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敖书序集续集

目录

  • 一、《李敖全集》自序
  • 二、《李敖千秋评论》的来源
  • 三、《李敖语录香港版》感言
  • 四、《李敖告别文坛十书》广告词
  • 五、一张报,打倒你!
  • 六、《国民党查禁李敖著作》序
  • 七、《二二八研究》广告词
  • 八、《李敖作品精选集》总序
  • 九、《洗你的脑,掐他脖子》自序
  • 十、简介两种
  • 十一、桂冠出版李敖殷海光雷震著作之广告词
  • 十二、《黄旗梦碎》序
  • 十三、《卫士长谈毛泽东》题记
  • 十四、诗序李玠《大陆当代顺口溜赏析》
  • 十五、《文茜半生缘》序
  • 十六、《蒋介石张学良秘闻》出版说明
  • 十七、复瓿书成空自苦,击辕歌罢遣谁听
  • 十八、序凉如水

《李敖全集》自序

十年以后当思我,举国若狂欲语谁?——梁启超诗

1949年的4月12号,差十三天十四岁,躺在难民船的甲板上,我到了台湾。那时候难逃成风逃难成风,兵荒马乱中,我小学文凭都来不及领,反倒念了两次初一上。到台湾后,我跳班靠近台中一中初二,念到高二完了,高三念了十几天,就自愿休学在家。——我实在受不了那教人窒息的教育气氛,我决心消极抵抗。

这种消极抵抗,在我以同等学力考进台大后,又一再重施:在法律系,我自愿休学;在历史研究所,又自愿休学。……在二十六岁以前的我,花了太多太多的代价,竭力保持自己的完整——我一个人,在跟环境斗、跟环境苦斗。

这种苦斗,在1961年的11月1号,有了新的局面。这一天,我在《文星》发表了第一篇文字——《老年人和棒子》。从这一开始,对包围我的环境,我终于做到了积极攻击与突破。

《文星》的盛世拖了四年,最后杂志被禁、书店被封,一切都百举待废、后患无穷。朝野双方,追杀李敖,几无宁日,这好像是有道理的。因为我在四年中间,做到了否定我的人十四年也消灭不了的大成绩。这种大成绩,我用否定者的文字,来一段肯定——

“李敖君在自由中国文化论坛上所掀起的这股狂潮,实在是政府迁台以后的空前盛事,其意识形态与西方自热门爵士音乐兴起后风行的摇滚、扭腰、冲浪,以至由‘披头’歌而疯狂一时的阿哥哥舞完全相似。英国的‘披头’,自诩‘比耶稣更受欢迎’,台湾的李敖,则口口声声,自己是‘得人心的英雄’。而且,我们,我们这位文化界的‘披头’明星李敖君,在台湾的‘卖座’情形,大概只有使台北一度成为狂人城的梁兄哥凌波小姐可以与之媲美,被人求签名、索相片的‘阵势’,亦完全相同。文坛上,勉强可以比拟的,似乎也只有新近暴享大名的‘窗外’女作家琼瑶女士。”(但没读过琼瑶作品的,大有人在,没看过李敖文章的,在台湾知识界,几乎是绝无其人。)(无非:《文星!问题!人物!》)

这种肯定,从皮相看的地方多,实在不足以为李敖光宠,我还是引一段从骨子里追杀我的,以证明在我敌人眼中,我的大成绩何在。这段追杀登在1966年2月21号的《徽信新闻报》(《中国时报》前身)上,出自徐复观之手。他的指控是长篇大论的,我只引第二项中说我“发展之程度,早经威胁到整个社会与民族之安全”那一段——

“兹将其年来诽谤行为,根据初步不完全之统计,作成附表二。计其对个人指名之诽谤,自孔子以至胡适、钱穆,凡五十七人。其对集体之诽谤,自台湾大学文学院、中央研究院、孔孟学会、立法院、内政部、各大学中文系、全体研究中国文化者、全体较李敖年长之学人、全政府官吏、全国民党员,以至整个中华民族。谓孔子之像为‘恐怖’、将孔子思想与西门庆、魏忠贤,等列齐观。对研究孔子思想之人,除加以毒词秽语外,并谓‘早应打耳刮子’。对祭孔子之礼童,诋之为‘大鬼’。对主祭之台北市长,指为被杀作祭品之‘牺牲’。对胡适为‘大懵懂’,‘把文史学风带到这种迂腐不堪的境地’,‘脱不开乾嘉余孽的把戏’。指钱穆为‘大脑在休息,小脑正在反射’;‘近乎卜巫之间的人儿’。指台湾大学为‘分赃’、‘腐化’、‘遮羞完毕’、‘拼命捞钱’、‘与家里“欧巴桑”先奸后娶者有之;奸而不娶者有之’。骂年老一辈之学人都是‘吃闲饭黑心饭’、‘使他们的子孙因他们而感到羞耻’;‘我们不得不狠狠地打它几个耳刮子’。骂内政部是‘愚昧’、‘落伍’。骂立法委员是‘妄人’、‘可耻’。指全政府官员全国民党党员是‘这种人的耳刮子早就该被打’;‘没人格的知识分子’。骂各大学中文系是‘脓疮’、是‘义和团’、‘准义和团’;‘非狠狠开刀一次不可’。骂中国之法律是‘荒唐的法律,任何文明国家所没有的法律’。骂中国文化是‘哪一点比那用叉子吃人肉的老哥高明’。骂我们民族是连‘最野蛮的民族’都不如之民族。并向友邦挑拨‘把洋鬼子绑起来,这是中华民族美梦之一’。在附表二所列资料,尚极不完全;二次处仅随意从附表二中摘举一二,由此亦可知李敖不仅对一切用尽毒词秽语,且欲见之于‘开刀’‘打耳刮子’之行动,不仅诬尽中国一切文化,且欲挑拨我国与世界友邦之感情,使我国受到世界各国之轻视与敌视。共党未到,而李敖所发动之斗争清算之阴影,已笼罩于全台湾。国布方艰,而由李敖所出卖之民族立场,及向友邦之挑拨行为,以否定年来全朝野所做之国际合作之努力。”

看了徐复观陈列的我的“罪状”,我真该“感谢”他,“感谢”他真是我的知己。我这些短余自知的大成绩和自己不好意思说的大成绩,竟这样简单扼要的肯定于亲爱的徐之口,足证我这短短四年的努力,是石破天惊的了!

《文星》被封杀以后,我陷入十四年的大霉运,欲卖牛肉面而不可得,这是又一段一个人跟环境斗、跟环境苦斗的历程。这段历程,凄楚而惨烈,结论是:我还是我,李敖没有变。去年我复出后,有两次跟一大堆大学生谈话,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头,当场指摘我,我笑着说:“我从大学毕业到今天,正好二十年,不论环境怎么打击我,我顽强得很、坚定的很,我没有变。我一个人,在跟团体斗。二十年下来,我还在斗。你们呢?毕业后能继续斗五年,不改本色,还要斗下去、还能斗下去,我就服你们!”

多少年来,赞美的眼睛、挖苦的眼睛、嫉妒的眼睛、仇恨的眼睛、看好戏的眼睛,……多少种眼睛在看着我,我低眉自许,我横眉冷对,我细嚼黄连不皱眉!

三十年来,在这个岛上,在东方之滨,我努力使自己不受一时一地的污染,保持自我,做特立独行大丈夫、男子汉,我的下限标准是:“能少做一分懦夫,就多充一分勇士;能表白一下真我,就少戴一次假面;如果与覆巢同下,希望自己不是一个太狼狈的‘坏蛋’;如果置身釜底,希望自己不做俎肉而是一条活生生的游魂!”

做为一个永不自满的人,我觉得我做的不够好;但是,以为曾被判过死刑的老者的一番话,又常常在我耳边响起:“现在是团体对团体、组织对组织的时代,你只是一个人,在这岛上,谁又能比你做的更好呢?任何英雄豪杰,如果他只是一个人在这里,谁又能比你做的更多、更兴风作浪?”

康宁祥在《假如政府像企业公司》里,写道:“李敖先生是胡适先生嫡传弟子,对史学文学的研究相当杰出,为什么难以见容与政府,也要尝受六、七年的铁窗味?”康宁祥的问题,触及了我在台湾岛上处境的核心,我李敖的做法,“难以见容与政府”,这是很当然的事,我一点也不注意。教我注意的,毋宁是黄信介的一段谈话,黄信介说:“台湾戒严以来二十八年,都没有新的报纸取得发行许可,杂志勉强还有,但是大都是外省人办的,以外省人的眼光来看台湾的政治,例如《自由中国》,虽然办得很好,但与本地人的看法仍不免有出入,又如李敖,可以说是本地人了,因他来台时还是一个小孩子,什么都不懂,是这里长大的,但是他的看法仍然和我们有出入”(王拓:《党外的声音》访黄信介)

我读了这段谈话,感触很多。但是第一个感触,不是别的,而是地理上的困惑。

1935年的4月25号,我生在中国东北的哈尔滨。我的祖籍是山东潍县,祖父就生在山东。清朝时候,山东有了天灾,祖父替人赶车马,表演“东北开拓史”,在长白上上、在松花江畔,他的山东口音,一直回响在那儿。他做过工人、农民、打更的、看坟的、土匪和打土匪的。……直到八十三岁死的时候,他还不大能写自己的名字,但他的身边,却带着大量祖宗的名字——《李氏宗谱》。从烛照香薰的族谱里,我发现:原来我文明的时候,汉族还野性未脱。这一追溯,证明了以种族自豪或自限的中国人,实在“历史不及格”。

辛亥革命以后,这种不及格的现象,慢慢好转,但是另一种“地理不及格”,却又严重起来。那就是地域观念和省际观念。这种观念,当政治的当权者南方人多了以后,就愈来愈不对劲。中国历史传统是:当皇上的,大都是北方人。北方人受地理环境影响,心胸比较大,虽然比南方人笨拙,但却比南方人够味儿,不像南方人喜欢搞小圈圈。喜欢搞小圈圈,对一地一省一党一派的人也许有暂时的好处,但对整个国家说来,对真正的“天下为公”说来,一定有长远的害处。

地理上,台湾是一个岛,一个大陆边上的小岛。不管怎么放大,先天上,“岛国的偏狭之见”(insularprejudice)总有它的比例。这种偏狭,配上搞小圈圈搞到台湾来的“外省人”,自然也就你圈圈我也圈圈。这种演变,是三十年来在朝在野的最大悲剧,三十年来,不论是压迫人的,还是被人压迫的,大家都变得鼠肚鸡肠,缺乏大气派。

1966年,在《文星》尾声时候,我就感到这种演变的悲剧性。那年6月11深夜,我回信给北一女的读者,写道:你说你“出生在台湾的文盲的小镇里(台南县内)”,“大志勃勃的‘北征’”,才与去年考上了北一女,这是很不错的事,穷乡僻壤最能埋没人才,你看看古文那篇《伤仲永》,就可体会出这种埋没的情况。你在台北读书,当然比较起来,可开不少眼界,但你若“喜欢看课外书”愈多(当然是像样的课外书),你就会愈来愈发现:这个中华民国的“首善之区”,也不过是文明世界的“穷乡僻壤”,你若要真想在文明世界中眼观四面耳听八方,你必须联系拓展眼界与声幅,练习放弃“小岛的气派”“小岛的度量衡”,去瞩目这个新世界、倾听这个新世界。最能走向这条路的人,才是最有助于未来中国的人。现在大家在这个岛上住久了,多少都被感染上一种“岛派”,爱耍小把戏、爱计较小斤小两,这种现象,真是不该不该。我希望你今后读课外书,多朝开拓的方向着力,身处陆舟,心在江湖,努力去做一个大气派的人。

从1949到1980,在这岛上,我住了三十年,没离开一步,我个人感染了多少“岛气”,我不知道,但我知道一定有。我保持警觉,经常告诉自己放弃“小岛的气派”“小岛的度量衡”,去瞩目这个新世界、倾听这个新世界。从在《文星》兴风作浪起,我努力在这个岛上,用我的力量,“做砥柱于中流”“挽狂澜于既倒”,使远在天边的,尽在眼前。虽然我被允许活动的范围极窄、时间极短,但我究竟做到了特立独行。我敢说:三十年来,又能发挥打击力、又能独来独往的唯一一个真人,不是别人,就是我。狄阿杰尼斯在白天打灯笼寻找大丈夫、男子汉,两千三百年后,他如找到台湾来,必然惊真人于异代!三十年的岁月,在这岛上要发挥打击力又要独来独往,这是最值得自负的事。亚历山大大帝见到狄阿杰尼斯,自负的说:“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,我愿我是狄阿杰尼斯。”三十年后的坚苦卓绝,我的自负是:“如果我不是李敖,我愿我是李敖第二。”

可是李敖没有第二,就好像没有第二个英雄——一边“难以见容与政府”,一边“他的看法仍然和我们有出入”——一样。做为一个来自白山黑水的人、做为一个五叶神驰于人类忧患的人、做为一个思想才情独迈千古的人,我实在“生不逢时”。严格的说,我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,就好像耶稣不属于那个时代一样。我本该是五十年后才降世的人,因为我的境界,在这个岛上,至少超出五十年。我同许多敌友,不是“相见恨晚”,而是“相见恨早”。今天的窘局,只是他们妈妈小产和我妈妈早生的误差。这一误差,凑合了许多根本不该碰面的人碰在一起。也许,只有从这个谑画的角度来看我难以见容于这个岛,大家才舒服一点、开展一点,而做为“人民公敌”的我,也能苟活一点。

罗素在回忆中,特别提到萧伯纳《易卜生主义精华》TheGuintessenceofIbsenism给他的印象。萧伯纳这本书,出版在1891年,是论易卜生最精彩的一本。书中论易卜生《人民公敌》一节,尤其引人。易卜生《人民公敌》剧本,写于1882,写斯铎曼为了宣传真理,遭遇到愚昧势力对他的全面迫害——从报纸拒登到印刷厂拒印,到演讲会上被赶下台、被撕破衣服、被丢石块,写尽了一个特立独行先知的孤立与悲哀。

《人民公敌》作者本人,在三十六岁时自我流放,直到晚年,才得到自己同胞和全世界的肯定。在他五十五岁时候,他留下一封信给朋友,说:“十年以后,斯铎曼的见解,社会上一般人大概也跟上了。但这十年中,斯铎曼自己也不断在进步。所以十年以后,他的见解仍旧比一般人超出十年。就我个人来说,我感到我不断在进步。以前我每个剧本里的主张,如今都渐渐变成一般人的主张。但等他们跟到那一境界的时候,我早就不在那儿了,我又更进一步了。我希望我总是朝前走了。”

近二十年来,在这个岛上,我李敖的处境,一如易卜生笔下的《人民公敌》,遭遇到上上下下愚昧势力的全面误解与夹击,同样在三十六岁之年,因义受难。等我去年复出时候,我已行年四十四了。

今年4月25号,是我四十五岁生日。最近见报,庆祝九十大寿的名流大有人在,我想:我也活个九十吧。但我又想:一般名流有了名,一辈子是老套——只坐享声名利息,不像超越别人,更不想超越自己。这种人的九十岁,跟他四十五岁完全一样。这可真没意思,我可不想这样。

我要继续超越别人,更超越自己。

拒绝了诺贝尔奖的萧伯纳,在九十四岁生命的中途,推开已得到的大名,该行搞剧作,下半生变成文学家;捐出了诺贝尔奖的史怀哲,在九十岁生命的中途,推开已得到的大名,该行做医生,下半生变成人道主义者。

今年四十五岁的我,做为一个救世家、战士、斗士、思想家、批评家、历史家、文学家,……所得到的大名,早已超出一时一地的评价。《纽约时报》说我是这个地区的“火首”和“野人”,伦敦《中国季刊》说我是“英雄”。……我都不以此自满,我要在四十五岁起,多搞世界性、永恒性的大手笔。

海外的杂志说我是“先知”,我认为这是我真正的评价。对世界、对中国的指向,将是我下半生生命的主力。《李敖全集》的出版,可算是四十五岁前的李敖的一次总结,不是祝寿,而是志哀,——哀悼四十五年的生命离我而去,而我的大成绩,却那么小!

1980年蒙难九周年之日,在中国台湾岛

《李敖千秋评论》的来源

《千秋评论》是我在《文星》被封杀十七年后,第一次重新介入杂志活动,它的最初构想是一个像日本思想家河上肇那样的个人杂志。河上肇在1919年起办个人杂志,共出了一百零五期,除了六期外,都是他个人的文字,造成对思想界极大极深的影响。河上肇后来入狱,也就伏机于此。

因为最初构想是个人杂志,所以最初的名字不是《千秋评论》而干脆是《李敖评论》。消息传出后,1981年1月1日《时报杂志》登出石敢言的《有敢于李敖办杂志》,里面说:

李敖要办杂志了。据知,这份刊物于民国七十年元月出版,杂志名称为《李敖评论》。

以李敖的本身条件、经历和现仍有的支持读者来说,李敖比大多数人更有资格办杂志,更应该办杂志,更能发挥杂志对社会的功能性。

但是,我们反对李敖办这份刊物。

《李敖评论》尚未出版,其内容我们无从得知,所以我们反对它,不是因为政治理由。

《李敖评论》的组织人事,我们并不知悉,所以我们反对它,不是因为个人恩怨。

更明确的说,从很早以前,我们崇拜李敖,曾以李敖的追随者自诩。纵然这几年来,李敖的表现令人失望、令人痛心,我们仍然舍不得对他有所微词。

我们总是认为,从远方归来的李敖,在这个显示的人间里,尚未能适应、尚未能掌握及社会架构与成分的改变;我们总是认为,李敖会更成熟,会把无穷的精力、无尽的才学转化为伟大的著作或学说,以此开拓我们的视野、撞激我们的智慧、引导我们的见解……。

我们一再的替李敖辩护,在李敖受到批评、受到暗击或明斥时,因为我们始终认为李敖自己不屑于辩护;我们一直向李敖鼓掌,因为我们始终以为李敖不要掌声,以为李敖追求的是公义、是历史的敬意,不是世俗的、虚幻的身价角逐者。

当理敖自封为天下第一聪明人时,我们了解那是他的玩世不恭,我们笑着接受。当李敖和萧孟能打起官司时,我们相信他的清白。

然而,《李敖评论》的消息传出,我们的梦也同时惊醒了,李敖已经彻头彻尾的改变。杂志是社会舆论,不是个人舆论:杂志从事探索真理的工作,不能成为真理独断的刽子手。《李敖评论》则毫无疑问的充满着个人主义、英雄崇拜的色彩,相对的则欠缺作为社会公器的基型。《李敖评论》何异于“个人评论”或“片面评论”?

我们乐于见到李敖出卖办杂志,乐于见到李敖在杂志里开《李敖评论》专栏,用以评鉴社会之事活人,用以反映不平或接干理念、思想……。但是,我们坚决反对李敖搞个人权威,把杂志存在的基本意义抹杀,把杂志的反映功能极端化、一己化。

敢请李敖把“李敖评论”改名为“千秋评论”或“肝胆评论”或“事实评论”或其他任何客观化的名称。

石敢言这篇文章,有一点是他过虑了,就是他认为“李敖评论”是“搞个人权威,把杂志存在的基本意义抹杀”,实在未免看的严重。古往今来,用一个名人名字作为杂志名字的,例不在少,从《哈泼杂志》Harper`sMagazine到《密勒氏评论报》、从《铭传学报》到《王榕生时装》,都是一般可见的例子,《李敖评论》这个名字,似乎不该引起这么大的误会,误会到“李敖已经彻头彻尾的改变了”、误会到“我们的梦也同时惊醒了”。

从《文星时代》重振到《千秋时代》

对石敢言的文字,1月20日的《自由时报》上,就有秦怀冰(陈晓林)的《为李敖说几句话》,反对“对杂志名称过分天真的推论”,秦怀冰说:

该一批评的结论是:“敢请李敖”把目前尚属子虚乌有的“李敖评论”改名为“千秋评论”或“肝胆评论”或“事实评论”、“或其他任何客观化的名称”。这一段话专在名称上做文章,俨然有中国名家“循名责实”之风,或西洋唯名论者(nominalist)以名驭实之概,但名实问题岂是如此简单?杂志有一个“客观化的名称”,便不会发生批评者所忧虑的“搞个人权威,把杂志存在的基本意义抹杀,把杂志的反映功能极端化、一己化”的现象么?而批评者所提的几个名称,确是“客观化的名称”么?批评者心中所谓的“客观化”是否过于天真?他对六十年代之后西方学界对“价值中立说”(neutralityofvalue)、“客观性神话”(mythofobjectivily)理论上所提的激烈抵制纠正,是否具备应有的常识?至少,对杂志名称过分天真的推论,会使人联想到不久前有人指责:“黄河杂志从未报导有关黄河流域的事情”之类的笑话。

石敢言的过虑、秦怀冰的辨正,使我想起《展望》TheOutlook总编辑艾伯特LymanAbbott自传中记他父亲的谈话:“自古以来,凡是在哲学上和神学上之争论,十分之九都是名词之争。”艾伯特接著说:“我父亲的话是对的。但我年纪愈大,愈感到他老人家的算术还有点儿小错——剩下的那十分之一,其实也还是名词之争。”

为什么我要同石敢言“名词之争”呢?为什么我不感谢他的好意,把《李敖评论》,就照他的提议,改名为《千秋评论》呢?为什么我不来一次“民主表演”呢?

就这样的,我向官方申请了以《千秋评论》为名的杂志执照。

4月18日,官方按出版法第九条给我执照,但在一个多月以后,新速实简的又按出版法第十一条“技术击倒”T.K.O.technicalknock-out了这个执照:——“被处二月以上之刑,在执行中”,“不得为新闻纸或杂志指发行人或编辑人”!这种演变,微妙的演变,反映了我已判无罪的官司为什么忽然变成有罪,反映了外加“选举快到,快判李敖”的公论为什么口耳相传,反映了争取自由的长路上我付出的苦心、代价与牺牲。

4月5日《时报杂志》有楚深的《艺文扫描》,说:李敖积极筹备《千秋评论》,以李敖的才学和财力,加上他事事求精的性格,相信会在杂志界消沈的此时掀起高潮,经过这十年的思想锻炼,说不定李敖能从《文星时代》重振成为李敖《千秋时代》。显然的,楚深太乐观了我的“重振”,而忽略了官方的“三振”,楚深显然忽略了:使李敖一蹶不振,是符合多方面的国策标准的,李敖是叛乱犯前科的资深异己,国策不打击他,还打击谁?谁会为他“违反国策”呢?

秘密管道传奇

就这样的,做为杂志的《千秋评论》,虽然子宫外孕,也得胎死腹中。《千秋评论》杂志,局版台志第二七七五号,生不逢时,死得其所,呜呼哀哉,尚饗!

《千秋评论》杂志出丧后,我决定出版《李敖千秋评论》系列丛书,在《出版法》第十六条至二十二条轨迹间,做黄怡所谓“脱轨的老大”。于是,在我第二次政治犯入狱的前夜,汝清陪我预先编好了六册的《李敖千秋评论丛书》,在1981年8月10日入狱当天的清早,全部交给了林秉钦,转给葉圣康的四季出版公司出版。

我第二次政治犯入狱的刑期是六个月,我编好了这六册书,活像诸葛亮“预伏锦囊计”似的,只要林秉钦每月“拆开锦囊视之”,付印即可成书。于是,《李敖千秋评论丛书》,便从1981年9月1日起,在我人在牢中的时候,“越狱”而出了!

我在编六册书的时候,原是以雨中新作无法外传的准备下编成的。我入狱后,林秉钦为了配合时文,曾在第三期《奇情·上吊·血》里编入王小痴的《哀我的朋友李敖》和林清玄的《我所认识的李敖》。后来我终于建立了秘密运出稿件的管道,于是,从第四期《自由·党外·蚕》起,每期都代换进我的雨中新作。像第四期的《题泰国漫画》、《中国式好人》、《我最难忘的一个流氓》、《党外是谁喊出来的?》、《给党外人士上一课》、《文化美容、财政美容、司法美容》、《只许我中央,不许你中央》;第五期《霸王·骆马·人》的《梦做骆马的自由》、《李诗四首》、《论褫夺狂——兼论政治犯是终身职》、《我的殷海光》;第六期《神仙·老虎·狗》的《显性伪君子》和《隐性伪君子》、《三毛式伪善》和《金庸式伪善》、《从大轨迹评论人》、《这样的法官配做院长吗?》《方神父的惊人秘密》、《喜欢的与该做的》,总计一下,一共十七篇,这十七篇从秘密管道流出来的文字,是《李敖千秋评论丛书》前六期中后三期的最大特色。到了第七期《勇气·脚镣·针》以后,其中虽有许多也是狱中偷运出来的,但那时候我已出狱了,发表时候,“传奇”上和“趣味”上,是不能同我在牢里相比的。

奇迹中的奇迹

从我1982年2月10日出狱起,到1983年7月1日完成第二十四期《枪毙·棒喝·他》为止,照每月一期的标准,我足足完成了两年的“按期发行”的奇迹。二十四期中,第一期《千秋·冤狱·党》、第十期《文星·围剿·卖》《为老兵李师科喊话》一篇、第十一期《放火·放水·逃》、第十六期《政治·女人·蛇》、第二十二期《老儿·小儿·病》都被查禁。其中第二十二期因为6月1日出书前在装订厂被国民党加工大抢一次,我在6月5日赶出第二十三期《禁禁·禁禁·禁》以为抗议和垫档,所以六月份连出两期,这一记录,真可说是奇迹中的奇迹了。

《李敖千秋评论丛书》在版口上每页六百字,每册十万字,二十四期市两百四十万字,但它不是我实际的写作量:一来是它包含了我的一些旧稿,二来是它又没包含我的许多新作。新作之中,应林正杰之邀在《前进》周刊开的《李敖租界》专栏,和应邓维贤之邀在《民主人》半月刊开的《李敖特区》专栏,我决定不收入《李敖千秋评论丛书》里了,我把在两个刊物下的新作集合起来,决定出版一册《千秋评论号外》。我这样做,以来为了避免重复,而来为了作为第二十四期结束和第二十五期开始中的一个转折,也做为《李敖千秋评论丛书》堂堂进入第三年的一个前奏。

因为《千秋评论》四个字,早已是被吊销了的杂志名字,所以《李敖千秋评论丛书》八个字,才是正式的称呼。可是两年来,不论是官方的文件,还是民间的用法,多把《李敖千秋评论丛书》简称做《千秋评论丛书》或《千秋评论》,并把丛书中的“册”数比照杂志的“期”数来计算它,连警备总部的查禁文件上都不例外(事实上,警总每月把它放在杂志组审查,以便能够速查速禁)。一开始我本人还是相当维持《李敖千秋评论丛书》的正式称呼的,但是近来我也,吾从众了,这册号外,我就干脆叫做《千秋评论号外》了。

“死而后已,不亦远乎”

从今年9月1日起,《千秋评论》就是第三年的开始了,也就是第二十五期的开始了。有人问我《千秋评论》究竟写到什么时候才停止?我说我也不知道。这就好像你问一个人他何年何月寿终正寝或不得好死一样,他也无法知道。这种书的写作,本来就是任重而道远的事,“仁以为己任,不亦重乎?死而后已,不亦远乎?”既然是“死而后已”的干法,看来不死人是没完没了的。所以,希望《千秋评论》月以继月出下去的人,只要长寿,不愁没好戏可看;不希望《千秋评论》出下去的人,只要短命,才可乐的耳根清净,《千秋评论》显然是要千秋下去的,除非李敖死了,就是没完没了;除非李敖被“陈文成”了,就是不会罢休。但是,要李敖死,要把李敖“陈文成”,又谈何容易!——国民党把李敖送进监狱,都惹得后患无穷后悔不迭;国民党若把李敖送进地狱,恐怕阎王老爷还不要呢!

以上从几个着眼点写出《千秋评论》的来龙去脉,写完之后,我会议这么多年来的往事前尘,多少忍不住有一股旧愁新恨。这么多年来,我“置身废墟之中”,一次又一次,“开始盖一些小建筑,寄一些小希望”,可是,国民党一次又一次拆道:即使国民党不拆不搅、少拆少搅,我在“废墟”中的营建,千秋之后,也不过是一片废墟。这种前瞻,按说也是所有智者的前瞻、达人的前瞻。一千四百年前,杨衒之《洛阳伽蓝记》,最后写道:

武定五年,岁次丁卯,余因行役,重覧洛阳。城廓崩毁,寺观灰烬,庙塔丘墟,墙被篙艾,巷罗荆棘。野兽穴于荒阶,山鸟巢于庭树。游儿牧(不认识),掷足于九逵,农夫耕老,艺黍于双关。麦秀之感,非独殷墟,黍离之悲,信哉周室。

在千秋之后,我们的一切都要归于尘土,国民党固然灰飞烟灭,我们也必然尸骨无存。那时候,后代的有心人台湾古,也许在一片断层之中,看到李敖“废墟”的遗迹。那时候,是“野兽”?是“山鸟”?是“游儿牧豆”?是“农夫耕老”,我们全不知道了!

1983年7月28日

《李敖语录香港版》感言

在中国大陆,我住了十四年;在中国台湾,我住了四十年;在中国香港,我从没住过。五十四年来,香港对我是陌生之地,但在陌生之中,却有着不少梦迴与因缘。

早在二十五年前,我和文星书店的出版品,便登陆香港。以1965年5月27日到6月8日在香港大会堂的书展为例,台湾参展的单位共有二十二个,可是我和文星的书却占了两万四千五百三十五册,占总册数的百分之八十九点五四,几乎是百分之九十。这样子的风光,自然不是国民党所能容忍的,所以,国民党疯狂查禁了我的书,文星也被封门了,最后我也下狱了。

在我下狱前夜,我曾秘密留下《香江托孤文件》,就我的《李敖选集》等书,有以在香港筹印。我在文件中戏谑的写道:“感谢清朝的道光皇帝,设想他若不在一百二十五年前把香港割给英国,哪能轮到我今天有‘扬眉海外’的份?”乍看起来,我这一感谢时非常为英国帝国主义张目的,有辱国体;不过仔细想想,英国帝国主义那么要不得吗?也不见得。

从香港脱离中国后,一个多世纪来,中国人试验过君主立宪、试验过开明专制、试验过保皇、试验过革命、试验过勤王复辟、试验过再造共和、试验过新华春梦、试验过金陵春梦、试验过北京红楼梦。什么都试验过,只忘了试验一件事,就是英国人统治香港那种调调儿。结果呢,一个多世纪的比赛下来,试验出来最成功的,竟是帝国主义下的香港!对比之下,我们能不气结吗?我们能不好笑吗?我们能不自我解嘲:如果当年道光皇帝不是把蕞尔小岛给了英国,而是甘心亡国,把整个大陆都给了英国,一个多世纪下来,中国人民是不是也不错呢?我看至少可以,不会比国民党统治更坏吧?当然爱国者会说:这是什么话!我们不要做亡国奴!但是,另一种声音我们也不妨想想:许多时候,做了亡国奴的自由与人权,竟比做一个政权的家奴还像样,这又怎么说呢?富兰克林说:“哪里有自由,哪里便是我的祖国。”这种声音,岂不也值得我们比比吗?

我来自不自由的中国大陆,活在不自由的中国台湾,它们是我的祖国,我没有富兰克林的选择。但是,二十多年来,在我被下狱的时候,香港为我喊冤;在我被封锁的时候,香港为我开放;在我被密不透风的时候,香港为我上电视录影;在我被著作查禁的时候,香港为我在海外留真……多少自由与人权,我得之不到于三民主义的,竟得之于帝国主义,对比之下,这不太谑画了吗?

当然帝国主义者不是以平等待我之民族,但是,看看香港、看看英国“所过者化,所存者神”的经手的成绩,我们忍不住要说:他们所过的残余、他们所存在的下限,都多于我们自己所给的、都高于我们自己所定的,他们的“下驷”规格,都优于我们的“上驷”标准;他们的“殖民”待遇,都胜过我们的“大国民”水平。做为中国人,连起码的自由与人权都要托庇与番领之地,我想这种国耻,比香港割给英国更丢人吧?

感谢香港博益出版集团的关永圻先生,他在马家辉先生的策划下,毅然出版《李敖语录》香港版六种,以为李敖与香港二十五年的梦迴与因缘,做一总结。我想,在九七大限以前,香港是我最后的言论乐土。九七大限以后,香港回归,我也老去,只有《李敖语录》花果飘零,或可为苦难祖国存一悲怆见证。信笔写来,不胜依依之至也。

1989年3月17日,在台湾。

《李敖告别文坛十书》广告词

李敖决定告别文坛,改行卖牛肉面。为筹集卖面本钱和还一大笔债,最后出书十种。内容有反共反极权反义和团文献、杂文、信件、情书、日记、诗词,并附录胡适等人给他未发表的信件等,五花八门,提神解惑。李敖过去出书九种,其中七种已经买不到了。这次十本书,印数不多,要买赶快。

1.乌鸦又叫了

2.两性问题及其他

3.妈离不了你

4.李敖写的信

5.也有情书

前五册预约9月10日,截止,10月1日出书。

6.传统下的再白

7.孙悟空与我

8.大学后期日记甲集

9.大学后期日记乙集

10.不要叫罢

后五册预约9月30日,截止,10月20日出书.

定价每册30元预约八折24元,一次预约前五册或后五册各七折105元全部预约200元,并可要求李敖在第一册上签名及加送李敖近照四吋一张留念。同业预约期间现批五折,出书后现批七折,通讯处台北邮箱24011号李敖,邮政划拨6836号张桂贞户。

一张报,打倒你!

《求是报合订本》问世,李敖编,只发售98部。

《求是报》以一大张表现自己;以匕首一般的锋利,在国民党心臟地区直扎下去;以特立独行的个性,我行我素、独来独往。《求是报》是李敖个人主持的“一介匹夫”的报纸,在立场上完全没有党派的同异,绝对独立、客观;在思想上完全没有教条的束缚,绝对开明清楚;在斗争上完全没有群体的盲动,绝对头脑细密,做智者的指向。(特价:6000元)

《国民党查禁李敖著作》序

国民党退守台湾后,一切军警特务力量,都密集在小岛上。小岛中有高山,外有大海,交通发达,人民奴性,尤其便利军警特务的统治。所以三四十年来,国民党在台湾搞极权小朝廷,要怎么干,就怎么干,搞得得心应手,快乐已极,简直没有力量约束得了它。相对的,台湾的知识分子也“更无一个是男儿”的只会写妇人文章,出闺秀书;写死人文章,出“严制”书,对国民党不敢捋虎须,日以逃避现实,善保首领为务。在这种“你可怕,我怕你”的相对局面下,三四十年来,台湾十足是“冰河期”,写出来的书,满坑满谷满书店,都是阿娜取容的。

虽然“冰河期”是如此恐怖,如此黑暗,如此长久,可是却有一个决不屈服又决不媚世的天下第一男子汉出现,这个人就是李敖。李敖从以笔桿对付国民党起,人一次又一次坐牢,书一本接一本被禁,但他锲而不舍,每倒必起,心之所善,九死无悔,他就是要干干干,干得国民党昏头转向,全无还手之力,裤子全被脱光。

国民党唯一办法只是关人和禁书,但李敖不怕被关,也不怕被禁。这个人在狱是伏尔泰泰加基度山,出狱是基度山加伏尔泰,国民党拿他全没法子。

这张《国民党查禁李敖著作表》,就是国民党拿李敖全没法子的一纸文证。二三十年来,李敖有百分之九十的著作,都在这表上给查禁了,但是,李敖还是李敖,就像度过“冰河期”后,蟑螂还是蟑螂一样。唯一不同的是现在仍是“冰河期”,只不过换下一面解严的假招牌而已。对李敖说来,仍是下笔有常,出书有常,不见尧存,甘同桀亡。只可笑老桀已去,新桀已坐上轮椅,李敖也老汉推车矣,由此可见,李敖的处境,其实还不如蟑螂。

感谢陈兆基先生,他以无比耐心,做出了这张表。他的快乐是能为老友李敖做点不平事;他的痛苦是此表一作,就会做个没完——因为随时要增补不停,他可有得忙呢!

1987年10月30日晨

《二二八研究》广告词

李登辉说二二八应该留给历史学家去研究,现在,历史学家李敖研究出来二二八。从历史公道看来,二二八不是叛乱,不是起义,不是革命,只不过是一次民变,一次清朝天理教式的变起一时,祸往有日的民变。它以台湾暴民滥杀开始,以国民党部队滥杀结束,中间奉陪了善良外省人和善良台湾人一家一路的哀呼与血泪。

任何事后对它的丑化,美化,党化,地方化,都是对历史真相的一种亵渎,都不是李敖这种特立独行的历史学家看得过去的。

李敖决定站出来推出《二二八研究》,以排比的文化证据,从不同的角度来观察它。其中有史政局的军方秘件,有国民党的官方调查,有共产党的翻案文字,有旅沪团体的抗议报告,有客观舆论的即时评论,有当事军头的公告回忆,有台湾人受难者和人道主义者的毛骨悚然,有外省人受难者和人道主义者的心惊肉跳……旁征博引,巨细不遗,目的就在使人从众说纷陈的证据里,慎思明辨,知所去取,了解真正的二二八。

人们只有学会了眼观四面,无徵不信的理性态度,才能不被国民党共产党和台湾人中的褊狭分子所骗。而特立独行的历史学家的金针度人,也就正在这里。

《李敖作品精选集》总序

作品精选集,古人本来是没有的,此即明代唐显悦所说:文古无选,自昭明《昭明文选》始,而后世因有选体。选体看来简单,其实有时选文比写作还难,唐显悦认为选之难倍于作。认为比写作难上一倍,这话别人不懂,李敖最懂了。因为李敖是五十年来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包办者,不但白话文写得出神入化,在内容上也一应俱全。举凡思想、历史、自传、人物、小说、杂文、随笔、评论、札记、语录、书信、谈话、演说,乃至诗歌等等等等,都自成一家,并且是大家。六百零九年的唐宋两代才不过出了八大家,但是六十岁不足五十九岁有于的李敖却以一当八,早已超迈古人今人。正因李敖的白话文如此篇篇精采,所以要再精选,自然就选之难倍于作了。桂冠老板赖阿胜老弟佯装不明此理,硬要李敖以作品精选集问世,屈从之下,累死我也!

1994年10月13日

《洗你的脑,掐他脖子》自序

《洗你的脑,掐他脖子》者,衰世之书也。台湾之世甚衰,两蒋衰之于前,李登辉衰之于后,积衰之渐,以成今日。政治上丑类尸位乱来,我乃志士仁人,虽讨厌政治,但以不甘被丑类摆佈,只好挺身而出,对他们脖子有以掐之而;匹夫匹妇愚夫愚妇市井小民大学学生一干人等,却又浑浑噩噩,我又只好对他们大脑有以洗之。本书之作,意在斯乎?古之圣人“知其不可而为之”,我今日所为,盖圣人行,凡夫俗子未尽知也。孔子作《春秋》,有知我罪我之叹,我今毫无所叹,但笑知我者聪明人、罪我者笨蛋而已。书成之日特写自序,以誌原委,兼作破题,“圣人不空出,贤者不虚生”,不空不虚,李敖其圣之时者乎?

2000年1月17夜深,在中国台湾写

李敖在1999年冬,应大公司之约,发行《李敖电子报》一年,成效非凡,订户远在什么《阿扁电子报》之上。时值所谓总统选举前后,李敖就《李敖电子报》中拆穿丑类者,辑出三书,出单行本(即《洗你的脑,掐他的脖子》、《陈水扁的真面目》、《李远哲的真面目》)。其他大量文字,乃成《李敖放电集》、《李敖发电集》、《李敖送电集》、《李敖来电集》、《李敖通电集》五书。

简介两种

《李敖文星丛刊》九种简介

《传统下的独白》——李敖,年轻的历史学者,热情横溢,才华四射;笔触所及,范围很广。他讨论当前的种种问题,气势勇猛,词语犀利,见解深刻。每一篇文章都能在读者群中引起强烈的反应。本书收集的,多是这一类的作品。

《历史与人像》——人像里面有历史,历史里面有人像。人像铸造了历史,又被历史所铸造。李敖用他的笔,背后的书,脑袋里的思想,制造了这十二篇文字,给历史与人像之间,搭上一座吊桥。

《胡适研究》——为了播种,胡适献出他的生命;但由于人们的无知,他不但在名满天下,谤亦随之的声名中死去,并且还被乱捧和乱骂掩盖了他的真面目。看看这本书罢!你会在阴影之中,看到胡适的真面目。

《胡适评传》——胡适是这个时代的朝山香客,他走完他的天路历程。在这段历程里,这部评传是他真正的终点,——李敖的论定,又把棺材盖子掀了起来。

《为中国思想趋向求答案》——一个活人,灌了满脑袋的僵尸思想,在我们这个社会里是毫不希奇的。这是一种十足的思想趋向上的混乱。在这本书里,李敖面对这种借尸还魂的现象,狠狠的打它几个耳括子。

《文化论战丹火录》——这是一本奇书。它的重点,是记录别人如何打李敖,而不是李敖如何打别人。在文化论战里,李敖遭到了围攻。这本书所写的,就是那些人怎样地把他当孙猴子来打,可是打到后来,竟使李敖变成了火眼与金睛。

《教育与脸谱》——为了指出我们最高的教育学术机构正被把持,李敖在十四万字的这本书里,处处都环绕著一个主题来作蓬车战,那就是:老头子,你好好干;你不好好干,最好请你滚蛋!

《上下古今谈》——在这本书里,李敖文章如滚水,烫了许多人。他从何秀煌到何秀子,从关云长到莎士比亚,上下古今无所不谈,谈得你既心花怒放,又咬牙切齿。

《孙逸仙和中国西化医学》——孙逸仙使自己从西医走向革命,使国家从黑暗走向光明。他是一个现代化的人物,最了解自由民主,也最清楚世界的潮流。李敖这本对孙逸仙的画像,是历史,也是思想的指南。

《李敖大全集》特色简介

为什么不叫全集而叫大全集?太不谦虚了吧?李敖说,我是很谦虚了,只叫《李敖大全集》而不叫《大李敖全集》,就看出我多么谦虚。何况,自宋朝范成大《石湖大全集》,到元朝胡只遹《紫山大全集》,到明朝高启《高太史大全集》,都是大大大大出现的。李敖只是发展八百年来你大我大的传统而已,你少见多怪什么呀!

李敖曾说: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,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,李敖,李敖,嘴巴上骂我吹牛的人,心里都为我供了牌位。——这段名言,看起来又不够谦虚,但李敖说,我是很谦虚了,本来三千年内白话文的前三名都是我的,我只算五百年,少算了两千五百年,其谦虚可想!

思想——自来谈思想的,多属学者蛋头。因为是学者,所以可谈思想;因为是蛋头,所以每谈多错。错在他们既不渊博,又多门户之见,徒知搬弄学术名词自欺欺人,结果写出来的,多非思想而是杂碎。读他们的书,如读天书,看起来高高在上,丢在地下,鬼画符而已。李敖却全不这样,李敖以学贯中西之才,深入浅出之笔谈思想,使你茅塞顿开。

自传——李敖是剽悍的黑豹,没死就要留皮。他没有《烈女传》所谓的豹隐,也没有《易经》所说的豹变,只有他自己的豹史。从皮相看,他是顽童,是英雄,是善霸,是文化基度山,是社会罗宾汉,是侠骨柔情的大作家兼大坐牢家;但皮相深处,却有他传奇式的神秘与历程。好奇吗?请看他的自传!

小说——罗素和桑塔耶那都是哲学家,但都做了文学家的事,写小说。梁启超说“学问成家数”,意思是说本领大的人,可以在他身上数出好几种家来。这么多年来你以思想家历史家看李敖,你错了,其实成家数来,他更是文学家。奇情与思想,是文学家的必要条件,具有这种条件的,李敖是唯一的,别人都是假货。

书信——李敖生平写作虽多,写信却少。所写的信肝胆相见,一片坦然。写给张三的,不但张三看,张三的表妹也可以看,人人都可以看。如此写法,自乏秘密可言,自愿放弃国民党伪宪法第十二条:人民有秘密通讯之自由,而无惧于警备总部的偷偷检查。不但如此,甚至堂而皇之,把这些信件排印成书,昭天下以大信,不亦快哉!

评论——李敖生平善写各种文章,不论哪种体,都含评论意味,可见他意见之多,攻击性之强。至于专门以评论体写的文章,更是他以文肇祸的拿手好戏。李敖的评论文章有好几种特色,一针见血,万箭穿心,神出鬼没,善恶分明,快人快语,体大思精。因此开罪了伪政府与伪君子们,虽然朝野对他双杀,李敖却照样我手写我口,照样评论,评论,评论!

历史——中国历史受了二人二派的扭曲。二人者古人洋人;二派者左派右派。由於他们扭曲历史,窄化了真相,模糊了真相,远离了真相,变成了四不像的怪物。李敖是第一流的历史家,他匠心独运,妙手回春,把历史复健整型。该拍案的,拍案惊奇;该翻案的,掀桌而起。拍翻之间,把古今公案一一解决,真大手笔也!

杂文——用白话文写杂文,多推鲁迅。其实鲁迅杂文除了尖刻讽刺,内容相当贫乏,且受小日本东洋式的坏影响,文体彆扭生硬,实不高明。而竟被左右夹捧,正显示海峡两岸文格的死寂。李敖却别开生面,李敖写下了气象万千的白话文,为五百年文格树立新典范。除非你不懂文章,否则你难逃这种结论。

随笔——李敖是人类有史以来著作被查禁最多的大作家,他有九十六种书被查禁,可说空前绝后,万世无两。伪政府为什么这样跟李敖过不去?因为李敖思想挖了他们的根,李敖思想如长江大河,澎湃而来,汇成惊涛怒潮的浪花,就是他写的随笔。这些随笔多是他妙手偶得之作,谈笑之间,把丑类灰飞演灭。想随性随缘吗?先看随笔!

诗歌——听过李敖做词,王海玲演唱的《忘了我是谁》,听过李敖做词,巫启贤演唱的《只爱一点点》,谁敢说李敖不是诗人?只是眼前诗人,不论新旧,都不承认李敖是诗人,这就恰像骗子不承认君子是君子一样。当然君子诗人无须骗子诗人来承认,所以李敖天行有常,继续诗来诗去了,真诗人哉!

人物——一般写人物,不是乱捧就是乱骂,非杨即墨,又偏又党,言过其实。李敖则不如此,李敖写人物,先挖掘出大量人所不知的黑资料,然后加以论定,不管盖不盖棺。表面上看,也许丑化了这个人物,其实李敖只是根据证据,据笔直书而已。李敖说他根本无须丑化谁,就如同你无须丑化猪八戒,猪八戒自彰其丑已足,何须丑化?

桂冠出版李敖殷海光雷震著作之广告词

救中国的主义五花八门,但救主义的主义却只此一家,那就是自由主义。它生根发叶在胡适立命的北京,却开花结果在雷震殷海光亡命的台北。最后由要命的李敖总其成,戴上思想的桂冠。桂冠版雷震殷海光李敖的著作都是定本,透过他们的三人行,你可以步武前贤,走上自由大道。

《黄旗梦碎》序

——右手一只枪,左手一颗原子弹

钱达老弟要我为他的书写序文,但是他也明说他在书中对我的三位老友赵少康、李庆华、冯沪祥都有批评,他问我会不会顾忌坏了我与这几位朋友的交情,我说我不在乎。

我说我不在乎,并不是我不在乎这几位朋友的情谊,我的态度是朋友归朋友,是非归是非,我不因为怕坏了朋友交情,而不敢谈是非,如果不讲是非的人,绝对不能作朋友。我为钱达老弟的书写序,并不代表我赞成他全部的观点,而且书中述说的许多经过还有待查证,但是我看到这书中并不是情绪性的谩骂,而是有很多是非价值观念的辩证,也有许多正常政治实际运作的剖析,我认为这些都是应该公开讨论的。

去年年中,我和亓丰瑜先生联名在商业周刊发表了一篇文章,揭发鸿禧山庄的弊案,后来钱达老弟来电话问我,是否同意他用我们的资料,到地方法院去进行告发,我当时和这位小老弟还未见过面,但是我欣然同意了,因为我和亓先生公布鸿禧山庄弊案的资料,就是希望大家口诛笔伐的来追究李登辉滥用特权,伤害社会公义的行为,如果有人愿意加入这个行列,我们不但不垄断弊案资料,我们欢迎有更多人使用这些资料来谴责这种特权中的特权。

钱达老弟并不是作秀的个性,他后来与刘铭龙和李庆元两位国大代表一同赴台北地方法院告发,以后又在立法院召开公听会质询政府官员,鸿禧山庄的土地如何从国有水利地变成社区建筑用地,李登辉如何逃避巨额赠与税。我虽然可以看出这位小老弟在处理案子上,有经验不足之处,但是他认真赴事肯用心学习的态度,是值得肯定的。

今年新党初选期间,钱达老弟先上了两集笑傲江湖的节目在八月初播出,到月中时他又给我电话问我能否再安排两集的时候,我立刻想法子在月底以前又安排了两集。但是在这一次电话中,我就告诉钱达老弟,我认为新党的初选太糟糕,再不叫停,我看新党就要完蛋了。他说,李敖大哥,立刻停止就是当场完蛋的,因为初选就像列车出了站,在高速行驶中冲量很大,紧急刹车是一定出轨翻覆的。现在既然上路了,也只有倾全力办完再说了。

后来钱达老弟来上后两集的笑傲江湖节目时,我们在计程车上,他说这次新党初选,实在搞得不像话,他也提到规划名单的事,我听了立刻告诉他,你别讲原先准备的什么题目了,你就谈规划名单最精采。他说不行,规划名单一公布,新党今天就炸掉了。我说新党搞到今天,你们这些人也是帮凶,知道舞弊也不敢公开,他说他在大选前绝对不说,等大选后他会公布资料,批判这些舞弊乱纪的坏蛋搞垮新党。我说你们这种人都是没用的窝囊废,新党活的时候不救,死了以后才写祭文,他说他今天是右手一支手枪,左手一颗原子弹,他从内部检举批判,就像开了一枪,这批把持选务的人,根本没人睬他,但是向外抛出规划名单,就像引爆了原子弹,全党一起炸,好人坏人全死光,所以他坚持让好的坏的都去选。到大选以后,再公布资料痛击这批坏蛋。

我说大选过后,根本起不了作用,那时公布根本没人理你,他说他也知道,时机过了,效用差很多,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在选前去引爆原子弹,我说你不说,我来说总可以吧!他说不可以,规划名单一公布,其他不在规划名单内的候选人全要跳起来,新党就爆炸了,所以不是他不敢说,而是任何人说都会炸,我想钱达老弟这一番话证明,他对新党的情感没有被愤怒的情绪淹没。

我认识钱达老弟时间不算长,可是我很喜欢他的率真,他心中想什么就说什么,而且对国家社会还有高度的热忱,虽然有时失之天真,但是今天涉足政坛,还怀抱赤子情怀的人是难得的。

说到新党,我觉得他曾经为我们带来一股希望,可是新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衰退崩溃,我觉得这个过程中确实应该有所检讨和反省,好为我们民主政治中的正常发展留下记录,更从挫败的痛苦经验中提炼出一些精华,作为将来正常发展的鉴戒。所以我认为钱达老弟这本书是有价值有意义的,我也因为他能在短期间内很用心的完成这本书对他更加肯定。

fashion按:书中没有注明此序写作时间,这似乎与李敖一贯风格不符,但有李敖亲笔签名。此书出版于1999年1月1日。李敖于此书出版的同年八月,获新党提名参选2000年台湾“总统”候选人。

《黄旗梦碎》作者钱达简介:安徽巢县人,民国四十二年一月十一日出生于台北市

学历:美国德州大学(阿灵顿校区)土木工程硕士(民国六十九年毕业)、中原大学水利工程学士(民国六十四年毕业)、省立台中一中(民国六十年毕业)

从政经历:第三届立法委员(民国八十五年到八十七年)、立法院外交委员会召集委员、立法院经济委员会程序委员、立法院教育委员会程序委员、新党立院党团召集人

社运经历:民主中国阵线监事会主席、新同盟会理事兼副秘书长、海峡两岸和平统一促进会理事、抗日战争史实维护会世界联会总干事

《卫士长谈毛泽东》题记

曹操问许子将“我何如人”,许子将不答。曹操坚持要他答,许子将说:“子治世之能臣,乱世之奸雄。”毛泽东者,和蒋介石无独有偶,均非治世之能臣,皆乱世之奸雄也。不过就奸雄言,蒋介石奸中全伪,毛泽东奸中偶得其真,故毛胜于蒋,尚有足观者在。

科尔儒夫人Mme.deCornuel说侍从眼中无英雄Nomanisaherotohisvalet。爱默生Emerson说每个英雄终成厌物Everyherobecomesaborealast。这本《卫士长谈毛泽东》,从英雄到厌物,一应俱全,外行看热闹,内行看门道,有辨别力的读者,必能从这部生动的回忆里,看到真正的毛泽东。

1990年5月1日

j按:这本《卫士长谈毛泽东》(李敖出版社,900520,真相丛书57),作者权延赤,“卫士长”是李银桥,曾跟随毛有十五年,到1962年止。书的内容:正文162页,书前有李敖配图14幅,页163-410收入了权延赤另一本讲毛的书——《巨人的魅力》。

诗序李玠《大陆当代顺口溜赏析》

办公事,腿要抽。

办私事,心要钩。

办好事,情要偷。

办房事,精要丢

不报喜来不报忧,

靠天靠地靠胡诌。

何必敢言又敢怒,

痛快全靠顺口溜。

李敖作于1997年12月2日于中国台湾

《文茜半生缘》序

许信良送了夏珍写的《许信良的政治世界》给我,我翻了那本书,总觉得少了些什么,答案是:少了李敖的序!因此大书失色,良有以也。夏珍这回写《文茜半生缘》,时报出版的主编侯秀琴出面邀序于我,我说要先看看稿子再说,稿子送来,我看了,写得真好,又邀我写序,邀得真对,因此半夜三点起来动笔,为此书增色,岂徒然哉。

这本书是陈文茜的自传,从祖宗三代写起,由于陈文茜从小就由住在台中的外祖母一手带大,所以她跟外家独亲,外祖父何集璧是了不起的知识分子,他到大陆念大学,并加入共产党,不但是统派,且是光复初期的“回归祖国”派,二二八后,左派的“二七部队”垮了,这书中写道:

“……二七部队持续10日后解散,谢雪红等人展开逃亡行动。何集璧眼见祖国梦碎,沉寂了好一阵子。国民政府持续九个月的绥靖行动中,他幸运的成为‘二二八受难群’的漏网之鱼,直到治警事件辩护律师杨基先出马角逐第一任台中市长,何集璧担任他的竞选总干事,当时是采取绝对多数制,第二轮投票前,国民党找他们谈判,何集璧被迫加入国民党。陈文茜说,这个纪录让她的外祖父终生引以为耻。”

革命革命,革到后来,自共产党革成了国民党,自然狼狈可想。做了十三年的国民党后,何集璧死了,这时陈文茜才四岁:

“陈文茜说,她长大后才听闻外祖父的故事,觉得他像极了浪漫文人,在醉月楼里畅论天下事,缺乏结党营私的‘政治能力’,每天高谈阔论,扮演各路线之争的和事老,陈文茜调侃她心目中‘神秘的外公’,‘这样子搞革命,能搞出什么名堂呢?’”

搞不出名堂,何集璧老兄还是小焉者也,他的共产党老弟何集淮更是惊心动魄:

至于她的叔公何集淮,先到香港再逃到大陆去之后,过了一段很是艰辛的日子,音讯全无。根据《和平日报》记者周梦江(二二八之后亦逃回大陆)的回忆,1950年,他在上海遇见何集淮,何已经改名为何建人,当时担任上海某公司的工会主席,文化大革命时被迫害至死。“直到1987年,‘二二八’四十周年纪念,中国派出大批人士到美国参加各种纪念会、学术讨论会,游学美国的陈文茜才有机会碰到古瑞云,在撰写《谢雪红评传》一书作者陈芳明(后来担任过民进党文宣部主任)家中,才听闻叔公悲惨的命运。”

“古瑞云告诉陈文茜,他们被台湾当局通缉,逃到中国大陆,初期甚至被当成国民党的特务而遭排挤,何集淮不改玩笑本性,没烟抽的日子里,他笑嘻嘻的搜集烟屁股,打开凑足丝,就着纸卷起来再抽,丝毫不以为意。”

“反右运动时,谢雪红即被打成‘分离主义者’,何集淮等人被开除共产党籍,劳改至死都没恢复党籍,何集淮曾经两次被宣布死亡,曾经昏死过去又醒来时,察觉自己身边都是没气的人,吓得手脚发软,还是从太平间爬出来。最苦的时候,何集淮和古瑞云不止一次相互约定,谁先走,晚走的人一定要把对方的骨灰带回他们日夜思念的台中。何集淮还讲,他一辈子不敢告诉他的家人自己的出身背景,希望有朝一日能告诉他的孩子,‘我是台湾人’。”“叙述往事的过程中,古瑞云老泪纵横,完全不能自已。当陈文茜坐在钢琴前,弹奏起《雨夜花》,古瑞云再也克制不住的嚎啕大哭。古瑞云巡回美国,离开前又到了旧金山,陈文茜送他上飞机,看着古瑞云手上拿着中国民航的机票,陈文茜难过极了,他根本不愿意再搭上这个班机,他根本不想再回到那个令他痛苦一生的‘祖国’,但是却没办法。”“古瑞云的女儿后来嫁给移民美国的华裔留学生,住在关岛,女儿为古瑞云申请到关岛住了几年,一直到符合‘大陆人士来台定居办法’,才以‘大陆人士’身份返回台湾,目前定居于东势,每个月领取贫户津贴。当年意气风发、优秀出众的大学生,就被幻梦中的‘祖国’给摧毁了。”

“陈文茜的舅舅找到叔公何集淮在大陆的孩子,为了照顾他们,还到大陆投资设厂,经营塑料加工的卫浴设备,何集淮的儿子何平就在舅舅厂里担任经理。他的女儿们个个美貌清秀,却因为是‘黑五类’,直到三十多岁,才在陈文茜舅舅的协助下念大学。”太悲惨了,这回陈文茜无法像调侃她心目中“神秘的外公”一样调侃叔公了,但语气纵不调侃,语句应该还是一样:“这样子搞革命,能搞出什么名堂呢?”

外公也好,叔公也罢,他们个人都失败了、做为共产党员的他们个人都失败了,虽然他们的共产党却成功了。

何集璧、何集淮那失败的一代过去了,现在轮到陈文茜这一代了,会成功吗?

陈文茜曾笑称自己是“堕落的、假的左派”,比起外公和叔公那一代来,问题不在左不左,而在谁是真正“勇敢的台湾人”。政治运动的残酷是,总是要你在人生的起码需求和政治理想摊牌。你要做好的父亲,还是一个运动者?两者兼顾是这么不可企求。革命运动不牺牲,几乎是不可能达到目标的,北爱尔兰的革命运动者,可以为争取一个“政治犯”之名,和畲契尔力争到绝食而亡,脱水而死时,皮肤和毯子撕都撕不开。

“台独运动者,其实是没有办法做这样的牺牲的,尽管他们已经付出相当大的代价。”

“‘到底要牺牲多少’的摊牌,一次又一次考验台独团体的承载能量。陈文茜冷酷的直指,‘懦弱是台湾人追求革命的大障碍,懦弱存在于民间,也存在于领袖。’”从二十岁以来,高薪的律师楼、全国性的媒体,都没有让她对投入反对运动的理想有过怀疑和犹豫,薪水不是问题,但她非常清楚知道自己付出能力的极限,她不会牺牲生命完成运动,所以,她也不会提出自己达不到的路线与目标。

“偏偏现在许多主张急进路线的人,连一个学校教职都不愿意放弃,如台大祭出撒手,要求党职、教职必须择一而栖,陈文茜相信,他们那一代的运动者,会毫不犹豫的选党职,如她可以放弃一个月数十万的EMI(科艺百代唱片)总经理职务,回到民进党出任一个月六万元的党职。但是批判他们是妥协派的人,不会有人选择党职,他们的理由是喜好或适合学术远胜过政治,然而,这个理由三十年前,海外台独运动都用过了,建国党没有专职党工,都是教授。”“然而,也因为她和民进党深厚的关系,她始终不认为伤害她的这些人能代表民进党,当她拚命为民进党奋斗的时候,这些批评她的人、让她失望的人,都正在民进党之外争取自己的功名利禄。”

陈文茜清楚知道:上一代真的左派才是真正“勇敢的台湾人”,她自己承其余绪,虽勇敢不足,但轻财好义,比起今天一点都不肯牺牲的政治投机分子勇敢多了。书中又提到“车臣事件”:“1994年的‘车臣事件’,在台湾是一个统独的标志符号──战争,统派的人以此印证台湾不能随便宣布独立,否则下场和车臣一样;独派的人认为,车臣和台湾不同,因为车臣是俄国的一部分,台湾不是中国的一部分。”

其实,“车臣事件”无关统独,而关勇怯,车臣人民要独立,就像何集璧、何集淮加入共产党一样,冒了生命危险就去做了,但今天的台独分子他敢吗?正如陈文茜说的:“懦弱是台湾人追求革命的最大障碍,懦弱存在于民间,也存在于领袖。”

那么,就懦弱罢,不革命了,别人结党革命,我们结党夺权。这本书的绝大篇幅,就是陈文茜做了民进党大员,眼睁睁夺权的故事。陈文茜参与了、指导了并影响了夺权,但难能可贵的是,她一直保持着洒脱与清醒:

“陈文茜带着调侃和感慨笑称,就像马基维利讲的,政治的本质是冲突、是权谋,所以政治使人厌恶,‘政治简直是一面照妖镜,它照出每个人生命中属于魔鬼的那一面,而且会把这一面扭曲的性格无限放大。’在政治圈中,多数政治人物展现的是魔鬼的性情,偶尔才会有天使的化身,取得的权力愈多,代表魔鬼的那一面会愈强。陈文茜认为,每个人都有属于魔鬼的面向,包括她自己,差别只在于是否能诚实面对自己属于魔鬼的那一面,是否能意识到扭曲的那一面?”

“在政坛打滚数年,陈文茜自认没有为个人利益和任何人起冲突,总是对事不对人的提出看法,得罪她的人没有受到报复,没得罪她的人反而常要遭受她的批评,‘要做一个敢讲真话的人,就得把权力的本质看得透彻。’包括她对民进党转型的坚持,乃至1998年她对民进党处理拜耳案的批判,都得不到民进党内的多数谅解,陈文茜还是照讲不误。不把权力界域视为修行道场,民进党根本待不下去。”

正因为陈文茜有这种洒脱与清醒,所以,她在民进党做大员,却大而不圆,她拉我去民进党中央党部参观她的办公室,我去了,笑她如何能在这种气氛下活下去?活得下去?

“在思考到底是回报社、进电视台、还是投入文化工作的时候,老朋友邱义仁找上门来,他告诉陈文茜,施明德要找她进入中央党部担任文宣部主任,陈文茜的第一个念头是,‘做了这个工作,会不会变成一个党棍?’邱义仁笑了,他说,‘你这种人想变成党棍也难。’”

的确,陈文茜无法变成党棍,她只是一个有才华而不圆滑的女光棍,她虽然把政治人物耍得团团转,但她自己却不适合做政治人物:

“方素敏顺利当选,陈文茜的‘政治童稚’却破碎了,她发觉自己没有办法接受‘政治’是这么现实、污浊的事,她没有办法再思考,她陷入绝对的茫然,她淡出政治,开了一间她称为‘台湾最早的KTV’的店:跳蚤窝,成天就泡在店里,做菜洗碗打杂,做什么都好,就是不谈、不想、不理政治。”

这是昨日的她。

“她反复思考民进党的问题,一再询问,为什么这群很有理念的民进党人,面对自己的初选可以扭曲至此?难道任何人在权力的过程中,必然撕裂吗?一手是道德,一手却是自己不能相信和接受的黑暗。”

“几番深究之后,她认为,民进党内部文化已经近似丛林战争,不照这套游戏规则,必然败下阵来。陈文茜实在不愿认输,她可以暂时妥协以争胜,但是,未来呢?她要不断的退缩和妥协而丧失自我吗?失去自己,能赢得什么呢?一席立委是赢吗?”

“‘为了权力,我要变得这么没有尊严吗?我非得和这些人同流合污吗?还是我这么怯懦,而不敢和恶的游戏规则说不吗?’陈文茜冷静、明白的想清楚之后,决定退选,把自己从这个魔鬼游戏中救赎出来,她要证明向恶的规则说‘不’,其实是让自己最坦然、最快乐的方法。”

这是今日的她。

不管是昨日的她或今日的她,陈文茜的对政治的基调其实只是消极的“不”字而已。一个插曲正好侧写这一基调,那就是美国轰动一时的阉夫案:

阉夫案的女主角是一个平常家庭主妇萝瑞娜巴比特(LorenaBobbit),经常受到丈夫性暴力侵犯,直到她再也无法容忍,终于把先生的阴茎给剪了,还开了二十几分钟的车子,把“那话儿”丢到维吉尼亚花园,华盛顿特区的警方派出22位员警,沿街找寻失落的器官,火速送到医院,完成修补工作,依照院方说法,功能无虞,最后萝瑞娜被判无罪。

“这个故事,陈文茜有几点观察,第一,它让男性生殖器官上了大报的头版;第二,彻底展现男性命运共同体的危机感;第三,这样的故事实在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搭配,过程中任何一点疏失,都会使结局大为不同,比如万一‘那话儿’是丢在大马路,被过往车辆压扁了、万一发生在大冷天,给冻坏了,陈文茜用各种极富想象力的衍伸,重新界定男、女关系的可能。”维吉尼亚花园因为这个事件,成了女性主义的观光胜地,事件开庭时,两造都各有支持者拥护,萝瑞娜成了颇受欢迎的演讲者,巴比先生后来还拍了一部片子BobbitandCut,小赚了点。

“这个故事,陈文茜只要说给女性听,大家都听得眉飞色舞,讲给男性听,听者一定神色怪异,画家谢里法听过之后,事后就告诉朋友,‘陈文茜在搞什么?什么叫剪刀俱乐部?这女人怎么这么恐怖?’这段时期,陈文茜迷死这个故事,有人结婚,她一定送一朵红玫瑰和一把剪刀,代表二十世纪末的爱情。”“陈文茜自陈,这属于她个人特殊的‘性幻想’。”

“阉夫”的性幻想,其实与李昂的“杀夫”性幻想如出一刀,她们其实都与明朝末年的“阉党”无异,这是真正有趣的不谋而割。陈文茜的结论是:

“对亚洲女性而言,性是压抑的,女人的身体应该被密封住的,喜爱张爱玲的陈文茜,一直认为,直到现在台湾女性主义者还没有超过张爱玲的思考,女性在性方面,最大的权力不是拥有,而是拒绝,当她说‘不’的时候,才是得到自由的一刻。”

对比之下,可以看出,陈文茜在政治上说“不”,其实还无异是“亚洲女性”在女权上说“不”的延伸,并没有积极作为。但在政治上,陈文茜却不甘雌伏,她要自由,也等待时机:台湾这些年,政治人物泰半历经政海浮沉,却都害怕经历这种起起伏伏,恨不能用各种手段和职务,以勉强延续中断的政治休止符,陈文茜不要,不要重蹈这些权力人物的覆辙,她只想把自己从权力游戏中释放出来。她背过这么多首诗,在离开民进党、离开政坛前,她只想着徐志摩的《再别剑桥》:我挥一挥衣袖,不带走一片云彩,她更想说的是,“把权力留姶你,把自由还给我。”

她要做的是充沛自己的生命价值,“装个义肢,再回来时,或许别人发现我又换了个服装形式。”她不只会学宋美龄说,“我将再起。”她还要说,“我将跑回来!”闪亮的眼眸诉说着她的心事,“我在等待时机。”这几个月我有两次与陈文茜单独吃饭长谈,一次吃料理、一次吃台菜,对她的心路历程,感悟尤多。在政治上,陈文茜“一路走来,始终如一”的,是她一路进步的修正主义。看看这些变化:

建国党和民进党内很多政治领袖的口号或热血向往,陈文茜一点都不陌生,“母亲你的名字叫台湾”、“大声说出台湾的名”,这些政治主张,陈文茜自陈,“我背了三十年!”她很清楚的记得,1983年,她为方素敏助选时,坚定的喊出党外后援会的共同主张,“民主、自决、救台湾。”

然而,十五、六年后,大家都在喊这个口号,方便到像是麦当劳的快餐,她又不肯再喊了,她想的是,“下一步,台湾,该怎么办?能怎么办?”从小,她喊不出“万岁”的口号,美丽岛事件发生时,她倒是可能自然的高喊“自决”,许多因为她对族群宽厚的怀抱,而疼爱喜欢她的国民党大老们,大概想都想不到,她曾经是这么坚持本土观点和立场的。

年轻时代,急进、煽情的陈文茜,在海外的磨练中,渐渐调和转变了,即使到现在,她一直相信,如果她担任建国党的文宣,一定可以主导选举议题走向,“因为急进的口号,是最容易吸引人的。”不论如何,时间过去,是再也追不回来了。

正因为她是进步的修正主义者,所以,她想带领民进党转型:

“我曾经有一度很努力的,想为民进党转型尽一分心,我用过力,但是不成功,我没有办法,因为我的权力不够,如果我是陈水扁,大概就做得到,但我不是。我承认,拜耳案的时候,我对民进党很失望,但是民进党对我,就像男人,他让你失望,只有说拜拜,算了!你还能怎么办?5年前,我想要民进党转型,成为能获得民众信赖的人,现在不一样,国内的问题慢慢来吧,BMW的时代来了,民进党还要坐花轿,你能怎么办?让他(民进党)自己摸索吧!民进党迈向执政之途是慢了些,可以更快,但这是政治现实,不能不接受。我心已决,民进党就伤不到我,像是初恋,过去了,或许会痛,痛过也就过了。”

虽然如此、虽然高处不胜寒,陈文茜却更上层楼,“我在等待时机”。她先知式的高瞻远瞩锁定在跟共产党的关系上,她的目标是:

“要尽量寻求社会的和解,使中国对台湾的威胁降到最低。”

“我感情的终极目标,始终是台湾,是这片土地,而不是民进党。对我而言,打败国民党不再有成就感,我最大的成就感就是在国际政治里打败共产党!”

什么方法呢?陈文茜期许自己成为两岸谈判代表,显然想凭她所向无敌的舌战群儒或舌战群魔的本事去举重若轻,舌战群匪。虽然陈文茜的进步的修正主义要比她的台湾同志高明得多得多,但在跟共产党的关系上,她显然被困在狭小的岛国本位,不够成熟。陈文茜弃唾手可得的立委如敝屣后,轻快地说:

“我不是对政治挫折或对环境觉得沮丧,我只是想做一个更伟大的实验。”

其实,她的外公与叔公,岂不都是“想做一个更伟大的实验”的先行者吗?那么“勇敢的台湾人”,与虎谋皮都不可得,“非常清楚知道自己付出能力的极限”的陈文茜,凭口舌之利,能与共产党谋皮吗?

陈文茜追忆她年轻时几个重要的偶像,她最崇拜的一位是拉丁美洲诗人兼革命家盖瓦拉(CheGuevara,泛拉丁美洲革命斗士),满脸大胡子,嘴里总是叼根雪茄,古巴革命成功后,出任文化部长,但他大剌剌的拋下一句话,“我是搞革命的,可不是当官的。”就跑到玻利维亚,继续搞革命打游击,后来被农民出卖,手被剁了下来。

美帝派出特遣队,杀了盖瓦拉,剁下他的手,和蒋帮派出回回军,杀了共产党西路军军长董振堂、孙玉清,剁下他们的头,别无不同,那就是革命家们必付“想做一个更伟大的实验”的代价,这种代价,生保令名死求全尸的台独英雄英雌们是绝对不敢付出来的,所以,一切偶像只是偶像而已,并不会玩真的。即使真的玩成功,又怎样?彭明敏回台湾,24年阔别后与我吃饭,我很礼貌的带了一件小礼物送他,那是一个小镜框,中有马萨利克(Masaryk)的一张照片。彭明敏很谦虚,他说:“你李先生太博学了,你考倒我了,这位是谁啊?”我说:“他是捷克的国父马萨利克。他是名教授,当年带着学生领导独立运动,流亡海外,1918年他成功了,并且当了总统,1937年87岁时死去。他为捷克打下独立的基础,可是他无法解决与强邻的关系,最后捷克被强邻所灭。他的故事告诉人们,第一流的知识分子搞独立是一回事,可是,纵使成功了,也与强邻问题解决不了,也是空忙一场。……”彭明敏若有所思的收下我的小礼物,聪明的他,当然知道此礼来头大,比彭明敏聪明好几倍的陈文茜当然更知道,我觉得,自最聪明的陈文茜以下,他们对共产党“想做一个更伟大的实验”其实都是聪明过了头了。反倒不如陈文茜外公叔公来得那样务实。外公叔公的不幸是他们生不逢时的时间错误,不是理想与勇气的错误。他们毁了自己,但并没毁了台湾。如今,多少人自恃聪明,要毁台湾呢。进步的修正主义者陈文茜显然愚不及此,但她以“打败共产党”做为“最大的成就”,基本心态就是不健全的,这种心态,能“使中国对台湾的威胁降到最低”吗?我可不信。为陈文茜计,她在四十之年,半生缘式的政治活动,似乎宜予约束。

陈文茜自己也有所觉悟:陈文茜的“姑娘庙民众文化工作室”,沿用到1998年,当她黯然从立委选举丛林中退出,还是回到“姑娘庙”里寻求安宁。这几乎成为陈文茜疗伤的方式,不论是她的政治梦、社运梦,每一次梦的幻灭,她都回到文化的“本行”,重新出发。

陈文茜佩服张爱玲,张爱玲所以成为张爱玲,岂不都在一生坚守文化的“本行”吗?以陈文茜的慧黠与慧根,她从事文化活动,其实比政治活动更永恒、更有成就、更值得、更不辜负自己。陈文茜说:“比方说,我可以想象死亡,在网站上发展一个软件程序,李敖在回忆录里,公布的是他24岁的裸照,我可以为他公布他不敢示众的64岁他的裸照,还可以再给他看看84岁时他的裸照又是怎么一回事。我也可以拿自己的照片,用这个软件推算,自己20岁是否是青春玉女,60岁是个什么样子,80岁又是什么德性,决定自己还要不要活到80岁。”

陈文茜的好朋友中不乏统派人士,已过逝的唐文标在前,纵横评论界的李敖在后。

陈文茜在调侃李敖之余,实在该认真的想想80岁的自己,八十之年,她目前正好过了一半,活了84岁的富兰克林是正好在过了一半时(42岁)转向的、“重新出发”的,最后他变成大陆的伟人,而非小岛的娇客。这书中有一段故事,吸引了我:

“1989年到1992年,这段时间,陈文茜肾脏病相当严重,人在海外,举目无亲,病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无,一句话一口气讲不完,医生一问她:‘你家人在哪?’陈文茜就掉泪,艰苦的时候,张俊宏和许信良一起来看她,张还和她开玩笑说:‘你可千万不能死啊,你是台湾的国宝!’让陈文茜笑翻了,她说这群‘前辈’,就是看到朋友重病,脑袋里想的都还是政治,她没病死,没成为台湾的国宝,倒成了他们的‘活宝’,民进党财务困窘时候的‘摇钱树’。”看了这则故事,我夷然奇怪:“不是说李敖是国宝的吗?怎么变成陈文茜了?”继而一想,谁要做“台湾的国宝”呢?世界这么大,做台湾的国宝,对我们不都太小了吗?回想这一对宝,书中也道出渊源:

“批判力道最强的统派李敖,还是影响她最大的人之一;60、70年代李敖主编的《文星》杂志,是她的政治启蒙,因为这层渊源,直到她出任民进党的文宣部主任,她还是不在乎党内异样的眼光,毫无保留的欣赏李敖。原因无他,陈文茜的信仰中,民主和自由的价值,超过绝对狭隘的台独,她是当然的台独论者,但却是容忍异见、认知现实的台独论者。”我想,总有一天,进步的修正主义者陈文茜,会再一次得到“政治启蒙”,觉醒从“现实”上看,“台独论者”是没有成功的可能性的,有朝一日,她会在文化“本行”上有世界性的声誉,而成为中国国宝。陈文茜曾经困惑:

40岁,是否是一个分水岭?让她重新走向一个不同的生命选择──尼姑?或重做坏女孩?

其实,都不必,不论“尼姑”或“坏女孩”,都是40岁以前陈文茜的老路,未来40年,陈文茜有世界性、永恒性的大道之行。在大道之中,像毕加索一样,说不定还做一阵共产党风光风光呢。英文谚语说“打不倒它就加入它”,这对陈文茜只是第一步,一旦她变成共产党,相信精通颠覆的她,第二步就会“加入它就打倒它”,真要“打败共产党”了。外公有知、叔公有知,必将涕泪于天上、人间或地下,如此下半生缘,岂不快哉!陈匪文茜啊,别“挑眉毛”了,低眉相向,请三思之!

1999年1月11日

《蒋介石张学良秘闻》出版说明

这本书收入了三本有关张学良的小册子和两篇文字:

一、西安事变的前因后果(右军)

二、骊山迎蒋的欢呼与泪痕(姚立夫)

三、张学良幽居生活实录(高山流)

四、张学良将军被囚禁时的情况(沈醉)

五、张学良在贵阳(袁化鹏)

这些文字,都是过去在海外或大陆出版,换句话说,都是国民党查禁乏力的漏网之文。它们的作者,左右立场间或出入,但在为张学良张正义而存信史一点上,却有志一同。如今我把它们集合在一起,题为蒋介石张学良秘闻,以便读者,并对张学良先生九十岁生日,聊志书庆。

1990年6月1日

复瓿书成空自苦,击辕歌罢遣谁听

早死对两种人亦是大好:一为美人,一为文人。对美人来说,早死可只见红顏,不见老去。瞻之倩女,忽焉幽魂,这是人间何等美事。何必活到自己不忍照镜,别人不忍看她局面呢?对文人来说,早死可只见其文,不见其人。虽遭批判置若罔闻,这是人间何等福事。何必活到自己饱写终身别人倒胃,累日局面呢?

虽然美人文人早死亦是大好。但不死后患略有不同,美人不死使大家痛苦,因她短装街头别人不得不看。文人不死使自己痛苦,因他长捐箱底别人可以不看。不过别人不看,自己却不能不看。一看之下,往往自悔少作。美人不自悔当年亮相,文人却自悔当年何不藏拙。其实自悔少作是一种进步,自己进步了才发现少不更事时期写的,实在不成东西。实在不该发表出书。

陈复好学深思,不致故步自封,必然有进步。如不早死,必然自悔少作。韦编三绝自可知命黄绢初裁方好著书,盼他知命之年能有成熟作品。与昨日自己战,而今日之作只是一代大学生史料而已。自史料观之又何讥乎?陆放翁诗:“覆瓿书成空自苦,击辕歌罢遣谁听”,正斯人斯书之谓也!呜呼陈复其听我言?

1993年11月26日李敖序于台湾

序凉如水

男女问题本来只是人生的部分,女人却把它当成全体。所以女人一生中、一年中、一月中、一天中、除了购物狂以外,其实全是男人狂:受想行识,无一不男人;念兹在兹,五一不男人,这种人生,被锁定得好狭窄、好无趣。因为世界上第一流的男人太少了,跟三流以下或不入流的男人纠缠,名为爱情,实为魔障;形似快活,实为虚度,其狭窄无趣,女人不自知也。

或有异数女人,想要自知,要向上提升,但提升了也没用,自己奔月了事、赴水了事,此嫦娥与伍尔夫(VirginiaWoolf)之下场也。

虽然碧落黄泉如彼,有女人不甘雌伏,仍愿就狭窄无趣之事,发为写作,以求自知。理查戴维斯(RichardHardingDavis)有言:佳作之秘,在旧事新说、新事旧说(Thesecretofgoodwritingistosayanoldthinganewwayortosayanewthinganoldway.),本书作者吕宜霖勉之。

李敖2003年10月1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