

“上帝不算的时间,当然包含长出白发在内。”

走着走着,看到一只胖呼呼的小熊狗。这只小熊狗同几只其他品种的小狗圈在一起。别人都在休息或安静的在一边,它小先生却精力过剩,逐一搅每一只难友,与每一只闹着玩,冲到别人身上,咬呀咬的,直到咬痛了一只小白狗。小白狗大叫一声,起来追咬它一下,它才停止。然后撇开后腿,以大便姿态,撒了一泡小便。——是条小母狗。君君和我看着全套演出,都笑起来。

“好可爱,它惹得人忍不住要看它。”君君说。

“在这岛上,其实可爱的可看的单项,并不多,是寥寥可数的,可爱的小猫、可爱的小狗、可爱的小动物、可爱的幼稚园小朋友、可爱的小女生、可爱的国中女生、高中女生、大学女生、可爱的初出道的职业妇女、可爱的玩具、可爱的卡通电影……一数起来,就数完了。所以,在眼之所见处处乌烟瘴气的岛上,我们能选择到可爱的去接触、去观赏、去欢笑、去一起疯狂,该多好!多值得!四百多年前,法国的蒙田(Montaigne)就感到,当他与猫同乐的时候,猫玩他之乐多过他玩猫之乐,虽然如此,还是值得一玩。不过,对我的年纪说来,所谓玩,恐怕只是看看而已,或以看居多,还能怎样呢?”

“所以,以猫为例,你不玩,只是看?”

“猫可以玩、玩具可以玩,但人就难了。人还是以看为主吧!我看人开心,希望反过来也一样。虽然我已不再是可爱的年纪了。”

终于,在文化大学附近的一家小餐厅里,我们坐了下来。菜单还种类繁多呢!我们都点了红烧明虾,店主抱歉说面包没了,否用白饭代替,我们同意了。饭送上来的时候,我发现君君碗里的白米中,有一个小黑点,我把碗拿过来,用我那碗跟她换了。我挑出了小黑点,放到盘子里。“你知道吗?君君,我一看到米中的小黑壳虫,我就想到我是强者。中国古字‘强’的意思是米中小黑壳虫,真正强者的强字是‘疆’,后来为了同音假借的方便,大家就用笔画简单的强字代替原有的疆字了。”

“万先生,你的学问之大是有名的,看到一碗米饭你都能说出个学问来。”

“学问大的首要条件是不读死书,可是这个岛上的教育方式是一路该死书上来,读死书、死读书、读书死。所以,到处是不会读书的人,荒谬的是,这些人还在报章杂志上,老是爱教别人如何读书呢,还推荐评选什么好书呢,这个岛真滑稽!”

“听你的口气,你很小看这个岛。尤其是岛上的一些有头有脸的人。”

“照中国古典的标准,要山川灵气所钟。这个岛有山无川、有气无灵,结果它出来的人,尤其有头有脸的人,其实多是怪胎。这个岛它先后被日本人、被国民党轮着干,干了一百年下来,岛上的人民,走狗派也好、反对派也罢,都沦为怪胎了。台湾在先天上是一个岛,一个大陆边上的小岛。不管怎么放大,‘岛国的褊狭之见’(insularprejudice)总有它的比例。这种土地,配上外来的教化,自然会产生它的地区特色。在大陆上,大家不喜欢宁波人、不喜欢上海人、不喜欢黄陂人……并不是这些地方没有好人,而是一般说来,由于‘土地教化使之然’,这些地方多出坏东西。台湾岛上的人,论坏,坏不过外省人;但论混,可就真考第一名。台湾人有很多优点,但是见识上,尤其是世界性、政治性的见识上,大没见识,混蛋得很。论混蛋密度,若以世界排名,台湾必定世界第一。”

正说着,一对男女,陪着两个喇嘛进来了,坐在斜对面的桌子上。我不屑的看了一眼,转过来对君君说:

“看呀!台湾岛上的人,不但自己混蛋,还引外面的混蛋内销呢!这些丑陋的、脏兮兮的、妖魔鬼怪的西藏喇嘛,内销到台湾可真不少,满街都是这些紫袍妖僧。还有更妖的名流呢,从什么什么法王,到被美国中央情报局偷渡出来的达赖活佛,都登陆台湾了。妖僧以外,还有妖书呢,什么《西藏生死书》,在这里还是畅销书呢,十足证明了读者的头脑不清。”

“为什么《西藏生死书》是妖书?”

“在逻辑上有一种begthequestion魔术,也就是‘丐词’魔术。它把尚待证明的结论,偷偷放在前提之中,要你承认前提,你一不小心承认了前提,你就不得不承认那结论了。《西藏生死书》就整本部是‘丐词’魔术。它有一个前提,就是死后有来生,它把死后有来生做为结论,藏在前提中,你看这本书,得先承认这个前提。可是,如你不承认前提,书的内容就全是废话;如你承认了前提,书的内容也全是废话,因为既然死后有来生,你还写厚厚一本啰唆什么?所以我说,看这本书的读者,头脑不清,这种人愈读书愈混蛋。”

“台湾在宗教上和政治上都打西藏牌,好像已形成风气了?”君君说。

“这好像是台湾符合所谓国际潮流吧?事实上,西藏宗教是佛教的一支,走向妖魔化的一支,只要一看所谓藏传艺术就明白了,那些恐怖的唐卡、造像、法器、骷髅头、降魔杵等等,无一不是下等宗教妖魔化的把戏,这种下等宗教能够启发文明人什么?只是从美国无知的大明星开始,带头变花样、搞宣传噱头、炒作西藏秀,认为空虚的人生可以从世界屋脊的西藏得到慰藉,真是胡扯,西藏的下等宗教能教文明人什么?所以,信宗教,信到西藏人的宗教头上,在宗教上打西藏牌,根本是无知妄作、根本是上了当。至于在政治上打西藏牌,倒是源远流长。因为世界列强没有人愿意看到中国完整、强大,所以一直要把中国分裂,分裂成七块八块,外蒙古脱离中国独立,就是美国、苏联、英国的杰作,西藏也是如此。问题是西藏成为中国的领土,已经上千年了,即使达赖喇嘛在一九五一年确认有关和平解决西藏的协议时,也承认西藏是中国领土。怎么能够让它脱离呢?英国会让苏格兰脱离吗?美国会让夏威夷脱离吗?所以,根本不发生不是中国领土的问题。”

“现在连达赖都不谈西藏独立的问题了,他只谈人权等问题。”

“没错。打人权牌符制中国、出中国的丑,的确符合所谓国际潮流,但可惜这些人不肯查记录,查查达赖喇嘛统治西藏的记录。在档案中,竟有为达赖喇嘛念经祝寿,‘下密院全体人员须念忿怒十五施食回遮法,为切实完成该次佛事,须于当日抛食,急需湿肠一副、头颅两颗、各种血、人皮一整张’的血淋淋要求,这是什么人权!还有,为维护‘三等九级’制度,旧西藏法典严厉惩罚犯上的行为,可处以《十三法典》第四条‘重罪肉刑律’规定的‘挖眼、刖足、割舌、砍手、推崖、溺死、处死等’的血淋淋刑法,这又是什么人权!现存的档案中还收藏不少在达赖喇嘛统治时期50年代拍摄的照片,其中有农奴被领主挖去双眼,牧民被领主剁去右手、被砍掉一只脚、被刺去了双眼的照片,至于各种可怕的刑具实物,现在还保存存证。共产党再坏、再迫害人权,也比不过达赖喇嘛吧?”

“达赖喇嘛得过诺贝尔和平奖呢,诺贝尔委员会有一段赞美文字,我们外文系的还会背呢,上面说,“……DalaiLamainhisstrugglefortheliberationofTibetconsistentlyhasopposedtheuseofViolence.HehasinsLeadadvocatedPeacefuLsolotionsbasedupontoleranceandmutualrespecLinordertopreservethehistoricalandculturalhertageofhispeople.”(达赖喇嘛在寻求解放西藏的奋斗中,一直反对使用暴力,他主张使用以容忍和相互尊重为基础的和平解决方法,以期维护西藏人民的历史与文化遗产。)我想,诺贝尔奖评审委员们大概没看到那张人皮吧?”君君说。

“人类历史上,从神权统治进化到君权统治,再进化到民权统治,可是西藏是全世界残余的最神权统治的地区,事实上,达赖喇嘛是最落伍、最黑暗、最迷信神权统治的代表,所调‘西藏人民的历史与遗产’,其实正是这种丑恶统治的护符。说‘解放西藏’、为西藏争取自由吗?首先该做的,乃是该打破这种最落伍、最黑暗、最迷信的神权统治,才是当务之急。但是,从七世纪的吐善政权开始,到二十世纪的达赖政权为止,西藏人民,完全笼罩在奴隶制与精神奴隶制的统治之下,又何来自由与解放?更何来人权?”

“达赖喇嘛笑眯眯的,那么和蔼慈祥,他统治西藏时,竟那样无法无天吗?”

“有法无天。那个法就是沿用了三百多年的所谓《十三法典》和《十六法典》。在这两部法典中,按人的血统贵贱、职位高低,规定‘人有上、中、下三等,每等人又分上、中、下三级’。藏王、大小活佛及贵族属‘上等人’,商人、职员、牧主等属‘中等人’,铁匠、屠夫和妇女等属‘下等下级人’。各等人的生命价码是不同的。法典规定:人有等级之分,因此命价也有高低。这两部法典进一步规定,做为‘上等上级人’的人‘命价’为‘无价’,或‘遗体与金等量’;做为‘上等中级人’的人‘命价’为‘三百至四百两’黄金;做为‘下等下级人’的铁匠、屠夫和妇女等人‘命价’则为‘草绳一根’,‘杀铁匠、屠夫等,赔命价草绳一根。’这在《十三法典》第七条中白纸黑字规定得清清楚楚,不是我乱说的。为了维护这种‘三等九级’的制度,法典严厉惩罚以下犯上的行为,《十三法典》第三条规定:‘卑贱与尊贵争执者拘捕。’第八条规定:‘伤人上下有别:民伤官,视伤势轻露重,断伤人之手足;主失手伤仆,治伤不再判罪。主殴仆致伤,无赔偿之说。’《十三法典》第四条更规定肉刑的项目,包括‘挖眼、别足、割舌、砍手、推崖、溺死、处死等’,刚才我说过了。挖人眼睛、砍人大腿、割人舌头等等还不算暴力吗?可是诺贝尔奖给出来的颂词却是‘一直反对使用暴力’,而达赖喇嘛也就变成了‘人权斗士’,斗到台湾来了。怎么办?君君,听了我的一番举证,你再侧头看看那两个喇嘛,你怎么想?达赖喇嘛再来台湾时,你又怎么想?”

君君侧过头去瞄了喇嘛们一眼,转脸对我一笑。

“为什么西藏喇嘛们有这么多来台湾?”君君问。

“因为有台湾信徒供养他们。信徒们认为供养他们可以快速得到福报,所以养个‘番僧’来速成,这种把戏,想来又自私又荒谬。西藏喇嘛混蛋,因为地处世界屋脊、地处中国边睡,还有点道理,但是台湾这些信徒们混蛋,可真太没道理了。总之,那边桌子上坐了四个混蛋,两个西藏籍,两个台湾籍,如此而已。”

“虽然你的论证很有理,你不觉得你的口气很武断绝对、很愤世嫉俗吗?”君君笑着。

“我承认我用的语言是很直截了当的、痛快的、不怎么雅驯的。出狱这二十年来,我花了许多时间带头打倒独夫蒋介石的余孽、颠覆国民党的政权,在我带头做这一大票之前,我就先发表一篇文章叫《我为什么支持王八蛋?》我在文章指出:这些反对党人土,因为是政治人士,他们的品德,即不能高估,对搞政治的人,不论那一派,都不可轻信。我们支持他们,支持的,不是他们本人,而是支持反对党政治,我们为反对一党独大、一党独裁而支持他们,他们也就在这一‘反对’大方向上的正确,而值得我们支持。除了这一大方向的正确外,其实由政客对政客观点对比,他们与国民党殊少不同,在习性上,且尤其相近,他们的个人极少比国民党中拔尖的个人好。简单说来,他们只是在大方向上胜过国民党而己,其他方面,跟国民党是半斤八两。但话说回来,要完成两党以至多党政治,支持王八蛋打龟儿子就在所难免,否则全是龟儿子独大、龟儿子独裁,绝不是办法,在龟儿子的暴政下,只有支持王八蛋来取得平衡。英国的保守党工党、美国的民主党共和党,都是龟儿子党王八蛋党平衡的范例。正因为真相不过如此,我对这票人无所谓失望,只要他们在大方向上不大迷失,就不必苛求。古话说:‘贤者识其大者,不贤者识其小者。’我的解释正好相反,是‘不贤者识其大者’,唯有对不贤者能识其大,其他他们的小把戏,也就不足道了。如今,二十年下来,这个岛真是变天了,王八蛋真的取代了龟儿子,看到民进党政府的高速无能、腐化,你发现他们比龟儿子还龟儿子,他们不但是王八蛋,并且是instant龟儿子,整天看到群魔乱舞,我的基本心境,其实既清醒又苍凉。不过,就打倒一党专政的大方向来说,我成功了,我已功德圆满,虽然我不免发生错误。例如我当年骂他们是王八蛋,现在我承认我骂错了,实际上,公道的说,他们实在不是王八蛋,——他们是大王八蛋!不论是支持王八蛋也好、谴责大王八蛋也罢,我的‘阶段性使命’业已达成,这些杂碎之人之事,对我都是泡沫,我懒得再关心这些鸟人鸟事了,我老了,有更重要的事等我去做了。台湾对我太小了!”

“你又回到了孤立状态?”

“孤立是真正强者的特征。掉掉书袋吧,勃朗宁在‘科伦亦的生日’(colombe'sBilthda)里,曾提出‘孤立者强’的肩示!whenismanstronguntilhefeelsalone.易卜生在《人民公敌》里,也曾点破世界上最强的人就是那最孤立的人的真理。我不但要孤立,并且在走进书房以后,把自己变成了瞎子,我对房子外面的一切都不看;又变成了聋子,我对外面进来的一切都不听;也变成哑巴,我不问人说话,也不喃喃自语或哼个小调。我只全力工作着,那里都不去。”

“也不离开台湾?”

“也不离开台湾。”

“独爱台湾,爱到死?”

“也不是,台湾只是我的工作所在,我在这儿习惯了,它是我的战场,但却不是我的敌人。台湾还不够格做我的敌人!它太小了。虽然我也以玩世与愤世,跟这个岛周旋、跟这个岛上的恶政与小人周旋,但是,基本上与心境上,我只是‘小和尚念经啊口无心’而已。我真正的心,在遥远的所在,那种遥远既是空间的,也是时间的。基本上,我在台湾,是一个正确的人活在一个错误的地方。我的悲剧是总想用一己之力,追回那浪漫的、仗义的、狂锢的、快行己意的古典美德与古典世界,但我似乎不知道,这种美德世界,如果能追回的话,还得有赖于环境与同志的配合,而二十世纪的今天台湾,却显然奇缺这种环境与这种同志。环境对于我,活像爬座雪山,愈爬温度愈冷;同志对于我,活像单车追汽车,愈追距离愈长。虽然如此,我自己却奋然前进,继续升高与加速,我不在乎做悲剧的角色,但又何必一悲到底?因此我努力把它演成喜剧,一个人的喜剧、独白戏式的喜剧。在演出喜剧的遗留中,我随缘看到可爱的,从一条小熊狗到一位小女生,我都为之一架。这就是我最后的选择。”

“对你过去的选择,你有遗憾吗?如果时光倒流,你再重来一遍,你的选择,还是不变吗?”

“对我这种特立独行的异端说来,我看不出有第二种选择。当然这唯一的选择也会有内心的部分对立。人生最困扰人的事,莫过于这种选择。这种选择,在一个人头脑简单的时候,只是黑白两极思想的对立,反倒容易;但当他知识程度较高、思想繁复的时候,就发现对立的思想并不那样是非立判、那样黑白分明,这时候,你做选择之前,你会益形困惑,做了选择以后,也会矛盾丛生。在头脑简单的时候,你会很坦然的认为白是好、黑是不好,你选了个一百分,你不选那零分。但是,当你知识程度较高、思想较繁复的时候,你会近乎犹豫不决的发现:你选的白固然是一百分,但不选的黑也未必是零分,甚至是九十九分也不一定。这时候,你的困惑和矛盾就大多了。在这种九十九分的紧迫盯人下,你选了这一百分,你会若有憾焉的没选那九十九分,那九十九分会不断的闹你、闹你,对你尾随不舍。在这种关口,你必须有足够的智慧与达观去做选择后的适应与自解,而这种自解,有时难免是阿Q式的、难免颇有政治性的抹杀意味的。我曾有讽刺性的一首诗,叫做《落选的不好》,我背给你听:

矛盾不能成事,

矛盾只有苦恼。

该把你选出的放大,

再把落选的缩小,

人间的是非太多,

你不能全盘通晓,

为了说你选得对,

你必须说落选的不好。

这种选与不选,就好像我们到饭店吃饭。摊开菜单,你选了红烧明虾就不得不拒绝选干烧明虾、吉列明虾。智慧是什么?智慧是使你认为选红烧明虾最好;意志是什么?意志是使你砍掉干烧明虾、吉列明虾的沾恋与矛盾;哲学是什么?哲学是吃了红烧明虾泻了肚子,坐在马桶上还会笑。哲学家研究了半天哲学,其实哲学的真义,不过在此!”

君君笑起来,像一个小哲学家一般的笑起来。她努了一下嘴,慧黠而不服气的说:“如果哲学只在马桶上才发生作用,为什么不提前在餐桌上先发生作用呢?比如说,哲学该告诉你根本不必吃明虾,也许,你根本就不必选;也许,大胃王的哲学家会干脆全选,所有明虾,尽入肚中。”

“人生不选择是不成的,不选就好像老处女,只有超然而没有生育;全选是不成的,全选就好像赌台上押所有的宝,赢在输里头。我的一个赌徒朋友怕死,枕着枕头念基督教的《圣经》,枕头下又偷放着佛教的《大悲咒》。一天他死了——他想押所有的天堂,大概反倒下了所有的地狱!当然这些目标的性质不同于明虾,但是在对立中、在有你无我中,你不得不择一而选,问时身怀你的哲学,以备泻肚之需。”

“如果不泻肚呢?”

“那就表示你择一而选选得正确。换句话说,是否泻肚是检验选择的唯一标准。”

“我们在吃饭哪!”君君警觉了。“怎么老绕着和马桶有关的谈。”

“好吧,禁止再谈了。如果时光倒流,我还是我,照原样再活一遍。我再活一遍,所面临的问题,其实是一个老问题。这个问题是:一人到底该怎么选择?一千百年前,孟子就提出这种选择的困惑,在鱼与熊掌之间,他做了深入的讨论。他的结论是:生命虽然是我想保持的,但是如果有比生命更令我追求的,我就会舍生取义;死亡虽然是我想避免的,但是如果‘所恶有甚于死者,故患有所不辟也’。‘患有所不辟’不是一定要死,而是有牺牲的危险也不躲避,并不因为有牺牲、有危险,就不干了。孟子的问题其实也是屈原的问题。屈原见大卜,说:‘余有所疑,愿因先生决之。’他把‘疑’说了一大段,重点只是两句:‘宁正言不讳,以危身乎?将从俗富贵,以榆生乎?’这就是一个选择的当口。最后,屈原做了选择,他不肯‘从俗富贵’、不肯‘偷生’走了与世俗相反的路线。三国的标衡,也有同样的问题。他的选择是‘宁正言不讳,以危身’的路线。他的路线是对的,至少在曹操、在刘表面前,你不能说他有什么不对。问题是他最后碰到了黄祖,黄祖是没有起码水准的老粗,结果把他杀了。我不大觉得称衡是有意找死,或是‘寿星老吃砒霜——活得不耐烦了’。他只是‘宁正一言不讳’而已。至于‘正言不讳’以后别人杀不杀他,他无所谓。他没有兴趣去教育敌人,或揣摩敌人的水准。当然,他这种作风,‘上的山多终遇虎’,最后碰到了黄祖型的敌人,他也一死了之。——‘患有所不辟也!’人活着不仅是为了面包。对志士仁人说来,尤其不仅如此。一般人的标准是‘妻财子禄’全有了,人生如此!尚复何求!这话用在凡夫俗子身上,全没有错;但是用在志士仁人身上,就把他们看得大小了!四百年前死的那位英国殉道者汤玛斯摩尔、八百年前死的那位英国殉道者汤玛斯贝凯特,他们都有着大好的尚复何求的条件,但是最后呢,还是无法弃其所守、还是都死于非命。这些人并不都是有意送死的人,但他们都是为了真理,患有所不辟也的人。结果既然命中难逃一死,最后除了一死,又尚复何求?谁让他们都碰到黄祖型的统治者呢?”

“问题是,”君君接下去。“问题是,你一定要硬碰硬,不做一点逃避的考虑吗?看你的作品,的确完全没有逃避。有的知识分子却不这样,他们事前逃避,事后写作内容也是逃避,至多伤痕一下而已。你怎么说?”

“我以大陆的文学为例,来做说明。邓小平以八个字批评文革以后的‘伤痕文学’,八个字是:‘哭哭啼啼,没有出息。’为什么没有出息?因为哭哭啼啼是弱者的表征,强者绝不如此。强者是要据理力争、挺身而斗,强者并不自怜自己的伤口,强者关心小孩子的未来、千千万万小孩子的未来。拒领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文学家沙特,曾感慨的说,小孩子都快饿死了,文学还有什么意义呢?他指的文学,是弱者的文学,是哭哭啼啼,没有出息的文学。伤痕文学尽管没有出息,至少它还与自己成长的泥土结合、与生民同病、与国家共休戚,它并不逃世。但有一种逃世的‘准伤痕文学’则不然,这种文学可跑得快,它快速的逃向祖国以外的世界,这种逃世是彻底的,这种文学的作者制造一种假象,是祖国有负于他,事实上,是他吸收了祖国泥土的营养才成长而有今日。我们不清楚他的党是否有负于他,但在祖国动乱时候,他并非独来独往的‘独与天地精神往来’的有原则知识分子;相反的,他还是党员,未尝不参与打压异己。这种文学工作者比起日本的懦种文学家川端康成还不如。川端康成在祖国动乱时吓得喋若寒蝉,勇敢抗争的文学家牺牲了,他却藏在欣赏女人的世界里,‘回到自古以来的悲哀。’他说他悲哀以外,也反抗、也讽刺,方法是在电车上和灯火管制的床上读《源氏物语》,用读书聊以表示对时势的反抗和讽刺,我的天!这是那门子的反抗?那门子讽刺?但没人敢笑川端康成是懦种文学家,因为他得了诺贝尔文学奖。川端康成虽然如此不堪,但他热爱他的祖国,他不满政治人物和政党,但对祖国感怀感恩,直到七十三岁为女人自杀为止,他一辈子是日本人,没有入过其他国籍。说到这里,扯进讨厌的日本人,实在乏味。赶快做个结论吧。结论是:‘伤痕文学’比‘准伤痕文学’好得多,‘伤痕文学’作者比‘准伤痕文学’作者好得多,如此而已。可是归根结抵,这两种文学都不是我看得起的。现在再转回去,谈再活一遍的问题。我会故态复萌,照样再活一遍。只是、只是,我一想到猫王和他一千个女人,我就应有悔不当初之感。我在时光倒流时,也许自己问自己,你已经‘干’伟大的政府一次了,还不够吗?少一点叛逆,多一点爱情,保猫王一样,多‘干’一点更亲爱的,不也很好吗?哈哈,那时候,我对我自己,会无词以对。”

“悔之晚矣?”

“悔之晚矣!”

“其实何必等到时光倒流呢?你第一次就可能做得叛逆过度了。要后悔,第一次就该后悔了。”

“那可不行啊!如果后悔,就表示你价值观念动摇了,那牢也坐不下来了,坐牢不是靠身体力量,坐牢是靠精神力量。我被捕后,受到刑求,其中有一项是拶指。他们把三支原子笔夹在我左手四根手指中间,再强行用我的右手紧握四根手指。并戏谑性对我说:‘万先生,这不是我们折磨你,是你自己的右手在使你的左手痛苦,所以不能恨我们。’我笑笑,说:‘我不恨你们,也不根我的右手,我只恨原子笔。’君君你能想像吗?在那种全世界都背叛了你,连你自己的肉体都背叛了你的时候,你只有靠精神、靠精神力量支撑你!抗衡回去,使敌人知道,也使自己知道,你没有完全被打败,你一息尚存,还是有抗衡的余地来苦中作乐、来拨云雾以见青天。没有暴君能够使你不笑。在我被刑求后四分之一世纪,出来了意大利罗贝多贝尼尼(RobertoBenigni)的《美丽人生》、那部电影,我真觉得导演‘后’得我心。真的暴君可以关你、刑求你,但无法使你不笑、不偷笑,尤其无法使你的儿子不笑,当你处心积虑保护儿子笑容的时候,儿子可以游戏人间,把暴君的金戈铁马当做家家酒。想想看,万劫先生是多么有勇气的人。君君啊,你可知道过去‘于’国民党的叛逆者他们多安全吗?他们大都是在国民党刀枪拳头达不到的地方干的,他们或在洋人保护的租界里‘干’的、或在北方军人的宽厚里‘干’的、或在允许办报的局面里‘干’的、或在民情汹汹的公理昭彰时代里‘干’的……可是我呢?我全身暴露在国民党空前大好的统治优势下,他们有高度集中的力量、有密集安打的环境、有四面是水的方便、有日本留下的被统治惯性、有现代的镇暴设备、有一党独大、有八号分机、有大量的喊万岁唱‘梅花’的小市民、有美国帝国主义的支持……这一切一切,都足以使‘干’国民党的心灰意懒、胆战心惊。我没梁山可上、没出境证可拿,我活像玻璃窗户上的苍蝇——‘前途光明,没有出路’,随时都要被苍蝇拍子打下来……可是,我还是做了!还是头破血流,一做再做了!为的就是我在玻璃窗户上,自己可以看到光明、可以让人类精神层面奔向光明,像那《美丽人生》中劫后余生的小儿子,爸爸笑着牺牲了,他幼小的心灵才能笑着看见来解放集中营的坦克车,家家酒不再是假的,因为假的坦克车没那么逼真、那么大。君君啊,这是一种了不起的人生态度、了不起的人生观,吃了红烧明虾泻了肚子,坐在马桶上还会笑;‘干’得政府抓进牢里,被拶指时还会笑;做犹太人关进集中营,为了儿子快乐还会笑……这种苦中作乐的豁达、拒绝愁眉苦脸的韧性,才是真正的大丈夫行径、‘行动哲学家’行径。人活着,活到了这种境界,才是真正洒脱的高人。君君,尤其请特别注意那些在生死关头笑得出来、从容笑得出来的人,古话说:‘慷慨成仁易,从容就义难。’死得从容不从容,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洒脱不洒脱。南北朝时宋明帝要死了,他下命令,要王景文先死,为了王景文是皇后的兄弟,皇上死了,皇后有权,舅爷自然也有权,外戚王家有权,就威胁到宋家天下,所以宋明帝送了一道命令和瓶毒酒过去。那时王景文正在家里宴客、下棋。他拆开皇上的命令,见到赐死的决定,神色一点也没有异样,若无其事,把命令摺起来收好,照旧下棋,认真的下棋。等棋下完了,他把棋子收好,才慢慢对客人宣布,皇上已送毒酒来,要他自杀,说着举起毒酒满杯,对客人们笑着说:‘此酒不可相劝。’这杯酒可不能请你们喝呀!就从容死了。我遍读古今中外从容含笑死的故事,这个故事,可谓天下第二大洒脱了!悲剧中有喜剧成分,大了不起了!君君,你说呢?”

“真好,”君君听得入神了。“这种男人,女人一定愿意嫁给他。他几岁死的?”

“死时六十岁。嫁给他干嘛,守寡好玩?”

“说不定女人会殉情呢!”

“为六十岁的人殉情,值得吗?”

“难道为十六岁的吗?十六岁那有这种深度和风度啊!”

“要殉情吗?还有一位可考虑。明朝末年的志土张苍水,他被杀时,举目望吴山,叹日:‘好山色!’这个人临被砍头前还看山,还赞美阳明山多漂亮呀,这种人多洒脱呀!”

君君点点头。“这个也不错。”

“要殉情吗?”

“要。”

“对不起,来不及了。张苍水的老婆已先死了。”

“如果你死,你愿意那种死法?”

“我觉得人生最好的死法,一个是殉情而死,一个是性高潮时而死。殉情是与情人一起死了,是人生中死得最美的;其次就是性高潮时一个人死在情人身上,也真快意,只是对情人大恐怖了一点。我不知道我怎么死、是什么死相,但最向往的,就是阿提拉(AttilatheHun)式的。阿提拉是五世纪时的匈奴王,武功所及,包含了大部分中欧和东欧。此公外号‘上帝之鞭’,其凶悍可想。但他的死,不死于沙场,却死于与德国少女伊尔娣花烛之夜,性高潮中,女方欲仙欲死,男方却真仙真死了!真是《儒林外史》中王三姑娘老爸所说的‘死得好!’这是我最向往的一种死法。别说这种福气只阿提拉一个独享吧!十世纪的教皇李奥八世,就是与情妇私通时死于高潮的;十九世纪法国总统福尔,也是与情妇私通时死于高潮的。可见阿提拉之道不孤,可真前仆后继呢!”

“除了上面两种以外,第三种是那一种呢?”

“第三种比起来就太无趣了,不过也不错。十六世纪波兰天文学家哥白尼出版他地动说的论文,最后拿着稿子在床上校对时,突然死了。这可叫做校对而死。我想我不得已而求其第三的时候,就那样死吧。”

从小餐厅出来,转到了书店,君君在翻书的时候,我买了点东西,付的是现金。过了一会儿,我在翻书的时候,远远的看到她在刷卡,我走过去,她问我买什么东西了没,我说我付现买过了。

“信用卡方便,你不用信用卡?”君君问。

“方便?什么方便?我看是高速负债付利息的方便。卡、卡、卡,其实信用卡不过是个浓缩了的、压扁了的放高利贷的罢了。放高利贷的有两种造型,一种是地下钱庄式的运大量现钞来的卡车型,一种就是卡片型。用卡片吃你,比用卡车吃你,还更吃人不见血呢。”

“有那么严重吗?万先生,你从不让你的大头脑休息,你对什么都有一大堆意见。”

“你说得也是,我的大脑是我身体上最辛苦的器官,我要你帮它休息。”

“有什么方法我可以效劳吗?”

“现在地点不对,再说吧。其实我全身的器官,都需要休息,都需要你帮我休息。现在,也不早了,去公墓,我们要上路了。”

走出了书店,走到仰德大道与华岗路的转角。我望着纱幅山和远山,对君君说:

“古代的艺术家,曾有‘不恨我不见古人,所恨古人不见我’的豪语;古代的文学家,曾有‘不恨古人吾不见,恨古人不见吾狂耳’的豪语,都表示古人会遗憾没见到我,这是对人的;还有对山的,古代的诗人,曾有‘相看两不厌,只有敬亭山’的描写;古代的词人,曾有‘我见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见我应如是’的描写,都表示山会喜欢见到我。在他们笔下,他们都代古人立言、代青山讲话,意思是自己可以与古人、与青山互动。这种互动,比起穆罕默德要山朝他不遂、自己只好朝山的生硬干法温馨多了,也有情调得多了。”

我又说:

“刚在吃午餐时谈到选择,除了人生要不断的选择外,其实在阳明山看风景,也要不断的选择。阳明山被没水准的人们给污染、给破坏得好厉害,几乎没有完整的画面给你看到,你看东看西,总会看到一部分碍眼的、或不搭调的,你设法子,只好练出一种自动过滤、自动挑选、自动选择性视野的本领,对想看到的视而见之,对不想看到的视而不见。对美视而见之,对丑视而不见。古代相马的专家伯乐,对秦穆公赞美另一个相马专家九方涅,说九方涅的本领在能‘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,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’,这两句话可说得真有学问,说得大好了。看被污染、被破坏的阳明山风景,乃至于这个岛上各地的风景,都得练出这种本领才成。大概这也算是对付缺陷美的必要法子吧?”

“照你这么说;看一个女人也适用这种标准吗?也要选择性的看吗?”

“也可以适用,不止选择性的看,而是自动选择性的看。不过,可爱的女人你对她不止于看。《庄子》书里讲‘庖了解牛’,可解说出三个境界。第一境界是看到活生生的一条全牛,第二境界是达到目无全牛,第三境界是达到只凭感觉就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牛,‘以神遇而不以目视’,只凭心领神会而无须用眼睛去看,就领悟了一切。当然,女人不是牛,不能牛来牛去。但最后能够不看女人就可以心领神会了她,这也是别有洞天的新境界。”

“你会吧?”

“我会。例如我会在全黑的浴室里,在不能‘目视’的状况下,‘神会’一个可爱的裸体女人。虽没看到她的裸体,但能感觉到,多有情调啊,多有趣啊!”

“如果浴室里不是裸体女人而是一头小母牛呢?”

“我就把它抓住,从马桶里冲走。”

“小母牛怎么会冲进马桶?”君君笑着。

“小母牛怎么会跑进浴室?你提出荒谬的问题,我就提供荒谬的答案。”

“那——那裸体女人会出现你的浴室吗?”

“你怎么问我呢?要问问我这种问题的人呀!”

君君会心的一笑,轻轻打了我一下。“我们走吧!”

君君和我,转入华岗路后,经过外侨区的旧宅群、经过华岗路的天主堂,再从天主堂旁边的斜坡朝纱帽山脚走,一路下坡,跨过一道小桥,又转趋上坡。下坡上坡之间,是一条幽谷,它不是死亡的幽谷,却是条走向死亡之地的幽谷。跨过小桥以后,出现一条歪歪斜斜的细路,变成了一路上坡,最后穿过几行竹林,就上了到北投的阳投公路。公路是沿着纱帽山开凿出来的老路,右边是山脚,左边是延伸的幽谷,沿路走着,在树丛中间,公墓的灵骨塔就时隐时现在眼前。

这条公路不宽,勉强往来汽车对开,行人则被挤到山脚旁或幽谷边,一如被现代文明挤向左右,毫无抱怨的余地。路是漫长的、成段的,每到一段,就有小歇之处,或标做“第一展望”,或标做“第二展望”……不过沿着幽谷展望下去,看来看去,都很少能躲过一个地标,那就是愈来愈近的灵骨塔,和一排排一片片白绿相间的公墓群。

有的路段特别窄,为了安全,君君和我有时要鱼贯前进。车总要坐一段的,可是我们没预定在那一站上车,每经过一站,我们就在站牌下向回程张望一下,看看有没有公车前来,有,我们就搭;没有,我们就再走一站。对悠闲的人来说,不怕错过什么,尤其不必怕错过现代文明。

最后,也没注意走到那一站了,背后公车来了,我们上了车。这路公车开往天母,但路过公墓。在公墓附近,我们就下车了。

通向公墓的是一条向左的岔路,是上坡,愈走离来时路愈远,仿佛先给了你“幽明异路”的心理准备。一路走上去,要经过国民党权贵们的大坟,好在那些坟还算隐秘,不像他们生前那样招摇,减低了一点人们对他们的敌意。再上去,就赫然出现灵骨塔了。比起一座座土葬级为主的坟墓来,火葬级为主的灵骨塔自然显得寒酸,事实上,灵骨塔也是后来冒出的。因为公墓的原始规画,都是土葬,不料人死得大多了,超出了原来规画的预估,很快的,预定满额了,想埋骨阳明山的人,从此失掉了机会。灵骨塔的建造,只是给火葬级为主的死人一点归宿的空间,和住高楼大厦的没有两样。高楼大厦尽管雄伟,但从土地持分看,你只是百分之几而不是百分之百,百分之百的土地持分者乃是住在地面上“透天厝”的人们。这些人明知死后万事皆空,但在皆空之时,独踞湖山少许、独与泥土相亲,倒也是一种称庆与自得。虽然这种情怀,对我这种开明的反叛型英雄人物却毫无意义,因为我早巳捐出我的尸体给台大医院了。我死后,他们可做“人体解剖”,然后做成完整骨路标本,永远悬挂在台大骨科,除嘉惠医学教学及研究外,喜欢我的,可以看到我的骨气;不喜欢我的,可以观察我的骷髅,真可说一了百了,尸无存却骨长在了。

灵骨塔是整个公墓的最高点,也是中枢所在。以它为中点,公墓沿着每一块山坡蔓延开来,不分南北与东西、不分山阴与山阳、不分大块与小块,凡是可以自成一个范围的,就算一个单位,给开发出来。基本上,成千上百的死者多属一个大类,那就是1949年起大陆来台的那批人物,这年国民党被共产党打败逃到台湾时,独夫蒋介石才六十三岁,跟他来的鹰犬们绝大多数都比他年纪小,离死亡尚远。但是,二三十年过去了、三四十年过去了,他们也就老死台湾了,这就造成了公墓的抢手。因为从地望上看,阳明山公墓的风景的确绝佳,但这是指从墓地向下看台北盆地,不是指从台北盆地向上看它。它的开发,把青山和生态都给破坏了,从下方看上去、从远方看过来,尤其不忍卒睹。所以,台北市的人,有一点审美眼光或环保意识的,都讨厌这公墓,但他们忘了,就便是这一公墓的开发,都是独夫蒋介石批难的。独夫蒋介石成立了阳明山管理局,把阳明山的一切都在他直辖之下,活人自不消说,死者也不例外。

不过,有一小部分死者似乎有点例外。这些人并没跟独夫蒋介石一起渡海来台,他们是外省第二代,生于台湾、长于台湾、英年早逝于台湾,死了以后,阴错阳差的机缘,也埋到这里,他们与鬼为邻,显得有点不搭调,因为这片公基本是独夫蒋介石的鹰犬世界,大家比邻而埋,未免格格不入。但是,死人是没有选择的。一如英国西敏寺埋在一起的,有的是生前敌人。不过,那种敌人也是够水准的,而独夫蒋介石及其鹰犬,做为你的敌人,其实还不够料呢!

由于阳明山公墓已呈饱和状态,所以它已没有发展,只有维持。但维持也是不容易的,人刚死的时候,亲友感情正深,修坟送葬,一片人气;年深月久之后,新坟就渐渐沦为荒坟,人气也不见了。

君君和我,在荒坟乱草中走着。

“你看这些坟,”我指着。“绝大部分都成了荒坟,但从刚盖这些坟的情况看,它们绝不是荒坟的下场,可是年深了、月久了,活人与死人的关系,就渐行渐远。‘去者日以疏’这本是人之常情,不过,全世界只有一种人例外,那就是‘台湾人悲情’的制造者。这些人每年炒作‘二二八’,说二二八事件百分之百全怪外省人。但我忍不住怀疑,到底有没有一个小数点百分之百怪外省人中的一个小数点,台湾人也不妨反省反省呢?例如事件之起,是缉私人员惊慌中开枪误杀了一名看热闹者,这种缉私人员应予严办,是对的,但群众包围警察局,要求立刻‘就地正法’,这种不懂事、不讲法律程序的要求,任何官员都做不到。做不到就起暴动,把外省人中的无辜者予以打、砸、抢、杀,妇女子以强奸、婴儿子以摔死,这种行为,不该反省反省吗?由这种暴民滥杀行为,招致来的暴君派部队登陆滥杀,能够百分之百全怪外省人吗?我绝对不是说国民党政府惹起民变、处理民变是对的,但相对方面,台湾人的肆虐与招祸反应,也不无反省之处。但是,直到五十多年后的今天,又有几位反省了呢?今天的观点是单面的,就是大家只看到台湾人之死,却视而不见外省人之亡,整天朝野为二二八做悲情秀,却根本不提二二八首开滥杀之风的是台湾人这一事实,这叫什么道德?如果这是道德,那只是‘台湾人的道德’,不是人类正义之士的道德。而且,如果五十多年来二二八的悲情值得一恸,四百年来高山族被这些台湾人‘二二八’的,又不知凡几?为什么朝野不为他们恸一恸?整天哭喊自己受虐的人,为何不去顺便代高山族被虐喊喊冤、立立碑?自己人杀的高山族、杀的外省人都不算,只算别人杀自己人,这算那一门子是非?这些人口口声声公义公义,但真正知道公义的人,他们在主张‘还给台湾人一个公道’之际,也会主张一下还点公道给外省人;主张‘促成公布真相、平反冤屈’,也会调查一下台湾人怎样‘冤屈’外省人。也许有些公义人士们说,台湾是台湾人的,你们外省人跑到台湾来,出了事,难免要受‘冤屈’,但是,高山族若站出来,谁还好意思说这种话呢?正因为台湾人的祖先从大陆来台,欺负高山族,欺骗他们、欺凌他们、残杀他们、联合外国人如荷兰人等把他们无异种族灭绝,他们才逃到高山之上。试问今天的公义人土们,是不是也该把当年台湾人‘冤屈’高山族的血泪,公义一下呢?给你一个统计数字吧!以台南附近为例,台南附近在1650年,有高山族315社、68000人;可是,到了1656年,就只剩162社、31000人了。短短的六年间,一半多人口不见了,这种种族灭绝或逼上玉山搞法,纵希特勒杀犹太人,也望尘莫及,纵二二八杀人,也望尘莫及。而这种暴行,都是台湾人联合荷兰人干的!若来点比较历史学,我们可以说:荷兰人相当于到美洲的白人;台湾人相当于卖到美洲的黑人、黑奴;高山族相当于原在美洲的印第安人;不同的是,黑人对参与杀印第安人,至为罕见;而台湾人参与杀真台湾人高山族,却凌驾洋人呢,更不可思议的是,日本人在台湾五十年,杀了千千万万的台湾人,台湾人为什么不吭气、不调查、不立碑、不悲情,不但不这个不那个,反倒哈日、反倒赞美日本人,这不是贱种、贱骨头吗?天下有这种公义之士吗?这些人谈公义之不足,又喜欢搞‘台湾人悲情’秀,整天以制造悲情的方法号召‘走出悲情’,例如他们为二二八死难者哭哭啼啼,事实上,纵使是直系血亲,死了五十多年后,按人之常情,都没有那么多的悲情可出、也没有那么多眼泪可流了。没有那么多悲情硬要说有、没有那么多眼泪硬要往外挤,这不是作秀是什么?更荒谬的是说二二八被杀的台湾人有十几万或几万或两三万,以增加悲情气氛,好了,政府开始补偿了,死一个给六百万,亲属请来登记吧,按说重赏之下,必有死人,结果登记到今天为止,登记了五年,只死了或失踪了或受伤了八百二十四人,八百二十四人是十几万或几万或两三万吗?这样子有意制造悲情记录,真是何苦来啊?我刚才说了这么多,重点有二:第一‘去者日已疏’,按人之常情,对死者可以怀念悼念,但说一定要五十多年后还有大量的悲情,那不是真实的;第二,台湾已是一个没有公义的岛,从暴君专制到暴民专制,已把台湾搅得乌烟瘴气。我可说是这个岛上最能发出真正公义之声的人物,除了我以外,当然还有一些别人,也只是可数的十几个人而已。不过我也开始老了,我还有许多世界性的题目要做,在小岛的题目上燃烧自己,对我已是过去式了。来,君君,还是少看生者多看死者吧,这里到处都是死者。只可恨埋的多是窝囊的国民党,一、讨厌死了;二、死了也讨厌。不是吗?”

我说:“我有一首叫做《坟》的诗,对比生者与死者间的变化,我慢慢背给你听:

一切都集合起来了,

当泪水平行了雨淋。

一铲铲黄土埋下、埋下,

直埋起一座新坟。

送葬的人鱼贯前进,

个个都黯然伤神——

这个世界不只有你、不只有你,

也有我们。

一切都疏散开来了,

当风声吹落了雨淋。

一片片荒草爬上、爬上,

直爬上一座孤坟。

送葬的人鱼沉雁杳,

个个都无处可寻!

这世界只有你、只有你,

没有了我们。

不过,既形成了一大片公墓,纵然这世界‘没有了我们’活人,死人因为左邻右舍都是,倒也不再‘这世界只有你、只有你’了,至少是‘只有你们’了,死者有知,应该没那么孤单,使‘与鬼为邻’的是那些独夫蒋介石的鹰犬,似乎有也比没有好。其实真正孤单的,是不归于公墓,而流落荒郊的孤魂野鬼。记得宋朝王安石有一首向他死去女儿道别的诗,他在做官任上,死了小女儿。三年任满,他要离开到别的地方去了,古时交通不方便,他知道此去不大会回来上坟了。一天夜里,他坐着小船,摇到了荒郊,走到他小女儿的墓前,他告诉小女儿,爸爸已经老了,满眼忧伤的来看看你,跟你永别。‘今夜扁舟来诀汝,死生从此各西东。’爸爸老了,不会再来了。那是一幅诗中有画的画面,非常动人。我想,那小女儿如果埋在公墓里,会稍微好一点,毕竟有那么多黄泉路上的陌生人,大家谁也不动,在一片寂静中互相照应、有个照应。”

“你说得也是,这就是公墓的好处。外婆把母亲埋在这里,也就比较放心了。”

一路说着走着,君君带着我,在漫山遍野的坟场里寻找母亲、走向母亲。她说距她上次前来,已经一年了。上次是考取大学后来看母亲的,所以记忆犹新。“就在那一区,”她把手一指。

“那一区从上面朝下数第三排的最右边那一座。远看起来平平的一块空间,上面只有一块横的小碑就是。”我顺手望去,模糊看到她所说的,坟太多了太多了,令人眼花撩乱。

“就沿这条小路过去,”君君说。“就可以走到。”

“要不要我为你背一下背包?你背得很久了。”我伸出手。

“不要了,谢谢你。其实里面只有流浪者换洗的衣服等杂七杂八的,并不重。”

“远远望去,你母亲的坟看起来很简单肃穆,不是豪华级的。”

“外婆有很不错的taste,她坚持把整块的墓地规画成完整的一大块平面,全用黑色大理石板盖住,在角落里立了一块横的小碑,上面有母亲的名字、生死年,和‘女儿陈壁君立’字样。刻的字体还是请精于书法的朋友写的,写的还是魏碑呢。”

“那一定很够看。你看前后左右这么多坟,设计得都太俗气了,没有文化,正和这个岛一样。”

“你说台湾没有文化?”

“不错,一点都没错,我说台湾没有文化。这个岛上文化形成的过程与真相,撇开高山族的原始型文化不足论以外,可分三大阶段:第一阶段是‘流民文化’——对高山族而言,当年来台湾的中国人,都是假台湾人。假台湾人初到台湾,不是很自愿的,基本上,是在大陆混不好或混不下去,才离开福建、广东一带家乡的。这里面有没有土地的农民、有没有职业的流氓、有没有恒产的海盗、有甘心卖身给外国人以求渡海的流亡者。当年中华帝国的基本政策是不准老百姓往外乱跑,它不准老百姓去东北、也不准去东南,换句话说,它不喜欢移民。但是,只要有必要,民会自移,是很难拦得住的,尤其在荷兰人占领台湾时期,他们要大量农业人口来建设台湾,帮他们追求重商利润、巩固殖民统治,这种帮凶,以渔猎人口为本位的高山族是不适合的。于是,在荷兰人的招募下,大量的汉人猪仔,被当做奴隶般的,被挤装在大划船的船底,运到台湾。这种大量流民,移到十七世纪中叶,已经高达十万人,数目已经跟高山族相等。这些人欺负高山族,力道有余;建立新文化,却水平不足。所以,台湾当时虽然被中国文化广被,但那种中国文化,却是最下等的,纵然后来由中华帝国派出政府,予以教化,但是,对中原文化说来,它仍然是一种边陲文化,是不入流的。第二阶段是‘流氓文化’在不入流的文化中,罗汉脚的‘流民文化’,又受了日本浪人的‘流氓文化’影响,使这个岛上的文化形态更形难堪。日本文化的特色是武土道与町人道的混合体。武士的信仰来自封建制度下的。姓打手信仰,武士道的先天只是一种‘走狗道’、‘保镳道’。至于町人,和中国古代商人一样,原来没有社会地位,防人要靠诌媚武士来做生意,所以他的地位,就正像《水济传》石秀所骂的,是‘给奴才做奴才的奴才’,这种人好计算而短视,性格最下三烂,所以被称为‘町人根性’。武士道加上四人道,本就使日本文化变得畸形。但这种畸形,施之于殖民地的亡国奴身上,自然更流氓之至。‘流氓文化’自然也是不入流的。今天台湾的‘哈日族’,哈了半天,哈到的,只是日本文化的下层皮毛而已。第三阶段是‘流亡文化’——‘流氓文化’以后,台湾又沦入独夫蒋介石国民党流亡政权的教化中。国民党带来的中国文化,其实只是‘流亡文化’。它裹胁来故宫博物院的大量骨董文物,以此为饵,定位为中国文化。于是,这个岛上的人不知怜香,却学会惜玉,可惜惜的都是市场上的假玉,以一群群土蛋惜一堆堆假玉,附庸风雅,还以为非常文化呢!总而言之,从外来的哭丧新到了五子哭墓外加脱衣舞;从外来的南管新到了酒色财气的卡拉0K,如果有,这就是所谓‘台湾文化’!哈哈哈,台湾何来文化?”

“你好大胆,你这样说,人家会说你不爱台湾。”

“谁敢讲啊!我爱中国爱台湾,爱到坐了十年大牢。我爱中国爱台湾的时候,说我不爱台湾的人还在做独夫蒋介石的顺民、做美国人呢,谁敢讲我?”

“台独分子就敢讲你。”

“台独分子?哪儿还有台独分子?君君你知道吗?皇帝有真假、太子有真假、公主有真假,但真的比假的多得多,全世界各行各业中,只有一个行业,很少真的,几乎全是假货,那就是所谓的台独分子。这话说来好像不是真的,但事实却正如此!多奇怪啊!台独分子标榜台湾独立建国,他们要革命、要打拼。不论要什么,重点必须出之以行动。要革命吗?那得付出抛头颅、洒热血、坐穿牢底、横尸法场的代价,但遍查国民党伪政府的抓人杀人记录,被杀的,成千上百,统统都是共产党!台独分子被关者偶有之,但被杀的只有一两个。这一统计,告诉了我们,如果台独分子是真货、是玩真的,为什么总能逍遥法外?为什么总是热血腾腾但却流出来的这么少?答案是,台独分子一直在口号层次,不在行动层次。并且,当年喊口号也在美国喊、日本喊。这也说明了,很少海外的台独分子不是外国人、不拿外国护照。最有戏剧性的变化是,大喊台湾独立万万岁的投机分子当家做主了,他并自称是台湾总统了。那么为什么不赶快易龙旗、废国号、改宪法、奉台湾正朔呢?原因是,他是台独分子的假货,他不敢!至于其他的台独分子呢?他们的主力,都在台湾或回台湾鸡犬同升的做官了、做民意代表了、做政党大员了、做总统府资政了、做国策顾问了,除非为了选票与夺权,他们也懒得口号台独了。他们清楚知道台独只能弄假,不能成真。有政治利益好分的今天,他们才不那么笨。虽然事实明朗如此,可是,为了分肥和喊爽,一定会有小人物和政治边缘人物,从各地涌来飞来,形成聚会或游行,高喊宣布成立‘台湾共和国’,这些人连做假的台湾独立分子其实都是有问题的。这些人只是给假台独分子做假台独分子的假台独分子,我们别给他们骗了。以我在这岛上一住五十年的观察,岛上的人,优点固然很多,缺点也颇不少,最大的缺点是愚昧,尤其是政治见解上的愚昧,观察他们的愚昧,有两种方法,一种是历史的、纵线的;一种是地理的、横面的。以历史的方法而论,你翻开台湾史,你就发现一片怨妇式的悲调;再转人地理的方法,你就发邵在这岛上的人,也是怨妇式的悲调视野,见识不足、小气八拉,当然有例外,只是例外太少了。”

走着,我们爬上一个小坡,在小坡上小歇,君君伸手说明地形的刹那,一只黄底的、可爱的小客人,飞到了她的手上。君君一动也不动,怕惊走了这位小客人。

“看,多漂亮的蜻蜓!”她叫出来。

“严格的说,在你手上的,学名叫‘阳明晏蜒’,叫PlanaeschnataiwanaAsahina,它是台湾特有的品种,主要分布在台湾中北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以下的山区溪流。你真幸运,到了阳明山,居然有以阳明为名的小客人飞到你手上。”

“万先生,你真了不起,你什么都知道,都观察入微。连个台湾蜻蜓你都了解得一清二楚。”

“何况人呢?”

“何况台湾人呢?”

“但是,我多么希望不必了解那些,只了解你这漂亮可爱的大学女生就好了。”

“我那么值得了解吗?可惜这里是墓地,不是传说中的许愿池。在传说中的许愿池,掷一枚银币,换一个美丽的心愿;我忍不住想,如我掷的是一颗真心,可不可以换得到你一世深情?”

“我建议你不要换吧,原因很简单,我太老了。我已经没有一世了。”

“那——”君君望着我,认真的。“如果少换一点呢?”

“那倒可以。你可以换得到我一天的深情、刹那的深情。”

阳明晏蜒飞走了。君君望着它,我望着君君,把她搂在怀里。

说着说着,我们已走近君君母亲的坟地了。因为路不好走,我们要先走到最上面一排,再转回向下走,从旁边的小径绕到第三排。我们走了一阵,走上了最右边的小径后,君君母亲的坟地,终于出现在眼底了。正如君君所描写的,一大块长方形的黑色大理石平面,横卧在那儿,没有死亡的恐怖、没有世俗的杂乱,只有肃穆、安静与温馨。大理石平面的右后角落,一块横放的石碑也看到了,是背面,像一块无字碑,算是整个坟墓的唯一凸出物。其实,这还是满古典的设计,古典的中国人讲究“不封不树”、讲究“墓而不坟”、讲究“与平地齐”,君君的外婆未必懂这些古典的理论,但她能把女儿的坟修得这么不俗气,比起古典来,倒也不谋而合。

从最右边的小径走下、走下,再转到右边,我们的立足点已和坟齐了,长方形的黑色大理石平面上,赫然出现了横碑,碑文三行,中间八个褪色的大字,突然出现在我眼前——

1950~1980

母亲叶葇长眠在此

女儿陈壁君立

“叶葇!”在震撼中,我突然叫出了这名字,这熟悉的名字。

君君猛侧过头来,她满眼疑惑的望着我。“怎么,有什么不对?”

“没有,哦,没有。”我有点茫然,但仍装作若无其事。“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个漂亮的名字。”

“不只名字漂亮呢!听说母亲还是一个漂亮的人。”君君眼角含泪。“我看过她一些照片,跟我很像很像。外婆她们都说我和母亲简直一模一样。这样说,好像我在说我自己漂亮。”

“你的确漂亮,非常漂亮。”我茫然的说。

“母亲漂亮,一定有一些跟我不一样的,不晓得怎么不一样,真遗憾我没有见过她,甚至可以说,是我害死了她,至少我交换了她,上帝拿我的生命交换了她的,我未尝不感到内疚。”君君红着眼睛,望着墓碑。

“这怎么能怪你。”我茫然的说。

“如果漂亮的话,好像上帝不允许两个漂亮的人并存,上帝只许她们接力,不许她们并存。”

“上帝是残忍的。”我茫然的说。

君君又侧过头来,特别看着我。“万先生,你好像怪怪的,是不是有点不舒服?”

“没有啊,我好好的。只觉得你母亲三十岁就死了,未免死得太早,使我想起宋朝陆游写的那两句诗:‘也信美人终作土,不堪幽梦大匆匆。’一个美人三十岁就离开这个世界,太早了一些。”

“你可能见过我母亲吗?你们都是台大文学院的。”

“我比你母亲大十五岁,你说可能吗?”

“应该不可能。你台大毕业时她才小学一年级。你们‘萧条异代不同时’。”

“但我跟你更异代了,却同时了,至少今天同时。”

“这怎么解释?是我们有缘分,是不是?”

“应该是。但要感谢一个人吧!这个人把这一缘分形成出来,这个人是谁?”

“是”君君聪明的领悟到了,她手朝下一指。“是睡在这里的。”

“你真聪明。是她。”

“如果她没睡在这里,而出现在你面前,一个漂亮的人,你会喜欢她吗?”君君恢复了难过的情绪。

“是女鬼吗?”

“当然是活人。”

“如你外婆她们所说,和你一模一样吗?”

“一模一样。”

“那”我停了一下。“那我想我会喜欢她。”

“那你不喜欢我了?”君君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。

“喜欢她就是喜欢你。”

“但她不是我。”

“她可能就是你。或反过来说,你可能就是她,如果上帝的接力论正确的话。你们在生死线上正好衔接,奇怪不奇怪?”

君君点头笑了一下。“如果是真的,上帝何必要她死呢?不让我生岂不也好?”

“让她死让你生,是保持永远的青春美丽,给我看到。”

“可惜你没看到她。”

“看到你就看到她。在你身上,我看到双倍的青春美丽。”

君君笑着,做了一个惊讶的表情。“我们这样谈她,不知她知不知道。”

“按照英国诗人华滋华斯《我们七个》那首诗,当小妹妹在姊姊哥哥坟上对他们唱歌说话的时候,小妹妹从来就认为姊妹哥哥会听到,因为小妹妹从来不以生死做尺度,来分隔她与亲人的关系。注意哟,小妹妹并没有宗教上的理由,也没有死后有灵魂等的理由,她只是纯自然的视死如生而已,她年纪最小,可是智慧高人一等,大奇妙了!”

这时候,晴天忽然转成阴云。君君望望天,看看表,又环顾了一下母亲的坟。看到角上有点杂草,她过去要拔,我快步向前,帮她拔了。

“这里大体上还算清洁。一般人上坟都是烧纸扫墓,我却什么都没有,只是来看看母亲。”君君凄楚的说。

“这样最好,烧什么纸呢?扫什么墓呢?太迷信了、太世俗了。墓坏了,倒该修一修,没坏,只是上面有尘土,尘土厚薄就让风雨去扫吧。风雨才是最好的扫墓者。”

说到这里,阴云更强了,远处且有了雷声。

“恐怕我们得快走了,大雨可能要来了。”君君说着,从地上提起了背袋,我帮她背上。

“那就走吧。”

君君紧握着我的手,向母亲坟上看了临别的一眼。我也做了同样的动作。当我们携手走开的时候,我在后面,又回头多看了一眼。“永别了,小葇。”我心里黯然自语。“永别了。要我再来看你吗?会不会再来看你,小葇啊,你和我同样不晓。”

有生以来第一次,领教了什么是暴雨骤来。

暴雨突然来了,既大且猛。君君和我在公墓里,没有任何遮蔽,很快便全身湿了,并且湿透了。我们没有奔跑,因为奔跑没用,全身湿透是必然的命运。君君和我紧握着手,慢慢走着,在暴雨中相视而笑。一个动人的画面出现了,君君的背心湿透了,连同雨水,直贴在她胸前,她的一对小奶全部给贴出来了,奶头也明显的贴出来,美丽无比、诱人无比,又被暴雨欺凌着,可怜无比。我一再不经意的看着、扫描着、关怀着,直到君君发现我看她,她才羞涩的停了下来,背对着我,把背袋解下,转了一百八十度,背到胸前来。我试着拿手帕为她擦擦脸上的雨水,可是,没有用了,手帕全湿了,我只好拧干它,再为她简单擦了一下。

偷窥小奶的幸福被发现了,但我还可以看到她一身湿淋淋的美,她的脸、她的脖子、她的肩、她的细白瘦弱的手臂和手、她的脚,无一不伴同着雨水裸露着,令我欣喜、令我百看不厌、令我意乱情迷、令我忘却坟上的震撼。真的,我要快速忘却那种震撼……

在暴雨中,总算走出了公墓,走到了岔路口,我们转向回程的阳金公路,在站牌下等公车,可是等了许久,没有公车出现。

雷声愈来愈近了。君君紧贴住我。“我有点怕。”

“怕什么呢,我就是避雷针。”我紧搂住她。当富兰克林(Fanklin)发明避雷针以后,英国和美国的一些教会人土,在英国皇帝的支持下,提出抗议。理由是避雷针的发明,无异公然对上帝的意旨挑战,因为它阻止了上帝对坏人天打雷劈。上帝今天可能要天打雷劈我,可是,我就是避雷针,上帝也白上帝了。”

“雷雨这么大,你还开上帝玩笑。雷打下来,你这避雷针如不灵,我们就被雷打死在一起。”“喜欢跟我死在一起吗?”我扬着眉毛一问。

“打死在一起,也不错呀!”

这时一辆敞篷的小货车路过上山,司机看到我们的狼狈相,忽然停车,摇下窗,大喊:“上山吗?我去文化大学,可以带你们一程。不过你们得坐后面,要继续淋雨。”我们听了,喜出望外。“淋雨不算什么!”我说。“只要能坐车上山就好。请到华岗路口把我们放下来,谢谢。”说着我扶君君攀栏而上,我也跟着上了车。车行很快,速度使我们承受了更多的雨,君君和我,一边笑一边仰天迎雨,君君还伸出两臂做求雨的舞姿,我大笑说:“雨这么大,你还求雨,我们不被淹死才怪。”君君说:“淹死在一起,也不错呀!”

车到华岗路口,停了下来,我先跳下车,又扶君君跳下车。我走到驾驶座窗外,向司机道谢,司机摇下窗,定神看了我,喊道:“你不是那个万劫先生吗?我好佩服你、佩服你。”我伸出了手握他,谢了他。

在大雨中,我拉着君君,向山居走去。“现在可以买到雨伞了,可是太迟了。”我说。

“我喜欢和你一起淋雨,雨伞多讨厌。”

“今天可真淋个够!一辈子淋的雨水,也没今天一天多。”

“也许这就是人生,变化莫测的人生。也不知道那一天,发生的事超出你一辈子的总和,比如说今天。”

“今天吗?今天还没过去呢!”我对君君笑,君君也笑向我。雨还下着,今天真没有过去呢。

开了大门,一冲进玄关,君君赶忙解开背带,把湿淋淋的背包放下来,放在地下,我再次看到她胸前全湿的背心,一对小奶从湿的衣服透出来,小奶头向上翘着,美丽无比、诱人无比。显然的,君君似乎忘记了这一画面给我看到了,她蹲下来,从背包里一样一样掏出来,衣服、书本、文具、用品,每一样东西都湿淋淋的,只有一样,被塑胶套包住的,就是在书店买的那两张CD,她说要送我做礼物的CD。

“真幸运,这是今天唯一没湿的东西。可见好心有好报,雨神总算留了一点音乐给我,也是给你。”

她把CD递给我,我伸手接,她又收回来。“嗅,礼物不能送得这样狼狈,等一下正式送给你。怎么办,换的衣服都湿了。”

“这哪里是问题。”我赶忙说。“你就穿我的衣服吧,我有干衬衫给你,上身不是问题,问题是裤子。这样吧,内裤小,可以用吹风机吹干,你就暂时这样打扮吧。”

“可是,没有外面的裤子怎么行。”

“你只要一念之转就行了。你假设你在游泳池里,那能穿外面的裤子?现在不要管那么多了,快跟我到浴室来。”我拉着她的手,快步进了浴室。“我拿浴袍来,你赶紧脱下湿衣服。免得着凉,快洗一个温水淋浴。”

“你呢,你怎么办?我怕你也着了凉。”

“我没关系,你先洗,我在外面会换下湿衣服,等你洗完再洗不迟。”

说着,我带上了浴室的门。忽然,我又开了门缝讲了一句:“记得我们从小餐厅出来时,在路口讲的笑话吗?你在浴室里,可不要变成小母牛!”

换上干衣服,我走到玄关,快速把她从背包掏出来的湿衣服丢进洗衣机里,一来为了洗去雨水,一来为了可以脱水,脱水以后的内裤容易烘干。然后隔着浴室门,我告诉了她,因为洗衣机要花半小时,所以她可以慢慢洗,等内裤脱水了再拿出来吹干。

我的洗衣机是美式的,容量很大,我把我的湿衣服也不自觉的跟她的放在一起洗了。放洗衣粉的时候,我联想起:想不到这可爱小女生的衣服,竟跟男人的混在一起洗了。

君君洗澡的时候,我仁立在窗前,望着远方的公墓。那对我已别具不同感觉的公墓。雨下起来了,愈下愈大,公墓变成朦胧一片、茫茫一片。只晓得在西边那里,却不见它在何方。我从书架上拿出“桑塔耶那诗集”(Poems0fGeorgeSantayana),翻到“给W.P.”(ToW.P.)诗的第二首:

WithyouaPartofmehathpassedaway;

Forinthepeopledforestofmymind

Atreemadeleaflessbythiswintrywind

Shallneverdonagainitsgreenarray.

Chapelandfireside,countryroadandbay,

Havesomethingoftheirfriendinessresigned;

Another,ifIwould,Icouldnotfind,

AndIamgrownmucholderinaday.

ButyetItreasureinmymemory

Yourgiftofcharity,andyoungheart’sease,

Andthedearhonourofyouraarnity;

Fortheseoncemine,mYlifeisrichwiththese.

Andlscarceknowwhichpartmaygreaterbe,——

whatlkeePofyou,oryoufromme.

这诗写得苍茫深邃,读来感人心弦,我坐在书桌旁,拿起笔来,信手翻译着:

冬风扫叶时节,一树萧条如洗,

绿装已卸,却在我心里。

我生命的一部分,已消亡

随着你。

教堂、炉边、郊路、和港湾,

情味都今非昔比。

虽有余情,也难追寻,

一日之间,我不知老了几许?

你天性的善良、慈爱和轻快,

曾属于我,跟我一起。

我不知道那一部分多,

是你带走的我,

还是我留下的你。

诗译好了,我正试读的时候,君君已穿着浴袍,站在我的身边。她身体向前倾,两手扶住书桌,好奇的看我写什么。我把座椅向后转,搂住她的小屁股,要她坐我腿上,她顺着坐了。

“我在试着翻译桑塔耶那这首诗。”说着,我把书和译稿都拿给她看。用功的君君仔细在读在看、又读又看。我侧看她认真的样子,右手楼着她,左手放在她光滑的大腿上。

她读完看完了。“真是凄凉的好诗。”她眼望窗外,茫然的说。

“译文还可以吗?有没有要改的地方?”

她侧过头来,看我一笑。“谁改得了你的中文啊?”

“听听你对这诗的感想。”我说。

“我想,桑塔耶那在写这首诗的时候,应该别有隐恸,因为他竟在一日之间,不知老了几许,可见他隐恸之深。但他能在隐恸之中,平静的述说他生命的一部分,已随他心上的人一起消亡,只是不知在存亡之间,存者与亡者相互得失的比重而已。这种西方情人的情怀,对照起东方情人以两人合为一块泥后‘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’的比喻,显然悲伦得多。合而成泥以后,两人全部还在一起,但是生命的一部分随人消亡、互相消亡以后,只是一部分在生离死别,但那仅存的、那残余的部分,却要承接全部的生离死别,压力恐怕太重了。两相比较起来,生者其实比死者更痫苦,如果是我,我宁愿是死者,让生者永远怀念我,为我写出这么凄凉美丽的诗句。”

我拍了一下她的小屁股。“你太自私了。”

“一个人,愿意先离开世界以博情人的怀念和情诗,自私还不可被原谅吗?”

“会被原谅的,会被原谅。”

“会被原谅就让人穿上衣服吧,你知道,在我和浴袍之间,什么都没有,好难为情。”她把手按在我的手上,我的手还放在她大腿上,动也不敢动。手是不自觉放上的,她也不自觉让我放上的,一动可能会提醒了什么。

“我虽然喜欢这种状态的你!但我承认,穿点衣服是合理的要求。来,”我轻轻的摸了她大腿一下。“我带你去卧室拿我的衬衫。你的衣服全湿透了,一时也干不了了,上身就穿我的衬衫吧,衬衫还不少,你可以一件一件都为我穿过,我好喜欢你为我穿衬衫。”

“可是,下身呢?”

“下身只好用吹风机吹干内裤了。洗衣机大概洗好了,我来为你吹。”

“不要了,全部我自己来。我会到卧室柜里找到衬衫,再到洗衣机拿出来吹干。该你去洗了,你还没洗呢。”

“好的,就这么办,我去洗了。”

等我洗了出来,君君还穿着浴袍,进了浴室,用起吹风机来了。不久,她出来了。走到我身边,低声对我说:“怎么办?吹了半天,只勉强吹干一条内裤,其他衣服还是湿的,我怎么回去呢?”

“回哪里去?”

“我还不知道,不是外婆那里,就是同学那里。”

我凑到她耳边,低声说:“既然衣服还没干,那里都去不成,何妨就在我这里,在阳明山上,过你十九岁的最后一天。”

君君没有拒绝,她惊奇的望着我。

我拉她坐到沙发上。“怎么样?就在这裹住一夜吧,在这里看到天明、看到二十岁的到来。你在卧室睡床,我在客厅睡沙发,不会发生你不希望发生的任何事。你当然相信我。”

君君望着我,一句话也没说,她把头靠在我胸前,我搂住她。“来,我带你换上我的衬衫。”

同一座阳明山、同一个房子,三十年后,同一个装束出现在我眼前。君君上身穿上我的衬衫,两袖稍稍卷起,下身除了内裤,全部赤裸着,使我自然想起三十年前的小葇。小葇的音容笑貌,对我说来,又记忆犹新、又恍然如昨,像女鬼故事一样,只要呼唤她就应召前来的戏言,也言犹在耳。如今,小葇戏言成真,并且比真更真,因为来的不是分身、不是复制、不是幽魂、不是幻影,而是活生生的血色鲜红的她,我真的意乱情迷了,兴奋得意乱情迷了。君君显然“是我留下的你”,我为我留下,你也为我留下、她也为我留下,差异的是,同是留下,我们来自过去,她却朝向未来。青春只在她身上,一切就是青春,青春就是一切。

君君跟我在家,在雨声中,吃了烛光下的晚餐。晚餐并不丰富,只比我平常一个人吃的稍微丰富一点而已。我说:“今天吃得太寒酸了,明天你二十岁生日,衣服也干了,再吃得考究一点吧。”君君说:“吃不重要,快乐重要。如果快乐,衣服永远是湿的也好。”我说:“如果真的如此,我会永远看到这种上身穿我衬衫、下身光着迷人大腿的模样、我会写信给‘世界服装史’(Fashion一FROMANCIENTEGYPTTOTHEPRESENTDAY)的专家康替尼(MilaContini),要求改写最后一章。”说着,我把这本书从架上拿下来,递给君君。君君说:“你不考究穿,却研究别人怎么穿。”我说:“这就是我的哲学,在我看来,人除非御寒,裸体就是最好的,而跟情人展示肉体的地方,就是天堂。”这话一出,引出了一场“辩论”。

“照你这么说,”君君指着她的大腿;“露出一半肉体的地方,就是半个天堂?”

“是半个天堂。现在这里就是半个天堂。”

“那浴室永远是一个天堂了。”

“要跟情人在一起才算。”

“我曾信过基督教,我愿以女牧师口气,跟你谈谈天堂。按照基督教传教士说法,信了它,就上了天堂,不需要裸体。”

“你认为,传教士到非洲传教,他如果被土人吃了,他是不是可以上天堂?”

“他为信仰而死,很伟大,当然上天堂。”君君坚决的说。

“吃他的土人呢?下地狱?”

“下地狱。”

“可是传教士的肉,在土人的肚子里,土人下地狱,传教土不也给带进地狱去了?”

“上天堂是灵魂上天堂,不是肉体。”

“肉体不去?”

“肉体不去。”

“肉体去哪儿?”

“肉体哪儿都不去。肉体没有了。”

“灵魂原来装在肉体上?死了就分家了,肉体死,可是灵魂不死,是不是?”

“可以这么说。”

“希腊文中肉体和坟墓只有差一个字母,就完全相同。所以苏格拉底(Socrates)指出这两个字分别很小。这么说来,如果灵魂一直装在肉体上,灵魂也就一直埋在肉体这个坟墓里,你说灵魂可以升天入地,肉体不去,能这么说吗?”

“事实是如此啊!”

“事实如果是灵魂上下天地,那么在天堂享福的,或在地狱受罪的,都是灵魂了,不是肉体?”

“不是肉体。”

“肉体脱身了?”

“脱身了。”

“那就难怪一个人的肉体总是跟灵魂不合作了。合作有什么用,上天堂无分,也不会到地狱受罚,何不在有生之年,撇开他妈的灵魂这个寄生虫,大大的花天酒地一下,没指望也没拘束的痛快一辈子?干脆灵肉大分家?”

“可是人不能没有灵魂啊!”

“为什么不能没有?对肉体好的,是肉体的活动;对灵魂好的,是灵魂的活动,互不相干。灵魂对肉体,只不过是个不花钱的房客,将来上天堂还自己去,又这样不够朋友,不但如此,他还在肉体里大模大样,不许肉体这样,不许肉体那样,动辄使肉体感到灵魂不安。这样的老相好,还来什么灵肉一致?愈早拆彩愈好!”

“话虽这么说,但是你拆得掉吗?肉体里没了灵魂,就好像笼子里没有了鸟。灵魂和肉体的关系,是一个事实结合的关系,不是一个诡辩就拆彩的问题。灵肉问题涉及的方面大多了。我们也不能因为一部分的争辩就下结论、就吵着拆彩。比如你提到灵肉一致,其实心和人、灵魂和肉体,很少会一致,人也不希望它一致。有时候人希望少年老成,有时候却希望人老心不老,并不完全有一致的必要。所以,灵肉问题,是一个尚待探讨的问题,绝不能轻言拆夥。”

“我说拆夥,无非是用一种推论来考你,想从推论上求真去幻。只是假设拆彩的情况,并没真拆。现在,我们再回到前面的推论,如果肉体不上天堂,只是灵魂去,则天堂上享福,抽象的灵魂究竟以什么方式消受呢?比如说,天堂总有玉露琼浆吧?没有肉体,怎么喝呢?天堂总有云裳仙子吧?没有肉体,怎么摸呢?好了,就算不来食色这一套,就算清净一点,同上帝下棋吧?没有肉体,怎么移动棋子呢?”

“这……这倒真是难题。”君君开始困惑了。

“看这样,只好把陪小黑人下地狱的肉体送上来才行。”

“那也太晚了,早在小黑人肚里消化掉了。哈哈。”

“哈哈,那怎么办?”

“哦,我想想怎么办。其实,也不怎么办。灵魂既然是虚无缘渺的、抽象的,你所说的在天堂喝什么模什么乃至下棋等等的表现方式,自然也就不是具体的享受。”

“0K,我就是要你这句话!既然灵魂上天堂,幸福并未实享;下地狱,惩罚也没实受,则所谓天堂地狱;全是在空中楼阁里、全是虚的,是不是?你说,是不是?”

“好像也是。”

“没什么好像也是了,根本就是。既然根本就是虚的,那么死后灵魂升天也好、入地也罢,又有什么意义呢?”

“一定有,只是我说不出来。”

“说不出来,就因为没有,你没法元中生有。我再问你,既然全是虚的,又何必等死后呢?一个人生前,他的灵魂就可以上天下地的乱跑,他就可以以抽象的方式喝到玉露琼浆、摸到云裳仙子的屁股,效果一样,又何必等死后呢?”

“但是,天堂不在上面,地狱不在下面,天堂地狱都在一个地方都在你的心里。你心里觉得你在天堂,你就在天堂,即使在地狱,也在天堂。相反的也一样。这叫‘境由心造’,天堂地狱,全在你一念之间。”

“他说对了,‘境由心造’现在,你的肉体、我的灵魂,一起心造出半个天堂,就在这里。”我手向地下一指。

君君笑起来。“我有这么大的魔力吗?那我真该到浴室去,让天堂扩散。”

“真的吗?”我眼睛一亮。

“假的,真的是牛仔裤干的时候,你的半个天堂也变成空中楼阁。”

“看来除了烧掉你的牛仔裤,别无上天之路了。”

“烧了牛仔裤,你也上不了天堂,你犯了纵火罪和毁损罪,你要上警察局。”

“在警察局跟你一起,警察局就是一个天堂,不是半个。”

“警察局为什么不是半个?”

“因为你也烧了我的裤子。”

“你胡说!”君君假装气起来,我趁机把她抱在怀里。“还是在这里,让我烧光我所有衬衫吧,把天堂放在警察局,会吓得天使们裸奔,不是吗?”

君君点点头。“我不要你看天使裸奔。”她用手指环弄我的钮扣。“一定要看,我裸奔给你看。不过,有一个条件。”

“什么条件?我都答应。”

“你要戴起眼罩看。”

我气死了。

“你从窗外望到墙外,现在,三十年过去了,墙外没有如你所说的‘比警察更亲爱的’那种人了,你应该不会有压力了。”君君说。

“对,墙外没有人了,没有牛头马面了,但是,如果有压力,压力变成了阎王爷了。我三十岁时候,一位老先生对我说:人过了六十,谁比谁先走就不知道了。现在我过了六十了,面对衰老以至死亡,就必须认真一点了,而阎王爷象征的,正是衰老以至死亡。”

“你不会衰老,也不会死亡,我带你去健身房,延年益寿。”

“我才不去那种鬼地方,我最讨厌健身房,它使我有两种感觉:第一它像进了警备总部的行刑房,各种怪模怪样的所谓健身器材,其实每个都像刑具,并且也无异是刑具。第二,它又像是动物园,你看跑步机上那种原地转轮式跑步,和动物园中圆转轮里的松鼠有何不同?我是人,我不要做松鼠,尤其还花钱做松鼠。”

“总之,你不喜欢团体活动,你只是一个人。”

“五十年来,在这岛上,在东方之滨,我努力使自己不受一时一地的污染,保持自我,做特立独行的大丈夫、男子汉。做一个永不自满的人,我觉得我做得不够好;但是,一位曾被判过死刑的老者的一番话,又常常在我耳边响起:‘现在是团体对团体、组织对组织的时代,你只是一个人,在这岛上,谁又能比你做得更好?任何英雄豪杰,如果他只是一个人在这里,谁又能比你做得更多、更兴风作浪?’我不到十四岁就到台湾,如今五十年了。五十年间,与国民党一路纠缠,一天也没离开过。五十年下来,我最强烈的感觉,有两个:一个是‘与子偕老’;一个是‘与子偕小’。前者指的是时间,是敌人与我的关系;后者指的是空间,是世界与我的关系。国民党不是最能开路的政党,但却是最能拦路的政党,它能拦得你无所作为,和它一起老去。‘与子偕老’之下,你发现你的一生,正如艾略特(T.S.Eliot)所说的,开始便是结束。你和你的敌人一起老了。另一方面,五十年来,你受的罪,世无其匹;你坐的牢,古今罕见,你的苦心焦思、你的辛勤努力,都不比任何同类的人少,可是,因为台湾大小,你的一切,都埋没了,或不成比例的浪费了,你与台湾,都小得不被人重视,‘与子偕小’之下,你发现你的一生,正是世界的化外之民,世界没把你看在眼里,你被小人国吃掉了。虽然在小人国,但我还是那个漂流上岸的巨人,我本身并没有小化,向中国、向世界展现我个人独有的特色。历史上虽然五湖四海、人才辈出,但是以个人独有的特色,为一世或百世的新局面的,倒也不多。这种人物可使局面改观,风云变色,的确不能以可有可无小看他。我常常觉得,印度没有释迦,就不成其为印度;犹太没有耶酥,就不成其为犹太;法国没有伏尔泰(Voltaire),就若有所失;黑人没有阿里(MuhammadAli),就万古如长夜。有了他们,时代才别开生面,才脸上有光。我觉得我一路使别人有光,虽然我自己在黑暗里,像埋在黑色大理石板下的人儿,外面光明,可是没有出路。”

君君听了,若有所悟。“等一下,”她站起来。“我拿一件东西。”

东西拿来了,是两张CD。“本来包得好好的礼物,”君君说。“却被大雨给淋湿了包装纸,不过里面好好的。这是今天中午我在书店买的,偶然看到,太巧了。你喜欢DannyBoy,这两张CD都有这首歌,并且都是女孩子唱的。这首歌谁唱谁就是‘墓中人语’,既然由女孩子唱,就表示死的是女孩子。做为死者,向生者唱歌,向她生前的情人诉说情爱。这两张CD是我送给你的小礼物。”她双手递给我,我双手迎接了。

“君君你真好,真是有心人,你看到我早上在翻译DannyBoy,中午就代我搜集到两张,你真好。我忍不住要立刻听,陪我一起听好吗?”

“当然好。这两张CD,一张是小女孩乔尔琪(CharlotteChurch)唱的,一张是大女生希拉蕾恩(ShielaRyan)唱的,分别是1998、1999的新作,应该对DannyBoy有不同的新诠释,我们来听听就知道了。”

听了两位女孩子的演唱,我才发现,她们唱的是全本的DannyBoy,最后还多了四行。君君拿出这多出四行的英文:

AndIshallhear,thoughsoftyoutreadaboveme;

Andallmygravewillwammer,sweeterbe,

Foryouwillbendandtellmethatyouloveme;

AndIshallslerpinpeaceuntilyoucometome!

对我说:“这第四段,你先立刻翻出来好吗?看看你用中文怎么表达。然后我告诉你我的感想。”

我接过来,提笔就翻译了,当然只能意译:

即令你足音轻轻,在我上面,

整个我孤坎感应,甜蜜温暖,

你俯身向前,诉说情爱,

我将死于安乐,直到与你同在。

君君接过去,朗诵了一遍又一遍。“翻得真好。尤其你把中文‘死于安乐’原来反面意义改做正面解读,更显得别有会心。”说着,君君走到窗前,远望只有零星灯光的窗外。“我所以要请你翻这段,因为它把DannyBoy原诗中的坟中主角给换了,换成情人,并且是女孩子。这四行全本的DannyBoy更描写出坟中躺的女孩对她情人的一片深情。看到这首诗,又上坟回来,我忽发奇想,我忍不住胡思乱想,想到我母亲。母亲生前,尤其在她更年轻的时候,会不会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罗曼史呢?不可能同我父亲,因为婚姻生活早把所有的罗曼史消磨光了,如果有,那一定是别有其人。谁是那段罗曼史的男主角呢?他还在这个岛上吗?他知道他老去的情人已经长眠在这里吗?这些、这些,该有多少想像空间啊,我真的很好奇。”说着,她侧过头来,看着我。

当然君君不知道,天下就有这种巧遇的事!她好奇的答案,唯一能有资格答覆的人,不在远方,就在她眼前。可是,我能透露吗?我是不会透露答案的,我也不该透露,让秘密永远长捐心底。因为透露了,会使君君不知如何是好。不过,我转念一想,从另一角度看,也许君君一旦知道了真相,她会有点高兴,高兴她所胡思乱想的,果然成真;也许君君会欣慰,死去的母亲不再那么孤单,真如歌声所说的,有情人来看她,轻轻走到她的坟上;也许君君会认为,母亲与情人的未了情缘,在生前被扼杀、被中绝以后,那残余的部分,竟由女儿无意间给连续起来、给后继起来、给补足起来,也未尝不是佳话;也许君君会冥想,冥想这不是女儿与情人的不期而遇,而是冥冥之中——母亲的有意安排,要她代还宿约;也许君君会体会,体会母亲生前一定照料她的情人,但她走了,情人失掉了照料,如有女儿代为照料,也使她安心;也许君君会明白,明白母亲会认为与其情人跟别的女人在一起,不如跟自己的女儿在一起,毕竟母女连心、血肉相连,情人能在女儿身旁,无异离母亲不远;也许君君会设想,设想母亲希望女儿和她自己一样幸运,碰到这样不世出的男人……也许这个,也许那个,我也胡思乱想想糊涂了。虽然胡思乱想了这么多,但我的理智提醒我绝不可以说破,膜肋还是最好的。事件真相虽是朦胧的,可是,女孩子的歌声却愈唱愈清楚,尤其是大女生希拉.蕾恩那一张。这时候,君君听着歌声,重新把我的译文又念了一遍又一遍。

即令你足音轻轻,在我上面,

整个我孤坟感应,甜蜜温暖,

你俯身向前,拆说情爱

我将死于安乐!直到与你同在。君君以柔美动人的女孩子声音,朗诵着它,我听着、听着,想到今天下午我走上黑色大理石板那场景,纵然我理智而洒脱,也未尝不有苍茫之感。“永别了,小葇。永别了。要我再来看你吗?会不会再来看你,小葇啊,你和我同样不晓。”可是现在,我似乎晓得了。

在君君送过礼物后,似乎轮到我送礼了。

“君君,谢谢你送我这两张CD,这么动人的礼物,我也该回送你一件,如果从我家里找一件送你,好像不够诚意、不够新鲜,所以,今天在书店里,我也买了一件。我买的是一块南美洲发现的‘菊石’,这种化石也叫‘鹦鹉螺化石’,它有两亿年的历史,是地质学上‘三叠纪’、‘中生代’的残骸,送给你,做为礼尚往还的交换礼物吧。”说着,我把塑胶套包好的“菊石”,双手交给了君君。

君君打开了,仔细端详着这美妙的化石。“它好漂亮、好可爱。我都不知道在书店时你买了它。”

“我是在你看书时偷偷买的。”

“真谢谢你。我好喜欢。可是,总觉得光光的一件礼物,还缺少什么?”

“缺少什么?”

“缺少一首歌颂它、赞美它的诗。如果你肯为我写,我多高兴,在我十九岁的最后一天,收到这么长寿的礼物和你的诗,我该多高兴。怎么样,答应我吗?”

我笑着点点头。“不过,你要多给我一点时间。下午那次淋浴太简单了,你这位流浪者,再去洗个盆浴吧,等你出浴以后,大概可以写好了。”

“好的,我去洗澡,你用你送我的钢笔写。”

“好的,就用它写。现在我到浴室为你准备一下。”

君君推出两手,止住我。“我自己都会准备,你就准备写吧,我去拿钢笔。”

两亿年在你手里,时间已化螺纹。

三叠纪生命遗蜕,告诉你不是埃尘。

从螺纹旋入过去,向过去试做追寻,

那追寻来自遥远,遥远里可有我们?

两亿年在你手里,时间已化螺纹。

中生代初期残骸,告诉你万古长存。

从螺纹旋入过去,向过去试测无垠,

那无垠来自遥远,遥远里会有我们?

两亿年在你手里,时间已化螺纹。

南美洲渡海菊石,告诉你所存者神。

从螺纹旋入过去,向过去试问余痕,

那余痕来自遥远,遥远里正有我们。

穿着浴袍的君君,斜坐在我书桌上,念着这首标题《两亿年在你手里》的诗,我坐在书桌旁的旋转皮椅里,又看着她、又享受着她离我这么近的漂亮大腿。显然的,君君已经逐渐习惯我的“泳装理论”,一直在我面前赤裸着大腿,一如置身游泳池边,所以事事无碍,裸相之中,也有自然与庄严。有自然,可以纯真纯洁的进入我眼底;有庄严,可以逼我享受只能视觉的、不能触觉的。这是情趣、是雅韵、是唯美,也是“折磨”。所谓“折磨”,谁是主动者呢?是我眼睛?还是她大腿?古中国晋朝的谢安,就提出“眼往属万形”还是“万形来入眼”的疑问。佛书《五灯会元》里,也提出“竹来眼里”还是“眼到竹边”的疑问。古希腊的斯多噶派认为是“眼观至物”;但伊壁鸿鲁派却认为是“物入眼来”。现在,是我的眼睛看到她的大腿呢?还是她的大腿呈给我看呢?这已是一个有趣的课题。毛病出在我不能触觉化,所以就胡思乱想,哲学化起来了。中国古书说“所过者化,所存者神”,“菊石”正是过者的“化”,而大腿正是存者的“神”,我们不可能两亿年后,像“菊石”这样幸运,留下褪色的美丽,给两亿年后的后代——如果还有的话——欣赏,我们只好在尚没褪色以前,把握今朝与今夕,自己欣赏自己……

这样丰富的、充满震撼起伏的一天,已近尾声,看看壁上的古典挂钟,已是子夜时分。我问君君是不是该休息了,她说她今天从台中来,起得好早,也该休息了。我替她铺好床后,从卧室抱了另一组枕头和薄被。放到客厅沙发上,再转回卧室。我安排她上了床,并为她打开床头灯。坐在床边,问她:

“要看看书再睡吗?要点音乐吗?要灯光吗?”

“太晚了,都不要了。”

“卧室门要关吗?不关也好,我在外面,有什么情况可以叫我。门不关,相信我吗?”

“可以不关,”君君说。“我当然相信你。”

“那么,”我站起来。“你要好好休息了,今天你也该累了。我去客厅了。我来替你关灯好吗?”

君君点点头,用一种渴望的表情看着我。

我关上灯,转身走开的时候,君君叫住我。

我开了灯。“君君,什么事?”

君君默然不语。

我拍拍她的小脸,关了灯,转身走到客厅。

“有召即重来,若亡而实在”、“有召即重来,若亡而实在”。如今历史仿佛在重来着,前尘往事,都一一在重来着。但重来的,不是志异小说中的幽魂,也不是“景不徙”哲学中的投影,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,而是比幽魂和投影更真实的、更具体的、更温暖的精灵,到我眼前、到我房间、到我怀里,冥冥之中、无言之中,诱我进入古希腊的乱伦世界。

也许,我根本错怪了小葇,想想古诗人元遗山,想想他那看到一片荒坟的诗句:“焉知原上冢,不有当年吾。”这无异是说,在荒坟之中,可能有一个死者就是诗人自己。也许,根本不是“我生命的一部分”已随情人消亡,正相反的,在死去的情人眼中,消亡的我,是全部。黑色大理石板下的,不是孤单的小葇自己,还有一个死掉的我,深情的、永远的,相依在她身旁。

躺在沙发上,我正在这样天南地北的冥想时候,君君已站在我面前。

“我睡不着。”她幽怨的说。“也许,你要进来陪我。有了你,我不要再那么孤单。”

我坐起来、站起来,望着她,一言不发,抱她在怀里。抱着她,慢慢地向卧室移动。她不要等到明天二十岁了,她把十九岁的最后一天给了我。

2001年4月13日,在中国台湾

我写《上山上山爱》

1935我生那年,鲁迅在《且介亭杂文》的“附记”里,提到国民党政府管制言论,当时主持检查的人删文章,并不告诉读者哪儿被删,弄得文章上气不接下气,读者看了,大惑不解,“你在说什么呀?”

10多年后,国民党政府宣布实行宪政了、自由了。在书报检查方面,说我们不事先检查你们了,改为事后追惩你们了,你们不要乱写啊,乱写了,我们照样可以追着惩罚,你还是逃不掉的。

1949年国民党的中华民国亡国了,它逃掉了,逃到台湾,重组了伪政府,按说既然宣布不事先检查了,理应比对付鲁迅那一时代多点言论自由才是,其实不然。事实上,伪政府暗中施出两种方法来“超鲁迅”。第一种方法是“不检即查法”,例如对李敖的书,根本是本本查禁。换句话说,根本检查都不必了,就查禁了事。所以,从形式上看,检查倒真仿佛取消了呢!只是代替的,不是更多的自由,而是更多的查禁而已。

第二种方法是“一查永逸法”,例如对李敖在杂志上连载的文章,在连载期间即予查禁,前面既被查禁,后续的想印出书也自然不得超生。所以,只禁一期就可一劳永逸,无须期期查禁了。

第一种情况是等你书写完了,看都不必看,就查禁;第二种情况是你书还没写完,还没大功告成,但我查禁动作先大功告成,我只看第一期连载,就查禁。结果你连载100期也没用,你死定了。

17年前,我的长篇小说《上山上山爱》连载时,国民党伪政府迎头痛击,立刻来了查禁令,罪名是“蓄意为匪宣传、诬蔑政府、侮辱壮烈殉国先烈、扭曲事实、挑拨政府与人民情感、严重淆乱视听,足以影响民心士气”。结果,我的小说碍难写下去了。

17年过去了,我卷土重来,终于在我66大寿(2001年4月25日)时,把小说铁定问世。这是继《北京法源寺》后我的第二本长篇小说,30万字,在禁书史上,无疑的,它是世界冠军。——一本小说还没写完就给查禁了,它的“妖言惑众”,还不世界吗?

《上山上山爱》虽是我继《北京法源寺》后第二本长篇小说,但两本书的形成,却大异其趣。

《北京法源寺》是我被判10年后,在黑牢里等待覆判时构思的,而《上山上山爱》却构思在坐牢之前,并写了一些片段。我被国民党伪政府下狱后,家中两次被搜查,搬走了好多箱“叛乱文件”,经检查后,过滤出6箱不重要的,分次还了给我,其中有《上山上山爱》的那些片段。还给我的原因是内容乃“黄色的”而非“红色的”,伪政府只管“大头”不管“小头”,所以,网开“小头”一面,还给你了。直到17年前,我连载《上山上山爱》时,他们才发现李敖即使写“黄色小说”,居然也不老实,他的“小头”也是反政府的。所以,就发生了“没写完,就查禁”的妙事,开了有人类以来,古今中外禁书史的先河。“焚书坑儒”又算老几呢,书没写好就先焚了,才知道本国民党的厉害!

不过,17年过去了,那个李敖又来了!不管“大头”“小头”,还一起冒出来了!《上山上山爱》4月25日出版之日,因为此书来头大、两头大,必然掀起定位定性的高潮。是“黄色小说”?还是“情色文学”?还是“打开天窗说亮话,脱了裤子谈思想”的中文巨作?都可七嘴八舌、都可议论纷纷。但对构思30多年、最后花40多天一口气把它写完的作者说来,这本小说,却应了我在它扉页写下的十四个字——

清者阅之以成圣

浊者见之以为淫

清浊之分,关键何在?《查泰莱夫人的情人》(LadyChatterley’sLover)作者劳伦斯(D.H.Lawrence),有篇论文叫《色情与淫秽》(PornographyandObscenity),对淫与非淫,反复陈词。其实他说得太多了,反不清楚了。事实上,真正的判别方法,乃在读者能不能受小说影响,从而激浊扬清,这就在于小说内容有没有这一功力。《上山上山爱》这本小说,涉及的重要主题上百个,发人深省的深度和幅度如此丰富,可谓前无古人,至于后有没有来者,要看我何时死了而定。——我就是我的来者。当我一旦物化,这种小说必成绝响。嵇康被害,广陵散失传;章绛云亡,国故学沦没,生逢浊世,以发清音,海峡两岸,一人而已,读此书后还怪我大言者,非人也!

《上山上山爱》这本小说,书名怪怪的,原因是30年前和30年后,各有一位女主角“上山”。“上山”、“上山”,分属两个人。两个人的20岁生日那天,都在同一座山上、同一个房间、同一张床上,前后虽有30年的间隔,但两人并不陌生,因为她们是母女;但又陌生,因为她们从没见过面,母亲生产时立刻羊水栓塞昏迷死亡,在人间,女儿接替了母亲,也在30年后的同一张床上,跟母亲当年的情人,躺在一起。她全不知道,冥冥之中,她接替了生命,也接替了爱情。当年的情人也在最后才知道,事隔30年,原来她们是母女!他不愿说出真相,为了死者和生者,他只好把一切长捐心底。小说结束在乱伦的悬疑里,没人知道最后的故事……

根据台湾岛上出版评议基金会的调查,目前每月上市的“黄色小说”,高达360万本。由于《上山上山爱》里有不少精致的床上镜头、浴缸镜头和雨中镜头,被人痛恨的李敖,这回有机会被归为“黄色小说”的作家群。但是,“黄色小说”每月360万本了,又何劳大师李敖执笔?把李敖如此定位,未免太小看他的危险性了。

事实上,如果硬要假以颜色,《上山上山爱》毋宁是一部“黄色其外,红色其中”的小说。红色象征“性”的激越和“思想”的激越,它的最大特色,就在把“形而上”和“形而下”合而为一。《易经》上说“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”,自来“黄色小说”,只是形而下的器官交合而已,不足以语形而上的大道,《上山上山爱》却开得未曾有之奇,以奇情奇文,颠倒阴阳,笑傲《易经》,成其不朽。

藏传佛教有“尸陀林主”(MastersofSitavana),画面是男女骷髅,风月交叉,虽朽为枯骨,但仍能灭敌饮血,以显神通。若论真的“尸陀林主”,非此书莫属。《上山上山爱》是真正灭敌饮血的文学,“谈笑间,强虏灰飞烟灭。”“强虏”是谁,读者一看便知。本书虽为情爱秘籍、男女圣经,但是功夫深处,却是“思想挂帅”的智者、强者文学,不想再看娘娘腔文学作品的读者,何妨一读此书,大开眼界也。

2001年4月13日在中国台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