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现代史定论

目录

  • 一、周恩来上街卖报了吗?
  • 二、傅斯年论豪门资本
  • 三、谁删减了《吴铁城回忆录》?
  • 四、廖耀湘殉国了吗?
  • 五、你淮海,我徐蚌
  • 六、将军白发征夫泪
  • 七、黄维一直未屈服?
  • 八、王仲廉人死书活

周恩来上街卖报了吗?

前几天,民进党“立委”康宁祥,以深谙中国功夫的身段,上街卖起他的《首都早报》来了。有自以为懂中国现代史的人,说康宁祥这样上街卖报,是取法周恩来当年上街卖《新华日报》的绝活。可见康宁祥除了公然表示要向国民党蒋经国学习外,还公然证明自己也向共产党周恩来学习,老康进境之高,由此可以概见云。

我认为这种说法,是朝康宁祥那张又丑又黑的死鱼脸上贴金。因为说他学蒋经国,还差不多,因为两人的智商都是那副水平;但说他学起周恩来来,可就太难为他了——周恩来是何等人物,岂是老康这种笨货能学得到的?

就以学周恩来上街卖报为例吧,事实上,学了半天,全学错了,因为周恩来根本就没上街卖过报,自以为懂中国现代史的人,全弄错了。

所谓周恩来上街卖报之说,起自“新四军事件”。“新四军”是国共合作后,国民党承认的共产党部队,根据协议,共产党在1937年9月6日,把陕北的主力部队名号,由原来的“红军”改为“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”,共产党将它简称作“八路军”。到了1938年2月6日,国民党又要求共产党把“第八路军”改为“第十八集团军”。但共产党仍简称“八路军”如故,中国老百姓也以此称之。“八路军”以外,在国民党又清又剿下,残余在华中华北的共产党游击队,也经过两党协议,组编成“新四军”。

“新四军”虽然被蒋介石承认,但是也要去之而后快。首先,他要“新四军”搬家,先把在长江以南生根的搬到江北,然后再同原来在江北的一道搬到黄河以北。1940年I2月9日,他下令凡在长江以南的“新四军”,限于本年年底开到长江以北地区,明年1月31日以前,开到黄河以北地区作战。这道命令式的通知只是一个形式,事实上,在蒋介石跟周恩来谈判期间,“新四军”已开始北移。到了1940年12月下旬,在江南人马只剩一万人了。蒋介石叫顾祝同为这一万人画好搬家路线,如果照这条路线迁移,则一万人正好进人重炮重兵的日军口里。因此“新四军”要求改变路线,周恩来再度去跟蒋介石谈判,要求更改,蒋介石答应了。双方皆大欢喜之际,12月25日那天,蒋介石还特请周恩来共进圣诞大餐。

但是,当“新四军”照新路线搬家的时候,它遭遇埋伏在安徽茂林地带十万国民党军队的暗算。那天是1941年1月4日,不到两个星期,战事结束。一万人中,幸运突围的,约一千人,其余九千人,一半战死,一半被俘。孟绝子的父亲那时正是处理“新四军”俘虏的国民党高干,据孟绝子《蒋介石的报应》一文所述:“这一万人,大半是军部人员、后勤人员、男女康乐行政人员、眷属、医生、护士、伤患和病患。被俘的人,女的遭到国民党官员轮奸,男的一部分被枪决,一部分被虐待死。”

蒋介石不但快刀斩乱麻式的解决了“新四军”,并且封锁消息,不但自己的报纸不刊载真相,也不准在重庆的共产党机关报《新华日报》刊载真相。由于国民党派有常驻人员在《新华日报》负责新闻检查,所以,共产党想发出消息,就不得不动动手脚。那年1月11日,周恩来在《新华日报》创刊三周年庆祝大会上讲话,收到“新四军”惨遭牺牲的消息,第二天的报上,就被禁止登出讲话全文,几经交涉之下,骗得国民党同意以掩耳盗铃法解决,即“新四军”改为“新X军”“国民党反动派重重包围”改为“敌人重重包围”等字样后,获准出报。1月17日,蒋介石正式宣告“新四军”为“叛军”,取消番号,并将军长叶挺交付军法审判,同时进一步封锁《新华日报》。周恩来乃下令当晚《新华日报》单独为检查人员出一版样,上面没有违禁文字,同时在正式出报时,上面却刊出周恩来的题词:——“为江南死国难者致哀!”“千古奇冤,江南一叶,同室操戈,相煎何急!”1月18日早上4点钟出报后,这一新闻,便散开了。

国民党立刻抢报纸、抓报丁、揍报童、打买报的读者,可是,一切都太迟了。

这件事引出了所谓周恩来上街卖报的传闻,但据他太太邓颖超和当年共事同志的回忆,并无此事。1980年3月出版的《重庆文史资料选辑》第六辑上,由王明湘写《周恩来同志在重庆没有卖过〈新华日报〉的调查》,已经辨正得一清二楚。所以,自以为懂中国现代史的人所说的周恩来之事,全是胡扯。

以胡扯为康宁祥贴金,岂不好笑?康宁祥以为他学到了周恩来,其实周恩来才没那样笨呢!

1989年6月27日

傅斯年论豪门资本

1980年,《联合报》系统的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印行了《傅斯年全集》。前有傅太太俞大綵的序,其中说民国四十一年12月,先夫傅孟真逝世二周年,国立台湾大学曾出版先夫遗著《傅孟真先生集》,但迄今二十八年未经再版。民国五十六年1月,文星书店另有《傅斯年选集》印行,而所收篇目与《傅孟真先生集》略有不同,内容虽有增减,也不够完整。今由联经出版公司重新印行的《傅斯年全集》,除收录《傅孟真先生集》诸文外,并补入文星书店版选集所增的四十三篇及先夫之侄乐成所撰的《傅孟真先生年谱》,又搜集散见的书、序、短评等共九篇;先夫遗著已尽备于此。因增补甚多,所以重新分类编目;因旧集脱误累见,所以寻觅各期刊、讲义,从头校勘,由陈槃主其事;就编校来说,先夫遗著已完成最精审完善的整理。”看了傅太太这段话,我认为她被蒙蔽了,替“中央研究院”的伪学人说了谎话。

早在二十三年前,由我主持文星书店《傅斯年选集》的刊行时,就在礼貌上送了傅太太一万元(当时的一万元),不料选集付梓之日,文星书店被蒋介石下条子改组,驱逐李敖、陆啸昭,由萧同兹父承子业,接管了萧孟能。萧同兹迫于警总压力,将我编好的《傅斯年选集》由抨击国民党豪门资本的文章大加删除,所以文星书店出的《傅斯年选集》,虽比台湾大学出的《傅孟真先生集》有增无减,完备得多,但经此一删,殊为憾事。好在标明就是“选”集,本不敢以全集号召也。

不料文星以后十三年,《联合报》出了《傅斯年全集》,袭取了文星的心血,反倒为不实之评述,这就应该脸红了。当年我们辛苦增补了四十三篇,都不敢自吹全集;如今他们只不过增补了九篇,就吹起全集来,他们可真好意思!

既然自吹起全集,自吹“已完成最精审完善的整理”,且由有“中央研究院”院士头衔的“陈槃主其事”,那么就不该遗漏傅斯年的重要文章,像1947年2月22日刊于《世纪评论》第八期的《宋子文的失败》、像1947年3月1日刊于《观察》第二卷第一期的《论豪门资本之必须铲除》等文,都一一遗漏,这样的全集,显然全不及格!而所谓“遗著尽备于此”,也全是谎话!说这些文章找不到吗?在“中央研究院”方圆之内,就不难“寻觅”,只是伪学人们太无知、太不用功、太懒惰、且又把持资料“占着茅坑不拉屎”耳!整个“中央研究院”和它的学人,找资料本领竟不如一李敖,岂不丢死人哉?

上面所说——遗漏的文章,都是傅斯年抨击国民党豪门资本的力作,他写这些文章时五十二岁,他的侄儿台大历史系教授傅乐成在《傅孟真先生年谱》中五十二岁条下对这些文章亦失于记载,可见这位老兄为学之疏。傅斯年写这些文章,攻击的主力是宋美龄的哥哥宋子文,旁及宋美龄的姐夫孔祥熙。孔宋是买办阶级,掌握财经大权几十年,是国民党祸国记中的首要角色。他们所造成的豪门资本、官僚资本,触须极广、影响极深,直到今天的台湾,犹未能完全摆脱,所以傅斯年这些四十年前的旧作,还充满着历史的透视、教训与讽刺。当然,傅斯年的文章,在上限上,有它的极限,就是他不敢碰蒋介石——重用孔宋外戚的蒋介石。所以充其量,这些文章是“清君侧”式的正义而已,距离李敖的正义,还差上一大截。

1989年2月25日

附录一

这个样子的宋子文非走开不可(傅孟真)

古今中外有一个公例,凡是一个朝代、一个政权,要垮台,并不由于革命的势力,而由于他自己的崩溃!有时是自身的矛盾、分裂;有时是有些人专心致力,加速自蚀运动,唯恐其不乱,如秦朝“指鹿为马”的赵高、明朝的魏忠贤,真好比一个人身体中的寄生虫,加紧繁殖,使这个人的身体迅速死掉。

国民政府自从广东打出来以后,曾办了两件大事:一、打倒军阀(这也是就大体说);二、抗战胜利。至于说到政治,如果不承认失败,是谁也不相信的。政治的失败不止一事,而用这样的行政院长,前有孔祥熙,后有宋子文,真是不可救药的事。现在社会上若干人士,对于政府的忍耐,实在没有一个人可以忍耐现状,而是由于看到远景,怕更大的混乱,再死上几千万人,彻底的毁产,交通断绝,农业解体,分崩离析,弄出一个五胡十六国的局面,国家更不能有自由独立的希望。然而一般的人总是看现状不看远景的,看当前的政治,不看过去的功劳的,所以美英法政府,今天都不是他们抗战时代的组织。即是能看远景的少数人,久而久之,完全失望,彻底觉得在“魔鬼和大海之间”,也只有等死而已。书曰:“为政不于常,道善则得之,不善则失之矣。”

所以今天能决定中国将来之运命者,必须会悟今天政治的严重性不在党派、不在国际,而在自己。要做的事多极了,而第一件便是请走宋子文,并且要彻底肃清孔宋二家侵蚀国家的势力,否则政府必然垮台。而希望政府不垮台,以免于更大的混乱者,也要坐以待毙,所谓“火炎昆岗,玉石俱焚”,今天良善的人谁无“人间何世”之感?

宋子文第一次总持财政经济,本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政治家的风度,而为人所知的毛病实在不少。然而当时总还有人寄望于他。第一,他虽然也有钱得不得了,当时人的心中,还总以为他是用他的政治地位,以“资本主义社会共同允许之方式”得来,仿佛像法国官僚,从穷小子到大富翁一样,还不曾直接做了扒手,在他手中财政政策改变时,没有先加上一阵混乱,如孔祥熙在改法币时上海金融币场的怪象,弄得中外腾丑。第二,那时候国内企业在自然进步中,上海银行业在发展中,他愈借钱(就是公债票等〕,银行愈要借给他(这是资本主义走上坡路时必有之事),挟着政府力量扩大的凭借,一切满意称心。第三,那时候他虽然做到了财政经济的独裁者,如德国的沙赫特(这是说他的权力,不是说他的能耐),还并未做行政院长,“总率百揆”(孔祥熙做寿的话)。他的深浅,世人未尽知。

接着,他走了,孔祥熙“十年生聚佐中兴“(这是一个什么人送孔的寿联),几乎把抗战的事业弄垮,而财政界的恶风遂为几百年来所未有(清末奕劻有贪污之名,然比起孔来,真正“寒素”得很,袁世凯时代所用的财政人员,如周自齐周学熙皆谨慎的官僚,并没有大富),上行下效,谁为祸首罪魁?于是宋氏名声顿起,“饥者易为食,渴者易为饮”,与其说是宋的人望,毋宁说是对孔的憎恨。试想当时宋未上台前两年中重庆的街谈巷议,真正有今昔之感。又看他初次出席参政会,会场中的人,挤得风雨不通,连窗子外门外都挤上千百人,都城人士的心理,对他是怎么样热望的?稍有常识、稍知检点、稍通人情,何至于弄到今天,弄到国人“欲得而食之不厌”;而国家受他这样的摧残,不自爱的人,实在没有过于他的了。他在美国时,国人苦于孔祥熙,所以寄望于他,当时国内的一般人,总以为他对美国有办法,对经济有办法,而当时自美回来的人,颇说他在美国弄得一团糟,对经济不会有好办法,当时的人因为希望太渴了,还多不信,现在久已百分之万的证明了,还不止于此呢!

说他这几年走下坡路的行事(以前也未必走上坡路,只是大家不知道而已),国家人民也随着他走下坡路的损失,真是写不尽,我也不屑写,只把他最荒谬之点分解一下:

一、看他的黄金政策。他上台最初一件事,是给以前买金子者一个六折,这中间,有小公务员、小资本家;也有大商人、官僚资本者。当时《大公报》还是有条件的赞成,我也一样,写了一文,载《大公报》,强调政府在战时可以征用私人的资本,但须用累进的办法,尤其是再想法子找大户。前者的原则是,国家为战争筹款,必须有钱者出钱;后者的原则是,担负不能在穷人身上。现在想起来,王芸生先生和我,真正做到“君子可欺以其方”了。累进办法,在参政会并且屡次提出过,我们强调他更改,财政当局说,大户买时化小户,无法子分,争执不得结果。假如照那时他的说话,已买者尚可收回,未买者如何可以不加管制?近来,有一天抛五顿,经常是每天几千条或几百条,真正做到他的“自由贸易”的原则!然而试问,如果今日如此“自由”,当年何必“充公”?金价的波动,寻常百姓是吃不消的。虽然各处集到上海的游资许多不易查考,然而一买几千条的大户是谁,岂皆不能查出?报载最近风波之掀起是山西帮,传说是孔宋斗法,二公本无好感,何不可查查?自己的人是不是也在中间?是不是因为自己的人,一家同姓、一派下属、一大组合(如美国报所说:“SoongCombine”“KungCombine”而无从下手?如其不然,中央银行卖金子的铁幕何不可以为立法院、监察院、参政会驻会委员会揭开?我们国家是不是一个金子国,取之不尽的?如其不然,是不是还有别的方法吸收游资?是不是能和整个经济政策配合?一旦用得差不多了之后,何以善其后?如果今日之“自由”是,则前年之“充公”非;如果前车之“充公”是,则今日之“自由”非。所以纵然“不是”黑暗重重,也是无办法、无见识、无原则。子子孙孙要还的黄金债,他这样子玩,玩得领导物价,不特不足平抑物价,反而刺激物价、紊乱物价,至少说来,他是彻底失败了。

二、看他的工业政策。抗战胜利,他宣言曰,后方工业,无法保持,这是事实;但总要仔细检点一下,哪些确有设备、哪些只是玩花枪,分别情形,检好的收买其设备,所以答其赞助抗战自沪迁川之热诚,这也不是太难的事,正所谓“栽者培之,倾者覆之”。然而他一笔抹杀,不分青红皂白,于是共产党大得意,高喊民族资本家。所有收复区敌伪的工业,全部眼光看在变钱上,有利可图者收归“国有”,无利可图者“拍卖”,于是工厂一片停止声。去年一年,上海小工业,停顿者百分之七十五以上,今年上半年恐怕要全部解决。他为政府筹款,办中纺公司之类,只要办得好,是可以的,那些闹的,也是要分赃的,不出代价,又借流动金。然而一般工业在水准上者总须加以维持,不好,改良他,不能坐视其死;更不好,不管他,不能连好带坏一律不问,政府是有责任的。这是失业的问题,即最严重的政治问题。他毫无根本办法,听说新任经济部长,本有一个“收购成品”的计划,如生产局。他置之不理,仅仅贷小款,这是把钱投入大海的;比投大海还糟,他们拿去;好的屯积,坏的又是黄金美钞,捣政府的乱。省小钱于前,花大钱于后;忽关头于前,无所措手于后;治病的办法不做,添紊乱的办法做去。年前年后,一切一跃一倍,最近一跃几倍,还不是更要多发钞票?听说他在做了行政院长后,第一次出席院会,说:计划不必行者,即不付钱,减了还是费钱;计划可行者,不必减他钱。这是神智开朗的话,何以行起来并不如此?为少用法币,抓得紧,是对的。然而要有经济政策,使人不失业;无经济政策之财政政策,是玩不转的。发大票子,专选年关,出口加补助,不看美英法律,前者毫无常识,后者毫无知识。再由他这样下去,三个月后,景象可想,也不忍想。今天连资本家也有许多同情共产党,开万国未有之奇,他把他的政府伺候得这样子的,人民不必说了,他心中反正没有人民的。

三、看他的对外信用。美国人有许多话也是乱说的,但严重的话,出于有地位之人,不能不弄个明白,为国家留体面。麦帅的经济顾问,说他如何如何,他愤然“更正”,那个人又说,宋如不承认,我举出事实来,所谓(SoongCombine)如何如何。他便不响了。又如美国纽约《下午报》说他把联总送中国医院的调节温度器几架搬到自己家里,这几件东西究竟在哪里,他也不弄明白。诸如此类,我实在不忍多说下去。大凡一个上轨道的国家,一人纵经商,一经从政,须摆脱商业,英国制度,不特阁员如此,即一个下院议员(上院是无作用的“辩论会”,故无此限)如其公司与政府签买卖合同,其议员资格自然无效。偏偏孔宋二公行为如此,公私难分。“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”,而“以直道使人,虽劳不怨”。国家困难,上海经济难维持,假如自己有清风,仍旧可以有办法的,办人也可以取谅于人的。自己无代8vestedinterest可以制人的,如自己(包括其一群人)又是当局,又是“人民”,他人不得到意外便宜的,皆要反抗的。我向社会广泛提议,如立法院、如参政会,以及一切人民,都该彻底调查,上海及他地以及国外,所有豪门权族之“企业”是些什么内幕?他们的营业范围如何?他们的外汇得自何处?

四、看看他的办事。他在行政院,把各部长都变成奴隶或路人。一个主管部的事,他办了,部长不知,看报方知之。真正偏劳得很,各部长建议,置之不理是最客气,碰钉子更寻常。这是他有兴趣的部。如无兴趣的部,则路人相待,反正要钱无钱,说话不理。他可以说,行政院不是由他组织的,这也是事实,然而如由他组织,不知是哪些小鬼呢!他平常办事,总是三几个秘书,在上海,总是三几个亲信,还有他的三几个“智囊团”,行政大事尽于其中矣,国家命运如此决定矣。我看,他心中是把天下人分做两类:其一类为敌人,即现行的敌人和潜伏的敌人(potentialenemies);其一类为奴隶,中间并无其他,所以他管到哪个机关,那个机关的长官便是他的奴隶。至于一切其他人,他都不愿见,见亦无可谈,开会不到,立法院参政会请他不来;至于人民请愿,更不待说,见人傲慢而无话,似乎奴隶之外全是他的敌人。这样行政,岂特民国“民主”不容有此,即帝国专制又何尝可以,只有中国是他的私产,他才可以如此做的。

五、当政的人,总要有三分文化,他的中国文化,请化学家把他分解到一公忽,也不见踪影的。至于他的外国文化,尽管英国话流畅、交些个美国人(有美国人说,看他交结的是些什么美国人,便知道他是什么人),是绝不登大雅之堂的。至于他的态度,举两件一轻一重的事为例:他大可不请客,既请客,偏无话可说,最客气的待遇,是向你面前夹菜,此之谓喂客,非请客也。胜利后第一次到北平,时常在某家,一日,大燕会,演戏,文武百僚地方绅士毕集,他迟迟而来,来的带着某家之某人,全座骇然,此为胜利后北平人士轻视中央之始。因为当时接收笑话,尚未传遍,这事我只可说到此为止。在高位者,这些是要检点的。

说他不聪明吧,他洋话说得不错,还写一笔不坏的中国字(我只看到报载他的签名);说他聪明吧,他做这些事,难道说精神有毛病吗?

我真愤慨极了,一如当年我在参政会要与孔祥熙在法院见面一样,国家吃不消他了,人民吃不消他了,他真该走了,不走一切垮了。当然有人欢迎他或孔祥熙在位,以便政府快垮。“我们是救火的人,不是趁火打劫的人。”我们要求他快走。

各报载,今日之黄金潮是孔帮与他捣乱,他如退休在上海的“林泉”,焉知他的帮不与后任捣乱?后任未必行,即行,四行在几种势力下如何办事,何况另有他法捣乱?所以孔帮宋帮走得远,也许还有办法。因为假如整顿财政经济,必须向这几个最大的“既得利益”进攻的,如其不然,不堪再摘,“流共工于幽州,放驩兜于崇山”,是最客气的办法;“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”,才是最小可能有效的办法。我虔诚希望有此事,不然,一切完了!共产党最欢喜孔宋当国,因为可以迅速的“一切完了”。然后他们就到南京了,蒙古“混同”时代的版图就要如样出现了。国人不忍见此吧?便要不再见宋氏盘踞着!(《世纪评论》第七期,1947年2月)

附录二

宋子文的失败(傅孟真)

上期的《世纪评论》,有我的一篇论宋子文的,和本期同日出版的《观察周刊》,又有一篇我叙述孔宋二家豪门资本的若干事实,在铁幕缝中透出来的事实。连同这一篇,共计三篇,盼望发生兴趣的读者,取来全看,因为大体上没有什么重复。

论宋子文必须论到孔祥熙,他俩虽然是对头,然而确是今天悲剧里的双扇活宝贝。以下所论,有好些是孔时开端,并且走了好远的。

孔宋失败的第一个原因,由于他的“清廉”程度,孔则细大不捐,直接间接,宋则我生你死,公私一齐搅乱来把持;前者贪欲过于支配欲,后者支配欲过于贪欲。虽然形状这样不同,而有好多相同之点,从所以得地位算起,一,二,三……我今天只说一件,就是两个人绝对是以买卖为灵魂的,绝对相信他所相信那一种形态的自由买卖,尤其显著的色彩是自由在己,买卖在公。抗战时期,孔当政,大家要管制经济,孔连说不行、不行、不行,是要管制,还有买卖吗?没有买卖,还有国家吗?……诸如此类。等到蒋主席也要管制了,大家吵得凶了,他是官僚派,也说管制,但心里全不如此,面从背违,弄得一阵一阵紊乱。最后还说,你看,原来不该管制的。美国人借我们一批黄金,本是救济财政危机的,一到他手,便成他的续命汤。他拿来一文不值半文钱一卖,有钱者皆大欢喜,强心针成了剌激物价市场的扰乱品。黄金如此,外汇亦然。宋也是根本相信自由买卖的。相信国家的钱不该给人的(这倒是对的,可惜不一般应用),自己有兴趣的事和人,却另当别论。他的自由买卖的原则,在理论和实际上是这样:(一)中国人谈不到管制,凡谈管制的都不是财政政策。(二)理想的财政经济,是Soundbusiness,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美国共和党的观念。(三)自由买卖在我是绝对的,我爱买你的什么,你便须卖什么;我爱卖国家的什么,我就卖什么。(四)财政政策必须基于经济政策之观念,他是没有的,而且他根本没有经济政策,只是对外买卖,我来控制一切外来物资和钱钞,无论是买的、借的或捐的。在这样的理论和实际之下,今天的财政现象经济现象是必然的。平情说,自由经济,在中国不可能,因为并不是企业发达的国家。一切都管,在中国也不可能,因为中国并没有社会组织的经验。在战时、在今天,最好是干干净净的坚强不移的管制几项生活必需品:一面不取全盘自由,一面也不要样样管制。偏偏孔宋那样的“自由”,而一切管制论者,又妄向苏联的办法看齐,忘了国体社会全不同,适足以助宋之自信与藐视。新方案是要管制了,宋的“哲学”失败了。但是,你赶着驴儿去做水牛的事,行吗?

财政政策必须以经济政策为基础,没有经济政策的财政政策是无根的。无论宋与孔,有经济政策吗?接收日本工业,应付沦陷区工业,无论官营民营,总要不让他大家关门。因为他只想收入,不想经济,除把有利的拿去外(如中纺)便任其死灭,经济走了绝路,财政必然也走绝路的。当胜利后,后方工业家要求这个那个,大都也是想分赃的;又有些人要分敌伪工厂,也是为私的,宋子文不给他们,可以,但须拿出一个办法来。这办法并不难,就是不要拆散日本人的生产系统,使各单位不存在,也不必组大托拉斯,如中纺。由政府收购其制造品,货有定价,样有标准。这当然选择若干主要的工业,不是一切都买,而且不行的厂也可天然淘汰。这样也许有贴补性质,但比起贷款来好得多。因为贷款不特不足以助工业的生存,反而助长囤积,助长黄金外汇的投机,这次黄金潮,其中用来的资本,不少国家行局借出去的。收购成品自然赔钱,但工业家维持着,能吸收游资,不会一翻几倍,弄得连印钞票都不够本。总而言之,只要工业能吸收游资,多发钞票影响小的。如不吸收,乃至根本崩溃,游资必使物价一翻一翻的转去。1923年沙赫特能把德国崩溃的经济转捩来,还不是在工业上着眼?他对于工业,漠不关心,真正到极点了,就是连印钞票的工业也不在乎。钞票要送美国印,因为要“好看”,其实土印钞票在今天价值上也够“好看”了,也许国货钞票贵,但总省了外汇,又省了运费保险。他对于正当用途的外汇是紧得可怕的,但是对于他发生兴趣的外汇,他又满不在乎。又如久大永利的工业,是些规矩人办的,是很替国家争面子的,因为他无利益,不予协助,反而摧残,这等于摧残国民经济。问题是这样,如果永利投到建设银公司的门下(宋家的托拉斯神经中枢),一切问题都解决了。他对于经济无知与私心,是使中国经济非总崩溃不可的。经济崩溃了,还有什么财政?

现在姑且舍经济而论财政。财政是要多收入。中纺公司的组织,原与国民党历来标榜的口号“轻工业民营”违背,他的说法,是增加政府收入。去年一年,他平均每月输政府一百亿,全年一千二百亿,今年列的数字是每月三百亿,全年三千六百亿。社会上估计,去年盈余是一万亿,我们姑且说,一万亿之百分之八十八虽不归国,也还归“民”,“藏富于民”,也还是好的。我们就听他这样说吧,“民”哪国哪,只要赚钱便好吧。然而仔细看看,何尝有赚钱这回事?第一、美棉以法价结外汇,在中纺,利益极大;在国家,担负好大外汇。第二、机器(一百五十万锭子)全无代价,房子生财全是拿来的。第三、补充机件,外汇取之裕如。这样算赚钱,以裕财政,欺人乎?欺天乎?政府为他的收入之益,远不如为他外汇担负之害。中纺成立“赚钱”后,大家继续吵,他于是将计就计,说两年后改归民营。两年的说法,算到今年底,即应实现,他的妙法来了,不是各厂合理的分开标售,而是作为一个整单位出售,那么就是说,他的建银又来伸手抓住了。试问这样大组合,用人行政由于他,除非他自己或他一派,谁敢来投资?大凡托拉斯之组织,总是拿别人(小门小户)之钱,做他自己(豪门大户)之用的,只要能取得百分之五十股,便是绝对控制,事实上,有三分之一,也足控制了。分开来卖(公正,不折扣),有人出钱,因为这是利之所在,可以收拢法币远在黄金之上(详下)。一百五十万锭的大组合,世界上还未有,合起来发股票,人存戒心,谁来捐款?这个股票说,和他要接收德商颜料商标,是他目前的两个大阴谋,仍是那些由经济委员会而中国银行而姓了宋的故技(看《观察》所栽一文)国人要事先严防,击碎他,更该是清算他的建银。

丝、毛、麻三种纺织工业,均为轻工业,照理也应归民营。胜利接收后的毛麻工业,均归中纺,而丝则单独成立中国蚕丝公司,仍是国营。所以未被人注意者,因为中蚕未如中纺之赚钱。

假如今天把中纺各单位合理的分开标售,不许人凭势力要求减价,自己也不染指颠倒其办法,则一百五十万锭可以收回法币之数,大有可观。这是吸收游资最省事的一法,这数比黄金好多了。假如我们估计黄金原来共有三百万两,现在还剩了一百五十万两,这总算对政府很恕道的估计了。又假如一两等于五十万,也是比今天挂牌高的兑率了。那么一百五十万两全卖了,也不过收回七千五百亿,能当预算几何?远不如严格的认真的分卖中纺。

现在说到最严重的关键了。自抗战以后,所有发国难财者,究竟是哪些人?照客观观察去,套购外汇和黄金最多的人,即发财最多的人。抗战期内,外汇为一与二十之比,行了好几年,直到胜利后,比起实际货币对外价值,相差极巨。战后初定为两千二百,复又改为三千三百五十,也远不及实际价值。战时黄金售价仍仅万余元,后改为二万元,又改为三万五千元,战后乃至十万、二十多万,维持极长的时期,并且永远维持着比物价便宜很多的水准。这样办法,孔行于前,宋继于后,二人虽不对,但祸国的事,却也“萧规曹随”。这样办法之祸国,有直接间接两面。直接的说,这样低价的外汇,很少一般人所能买到,尤其是大量的,必须有力的始能购得,因为经过“审核”的。权贵势力愈大的,收购的愈多,这样便宜法,最便宜权贵。好多年来,因此不知道消耗了多少万万美金,纽约的中国贵妇随身首饰,有的为美国银行家羡慕。连带着,黄金又消耗到这个程度。这都是我们子子孙孙的债,这也是盟邦为我们打仗的借贷,我们在二公这样办法之下这样消耗了。还有间接而更不了的呢!美金战前一元等于法币三元三角许,后来美金也稍贬值,今天美国生活指数也上涨百分之二十三十不等。这样算来今天一块美金在中国的购买力,应当等于战前法币至少二元五角,实尚不止此。今天假定生活指数是万倍,其实何尝只此,美金一块的购买力,应当等于二万五千倍,即法币二万五千元。然而今天定为一万二,大家还说太高;这是太骤,不是太高,三万也不为高。美金如此,金价亦然,因为两者有联系。在这样外币贱、国币贵的情形下,入口极易,出口极难,一悬数倍,简直要断绝中国货的出口,大开外国货的入口,岂特入超而巳;简直要一个是无限大,一个是零,这真断送中国的经济命脉了,何年恢复,真不可知。谁开创这个局面?孔祥熙。谁继承这个遗志?宋子文。他俩这一招,简直把中国葬送在十八层地狱下了。我盼望研究经济学的人,多检讨检讨这个问题。

再说工商贷款,工款可贷,商款原是不可贷的。今天的工贷都成了商贷,而且都成了投机贷。假如认真实行工贷,必须适应工业现状,设法一贯予以维持,严格是可以的、应该的,“十寒一曝”则一曝也是白费。政府的四行两局的工商贷款,几乎全为有力之人获得。这所谓有力之人,当然这派那系,大大小小,绝不止孔宋二行,中国的恶势力多着呢,规矩的工商业还有几许?有也在被摧残中。照道理,贷款应给有希望、有成绩、有作用、有信用、能自身规矩的工商业,尤其是能这样而环境上受窒息的。然而事实恰恰相反,举一个例:在今天各业萧条倒闭之中,只有纱厂无限幸运,年底职员分红以几百个月计,绝无贷款之理,然而某申纱厂最近竟获得政府二万亿之贷款。反之,不能维持的工业,政府绝少救济。唯有权斗、霸户、豪势,或与这些人有关系的,才能得到贷款。此虽不可一概论,绝大的成分如此。去年年终工商业贷款,几乎无人不知全供收买黄金之用。这也难怪,试想一工业或商业,全年都受荒谬的高利贷和荒谬的低汇价之压迫,生产机能巳萎缩到几乎不可救药,年底忽然得款,过年涨价可必,如以投之于本业,绝无利可图,不买黄金干什么?这些现状当然不由孔宋二氏负全责,然而他们的责任是很大的。

说不完,写的已经太多了。孔宋二氏这样一贯的做法,简直是彻底毁坏中国经济,彻底扫荡中国工业,彻底使人失业,彻底使全国财富,集于私门,流于国外。也有人说,今天的经济,由于共产党作乱,当然共产党是要把政府拖垮的,是要立即取而代之的,是不惜彻底破坏中国经济的。但,对共产党何必寄希望,难道要他帮助政府吗?问题在政府何以要自己捣自己的乱?孔宋的这些办法,达到毁产的目的,和共产党的拆路烧城,效果全无二致。唐朝的秕政,是和黄巢相辅相行的,明朝的秕政,是和张李相辅而行的;今天孔宋二氏之流毒,是共产党莫大的本钱。还是先检讨一下自己吧!(《世纪评论》第八期,1947年2月)

附录三

论豪门资本之必须铲除(傅孟真)

“大鱼吃小鱼,小鱼吃虾米,虾米吃滋泥”,这句俗话正是今天中国的现状。“滋泥”是劳苦大众,虾米是公教人员,小鱼是小生意人,大鱼便是大资本家。

但,大鱼也分好多类,有三尺长的大鱼,不堪鲨鱼一击;有鲨鱼,不堪长鲸一击。今天长鲸有两个,皆凭借政治成就;在生长中的还有几个,要看后来政治是不是落在他手。大有水中一切皆入鲸鱼腹中之势。

“官僚资本”一个名词是抗战时候的产物,还是我的朋友某教授造的,当时的中心对象是孔祥熙,现在大家注意宋子文多些了,但也绝不当忘了孔祥熙。现在我解释这名词一下。

现在必须分辨三件东西:第一,国家资本。国家资本的发达是走上计划经济、民生主义、温性的社会主义必由之路,所以如果办得好,我是百分的赞成。这些年国家资本相当发达,但内容和表面大不相同。从表面说,铁路除中长为俄有外,几全是国有(除去宋家与洋人要修的成渝铁路等);航业则招商局,压倒一切民航;航空号称民营,实是国家资本;主要的银行全是政府的(四行二局);又有资源委员会号称办理一切重工业。这样发达的国家资本,我们应该几乎要成社会主义国家了,然而内容大大不然。糟的很多,效能二字谈不到的更多。譬如两路局、资源委员会等,你不能说它贪污。但无能和不合理的现象更普遍。推其原因,各种恶势力支配着(自然不以孔宋为限)、豪门把持着,于是乎大体上在紊乱着、荒唐着、僵冻着、腐败着。恶势力支配,便更滋养恶势力;豪门把持,便是发展豪门。循环不已,照道理说,国家必糟。英国现在工党所行的社会主义政纲,好多我们已经实行了,例如铁路、银行、主要工业之国有,我们都做了,而结果不特愈弄得去社会主义愈远,而且去任何有效政体、像样社会也愈远,其故皆在人事,不在国家资本之基础观念上。

第二,官僚资本。官僚资本在中国真发达极了,上自权门,下至稍稍得意稍能经营的公务员,为数实在不少,这几乎包括中国的资本阶级及上等布尔乔亚。西洋的布尔乔亚总是投资在股票或债券上,中国工业不发达,已有者又破产,谁玩股票?债券是靠国家信用的,今天还说得上吗?中国过去官僚总是投资在田地,今天田地是个大累赘,谁肯?于是乎小官僚资本托庇于大官僚资本,大官僚资本托庇于权门资本。小官僚大官僚资本有些是以“合法”方法聚集的,有些则由于鼠窃狗偷。无论如何,是必须依靠大势力的,尤其是豪门资本。

第三,权门资本。权门资本本是官僚资本之一类,然而其大无比,便应该分别看了。这些权门资本,一方面可以吸收、利用、支配国家资本,一方面可以吸取、保护(因保护而受益)次于它的官僚资本。为所欲为,愈受愈大。用着一批又一批的“机器”(这“机器”在宋氏门下很多是些美国留学生,自以为了解所谓SoundBusiness的,极肤浅的人)爪牙、走狗(例如战前广东银行经理,已经枪毙了的)、家奴……其效能与注重工业远不如三菱三井,而其支配力过之。

今天的官僚资本当然推孔宋二家,二家以外,有些在滋长中。两家的作风并不尽同。孔氏有些土货样色,号称他家是票号“世家”,他也有些票号味道,尤其是胡作非为之处。但“世家”二字,我曾打听他的故人,如严庄监察使,那就真可发一笑了。这一派是雌儿雏儿一齐下手,以政治势力,垄断商务,利则归己、害则归国,有时简直是扒手。我说到这里,我想,他该告我诽谤罪了,我却有事实证明。利则归己、害则归囯者,例如某某几个私家银行,在战前不能支持了,由政府入官股维持,两三年前他准许这几家银行退还官股,以当时一元当战前一元!所有这些银行在收到官股后所获的利益都不算了,这简直是拿国家的利益,直接的、毫无掩盖的送人;其实并不是送人,而是送己,因为其中某某几个银行他都有支配力。不幸事机不密,为若干参政员所知;于是参政会大闹几阵,“此说作罢”,但真正罢了未罢,以后谁来查过?至于扒手之说,绝不冤他,即如中央银行国库局案,人证物证齐全,虽说政治上使其搁着,因为已经“退还”(试问小偷强盗退还赃物,是不是就算了事),法律上并未完结,因为原告并未撤销。所以他如以我为侮辱,必须告我于法院,我很愿对薄公庭。言归正传,我们能知道多少呢?尤其我这与经济无关之人。办这样事,哪有不严密的呢?然而八年参政会已经闹出那些事实来,铁幕也有漏缝之处,然而漏缝之处究竟所窥有限了。其实人既活着,即不留心,也不能无所见,请看扬子公司,进口那样好,他结外汇何以那么容易呢?资产遍中外,是他祖宗的钱吗?若说“久宦必富”(在天津因接收案被抢毙的故海军上校刘乃沂答辩的理由),我看,这些年来久宦,如何可以必富,尤其是满天的富,除非用某些某些办法。

宋氏的作风又是一样,他有时仿佛像是有政策的,战前也曾吸收过若干社会上认为可以有为之人,上海的“高等华人”战前有不少信服他。他的作风是极其蛮横,把天下人分为二类,非奴才即敌人。这还不必多说,问题最重要的,在他的无限制的极狂蛮的支配欲,用他这支配欲,弄得天下一切物事将来都不能知道公的私的了。

国民党整天谈“民生主义”“节制资本”“国营”……宋子文做了国民党的沙赫特,尽管他相信他的soundbussiness,也应该稍许有个样儿,然而完全与这些口号相反的。

不谈国有国营则已,要谈则第一件要国有国营的便是公用事业(Publicutilities),偏偏我们要“宋营”。现在全国电气事业,除冀北由资源委员会接收外,其余均非国营,而且走上了集中垄断的路。如戚墅堰电厂(垄断京沪之间)、首都电厂以及武汉之既济水电公司等,均为建设银公司所有之扬子电气公司经营。人人皆知建设银公司姓什么。

煤矿在原则上亦应由国家经营,因为它是动力的来源。中国煤矿除胜利后在东北及热河接收者外,皆非国菅,北方的多为北洋军阀官僚所菅,本是国民党北伐时打倒的呼声之一。现在扬子江东区之唯一大煤矿,即淮南煤矿,也是建设银公司所营。最近江西之鄱乐煤矿,又为建银所买到。四川某煤矿,又以另法支配。现在北方局面未平定,一经定了,北洋军阀多已破落倒出去,由谁买,是可想的。

说到这些事,煤矿、电厂,本由张静江先生之建设委员会而来,当时是国营,因为建设委员会是等于政府一部的。由准许私人投股之国营,一下而入于中国银行,又由中国银行而姓了宋,这中间,也许有他的“合法”手续,凡创朝代都是合法的。

再说到建银,由一个美国人来华造计,原为吸收外资的,尤其是美资的,美资并未吸收着,定了一个不利的成渝铁路借款。本来是官股,许私人入股。现在我不知道还有几分官?古人说“化家为国”,现在是“化国为家”。以上的这些,政府若对得起人民,该去清算的。

难道宋子文不谈国营吗?他是谈的,现在有他的资源委员会。办资委会的人,确也认真办事,绝不能说贪污,然而赚钱的事业既已“另有办法”,看看他的事业单子吧!东北工业,在那样情势中——抚顺毁坏,北票不安。铜、铁、电气材料、机器,无一不是无办法,或非赔钱不可的。所以这些国营,只是“国赔”而已。资源委员会也得设法自食其力,于是经营到台湾糖(专利)、自行车、肥皂、蜡烛……资源二字定义如此!

宋也“为国家”营了一件“赚钱”的事,就是中纺公司。那些反对他这事的,本也多是要白接收(“抗战工业或非工业家”),又请流动金的,并不可取,然而他营的成绩如何?号称去年一月一百亿归政府,今年一月三百亿,算是赚钱了吧?然而想想,一百五十万纱锭,全无代价,一切生财,是接收的,美棉用官价结,数目那样大,消耗外汇那样多,如是报效政府仅仅此数,真是得不偿失,这叫赚钱吗?说是平抑纱价吗?又不然,纱布价在生活必需品指数上为先锋。他又说了,中纺只占百分之四十,商家涨了,他无法控制,这真左右前后均不能自圆其说了。年底分红那么大,是有益于国?假如当年把这一百五十万锭卖了,不白送人,法币回笼,要比黄金政策多得多,纱价还不是一样高,反正他自己说他不能控制。还有一妙,因为“人民”为此事吵死,他又说,将来发股票卖给人。假如分开卖,有人买的。现在合成一个托拉斯,他捷足先登控制着,谁来买他,买就是捐款给他,这不又是自欺欺人之谈么?

这样说下去,多着呢,今天止于此。现在说结论。

豪门资本这样发达,中国几无国家的形象。三菱三井把日本弄到这样子,太惨了(虽说是日军阀做祸首,然财阀如不发达,军阀无能为力)。他们还是几代(从江户时)辛苦建立的,不像我们的这样“直接”,天下人怨怒所集,如何下得去?今天欢迎孔宋当国者,只有一派人,即共产党和他的尾巴,因为二氏最可使中国紊乱的。我们不愿我们的国家成五胡十六国、成外蒙古,我们实在不能欢迎他。

在今天宋氏暴行之下,还有人说,孔比他好,这真全无心肝之论,孔几乎把抗战弄垮,每次盟邦帮助,他总有妙用,并且成了他的续命汤。

在今天宋氏这样失败之下,他必须走开,以谢国人。在位者要负责任的。他的自由买卖,彻底失败了。顶好的说,你总不能用甲思想做反甲思想的事,何况他的思想是由于他的vestedinterest?

这还不能算完。今天我们要觉得晋惠帝不愚,因为他听到公园里虾蟆声,他问是公的私的。今天一切事都引不出公的私的。我们必须清算十年的事物,哪些是公而私的,哪些是私而公的。总而言之,借用二家财产,远比黄金拢回法币多,可以平衡今年预算(我在参政会如此说过。有些报纸说我说,二家财产够国人过一年美国人生活水准,那是他们说的,说过与不及一样坏)。所以要征用,最客气的办法是征用十五年,到民国五十一年还他们本息,他们要的是黄金美钞,到那时都可以的。你们饶国家十五年,给一个喘息的机会吧。这办法自须先有立法程序,我想立法院可以压倒多数(如非一致)通过。

有朋友问我,你说孔宋不好,张嘉璈何如?我说,何止张嘉璈,连那些“自由计划经济家”、无知低能的“民生主义哲学家”等等,都是愈弄愈糟的!我对于过去的万忍不住,对于将来,我并是“政治经济病菌学”专家。

这篇文字全由我负责,与编辑无涉,另有在《世纪评论》两文(第一卷第七期、八期)可与此文参看。(《观察》第二卷第一期,1947年3月1日)

谁删减了《吴铁城回忆录》?

吴铁城跟孙中山小同乡,清朝光绪十四年(1888)生。二十岁毕业于九江美以美会所办的同文书院。由于林森的介绍,加入同盟会。武昌起义时,九江响应,组织军政府,出任参谋次长兼外交总长。民国元年6月,随孙中山北上北京、西去太原。二次革命失败后,去日本,入明治大学学法律。1914年加入中华革命党。1915年去檀香山主持党务,并做侨报主笔。1916年回国参与讨袁。1921年任大本营中将参军,后来担任香山县首届民选县长。1922年孙中山命他掌领广东省警务处,并兼省会公安局长。1924年协助蒋介石敉平广州商团变乱。1926年任第六军第十七师师长。1932年任上海市长。1937年任广东省主席。1940年任海外部长。1941年任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。1945年当选立法委员。1948年任行政院副院长兼外交部长。1953年死在台北,活了六十六岁。

吴铁城既然有上面这些显赫的履历,几十年来国民党的内情,他自然所知独多。国民党做的坏事,他也无法置身事外。例如他担任上海市长任内,就身兼淞沪警备司令,他的下属军法处长陶百川,固杀人不眨眼者也,蹂躏人权,远比今日维护所谓人权还起劲得多,但吴铁城却放纵陶百川,只此一例,即可概其余矣!

吴铁城晚年,写了《四十年中国与我》,就是《吴铁城回忆录》,以为豹死留皮。他死后,他的儿子吴幼林、吴幼良,以一册线装本的《吴铁城先生回忆录》分赠友好。其中只有第一至第六章。第七章以后至第十四章,则只存章目,不见全文。目录前有说明说:“铁城先生回忆录,因病中辍于此,以下各篇,章目虽具,文字则尚未撰写。”这个线装本,后来由三民书局改排成《吴铁城回忆录》行世,书中加了1968年2月吴幼林写的一篇跋,中说:“先君生平治事敬谨,即其所撰回忆录亦复困思衡虑,一字不苟,以资料大多散佚,往事只凭记忆,思索恒至终宵失眠,其时体力已不健,遵医嘱暂时搁笔,未几即谢世,回忆录预定共十二章,节目俱备,仅至五章而止,未能终篇,至可憾也。”这段话至为可疑。因为吴幼林说“仅至五章而止”,但是已行世的回忆录明明有六章,多一章是怎么来的?吴幼林又说“预定共十二章”,但是目录中连存目明明共有十四章,多两章是怎么来的?可见吴幼林所说不确。

我是神通广大的历史家,在一个偶然的机会,居然被我搜集到有关《吴铁城回忆录》的残卷,其中居然留有第十二章中第三节“初次行宪”一篇稿本!由此可见,吴幼林所说“仅至五章而止”的话,是不确实的;已行世的版本中所说,第七章以后“章目虽具,文字则尚未撰写”的话,也是不确实的。既然明明有第十二章第三节的稿本流入李敖手中,又安知没有别的稿本呢?

在我搜集到的残卷中,内有许多张群的亲笔改稿,也有吴铁城及他人的改稿,从改稿中,可以看出不少耐人寻味的痕迹。例如第六章“虎门幽居”中,原文是:”蒋校长当年为应付艰难局面,以临渊履薄的心情,维持国共合作局面。”但在改稿和已行世的版本中,“国共合作”的字眼,全没有了。至于“虎门幽居”中,根本不敢提蒋介石下令关他,我们就更不意外了。

我的综合感想是:吴铁城生前有临渊履薄的回忆录多篇,目前已行世的,不是全部,因为比他更临渊履薄的人士删减了它。这些人不敢说真话,从他们口中了解真历史,可有着好大距离哟!

1988年12月16日

附录

《吴铁城回忆录》在李敖手中的佚文

初次行宪

民主政治是历史的产物,无论历史的曲线绕着怎样的弯儿,结果还是要走上民主政治的道路。

总理奔走革命之初,即以建立民主共和政体相号召,到了辛亥的那一年,中华民国终于诞生下来。惟是专制政体虽然推翻,而专制遗毒尚复弥漫全国。接踵而来的,为袁世凯的称帝,张勋的复辟,和多年来军阀割据,形成无数的小朝廷,中华民国仅存一个虚名而已。

民国十八年,中国国民党贯彻了总理遗志,扫除了军阀,统一全国,按照总理所手订的建国程序,分军政、训政、宪政三个时期,逐步施行。原冀由此建立一个三民主义的新中国。无如时运不济,内忧外患,相继而至,宪政施行,直到民国三十七年的春间,才得在首都的南京正式揭幕。

中国经过四千多年的帝王专制,人民生活,已养成与政治脱节的习惯。虽则经过国民党几近二十年的训政,以本身未能善尽训政的职责,但人民厌弃政治的积习,尚未改变过来。所以到了实施宪政的时候,不惟人民对于民主政治,一切都感到生疏,即正在执政的国民党,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够使行宪大政得到圆满的结果。

训政与宪政

谈到当时的实际情况,实施宪政的基本条件,实在令人感到空虚。比如地方自治开始实行法中所列举的六个要项,没有一项切实做得完善,像这样毫无基础的中国,实行宪政,几无人敢于置信。

国民党多年的训政,真的使人太失望了。到了对日抗战的后期,无论党内和党外的人士,大都要求国民党结束训政,还政于民,希望在行宪中,促成国家的进步。记得总理的老友陈少白同志,在抗战首都重庆,有一次和我谈到国民党的训政,他以幽默的口吻说道:“国民党的训政,真把国民党本身和全体国民都‘驯正’了。”广东话,“驯正”与“训政”同音,“驯正”两字,是表示死人睡正了的意思。这一句伤心话,可代表了多少人对国民党训政的观感。

为了应顺全国人士当时的要求,国民党总裁和国民政府蒋主席,乃于抗战胜利的翌年——民国三十五年的夏季,在首都南京,召集了制宪的国民大会,完成了中华民国宪法,予以公布,并规定于一年之后,实行宪法之治,成立行宪政府。

依照已定的时间表,民国三十六年该是行宪的时候了。惟是当时的情况,共产党的武装叛乱,日形扩大,政府正在积极进行戡乱工作,在这个时会,应否实行宪政,国民党内部,便又发生了争论。

蒋总裁为倾听党内同志的意见,召集过国民党的干部会议,详加研讨。当时孙科同志的意见:民主宪政,是总理革命的政治目标,总裁亦曾向全国同胞发出于抗战结束后两年内,还政于民的诺言,为维持党的信誉,实现总理的主张,及时施行宪政,乃无可怀疑的事情。邵力子的意见:在政治协商会议破裂后,共产党和民主同盟等团体,已声明不参加制宪和行宪的国民大会,兹复宣布行宪,将促使国内政治分裂的加深,延长中国的内乱。另外白崇禧同志的意见:以为政府正在动员戡平共产党的叛乱,在此军事时期,应先力求政治上的安定,俾举国上下,全心全力来对付共产党。最后经蒋总裁决定,仍依期实施。

选举指导委员会

当决定行宪之后第一个所遭遇到的课题:是各民意机关的代表如何产生。依宪法中规定,民意代表中,有国民大会代表、有立法委员和监察委员。除监察委员由各省市参议会间接选举产生外,其余的国民大会代表和立法委员,都是由各选举单位的选民直接选举的。国民党为贯彻其一贯对中华民国的保姆责任,在党内成立了选举指导委员会,在政府成立了选举总事务所。选举指导委员会主任委员,为的我是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秘书长,和兼中央甄选委员会主任委员的关系,由总裁指定我来担任。政府的选举总监督,由内政部长张厉生同志兼任。

中央选举指导委员会的委员,定额为二十五人,先由中央甄选委员会遴拟加倍人选,呈由中央常务委员会决定。我是甄选委员会的主任委员,一方面感觉到在初次行宪的机会,对选举具有决定性的选举指导委员会,各方势必表示关切。另一方面,深知道党内人事复杂,非将复杂的人事调和起来,很不容易达成这个任务。因而在遴拟加倍人选当中,包括了党和团的重要干部,并包括了可以代表方面的重要角色。呈到常会的时候,很顺利地就决定下来。事后曾有人批评这张加倍人选名单,是极富现实学问的作品。

选举指导委员会成立于三十六年的夏天,首先的工作,为拟订选举指导办法草案。当提到常会讨论的时候,各方意见纷纭,经常会推定陈立夫等同志审查,并指定陈同志为召集人。不知怎的这个重要的审查案,竟被搁置了几近两个月,而实行选举的时间,一天一天接近了。同时各省市党部已纷纷自动起来,办理党员参加竞选事项。其在中央服务的同志,亦多接到原籍省市党部所制发的参加竞选报名表,大家都莫名其妙。我是中央党部的幕僚长,为分明责任关系,召集了一次临时常会,专门讨论此事。时李宗黄同志发言,对审查小组的延缓进行,倍加谴责。嗣由常会责成陈立夫同志限期审查竣事,呈报常会。然而为此已延搁了许多时日,影响了选举的进行。

当选举指导办法颁行之后,各省市党部随即成立选举指导机构,中央为贯彻指导办法,决定每一省市派指导委员一人,就地指导。这可被人目为是权力的代表者,以是各方对于人选的争持,不遗余力,几经商论,才算派定。

依选举指导办法规定,凡有政党党籍的,统由政党提名,其选举法中规定的签署办法,只限于无政党关系者才得适用。国民党同志参加竞选,首先须经省级选举指导机构的审核,汇呈中央交选举指导委员会复核后,呈报中央常会做最后决定。但为了选举时间的逼促,未能按照原定程序进行。最后始议定改由选举指导委员会与中央常会合并审查决定。中间又因党方出席常会审查人数,并未占得多数,党方同志提议常会核定的竞选候选人,须转送中央政治委员会核备。后经孙科同志反对,谓常会比如父亲,政治委员会譬若儿子,父亲已自出来处理,自不必再经儿子的同意。此议一出,深博同情,而党方、同志亦未便坚持异议了。

在我受命兼选举指导委员会主任委员的时候,深感到党内人事复杂,为事先协和内部意见,使常会在核定候选人时,能够顺利进行,乃提请常会派余井塘、王启江、郑彦棻三同志兼选举指导委员会秘书,侯标庆、于锡来两同志分兼总务指导两组长。时余井塘同志任组织部副部长,自可代表党方。王启江、郑彦棻两同志均任中央执行委员会副秘书长,以郑同志出身团部,自可代表团方。王同志久任秘书处、组织部工作,人事熟习,对各方关系比较深切。侯同志现任秘书处人事处长,于同志现任组织部人事室主任。如此安排,原拟将此繁杂的人事问题,先经他们的洽议,再由选举指导委员会复核。后来为了选举时间逼促,由常会决定选举指导委员会与常会合并举行,直接负起核定的责任,而这几位同志,遂变成选举指导委员会的纯粹事务人员了。

核定提名的四难题

在核定提名会议中,所遭遇到的困难问题,都足令人困扰,而感到非常棘手。

第一个是让与友党的问题。因为自从政治协商会议破裂起,至制宪国民大会止,国民党已承认青年党和民社党为友党,保证在行宪时三党继续合作,由国民党帮助友党党员竞选成功,来共同完成建国的责任。当国民党接受了让与民意代表中的总名额后,青年党和民社党所提出的候选名单中,多有隶属国民党党籍者,由是发生了党的纪律严重问题。后来经过民青两党的争议,谓国民党训政多年,规定凡任公教人员者,都须加入国民党,跨党问题,自不能由党员个人负其责任。言之颇为成理,因而虽查得国民党员而跨民青两党党籍者,仍以民青两党党员资格提名竞选。跨党者不予提名之议,终被打消。国民党党纪的尊严,至此受了一个深重的打击。

第二个问题是民青两党成立较迟,组织发展,多在东南各省,其在辽远省份,几于寥若晨星。乃至在东南的选举单位中,青年党、民社党和国民党都希望在同一选举单位提名产生的,屡见不鲜。在争持不下的局面内,釆用了调包式的寄籍办法。目前的困难虽告解除,而未来的双胞案和三胞案的祸根,却倚伏在此。

第三个是国民党内部的问题。党和团的对立,是众所周知的事实,在同一选举单位中,党方希望提名某人,团方亦希望提名某人,互相争执,各不上下。另外国民党和民青两党接洽让与提名的为陈立夫同志,某一选举单位允让友党,只有陈同志一人事先知道,团方同志便怀疑:陈立夫同志有意妨害团方的提名,故将选举单位预先让与友党。时团方同志盛传陈立夫同志“暗布地雷”的说法,这可使党和团的对立,加深了成见。

第四个问题是国民党为中国唯一的大政党,在行宪当中,民意机关的议席,获占绝大多数,是无可疑义的。但在这些民意机关中,名额众多,如何将国民党的重要干部,分布在内,使能发挥领导作用,诚属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。因而如何做有计划的人事部署,当时也煞费脑筋。

为着有了上项种种的难题,在核定提名会议上,往往为了一个人可以讨论到老半天。尤其是党和团的两方面,更是唇枪舌剑,互诉理由,来支持他们自己的同志,大有棋争一子的热切。自秋迄冬整整半年的中央常会,全部时间,都消耗在核定提名的分上,甚至夜以继曰。许多年老同志,可受不起了。其中令人感到最不幸的,素称健旺的张继同志,因而患脑溢血,突然辞世,这可说是系派纷扰中牺牲的一位老者。

国民党素来以有党无派见称的。在讨论到怎样进行选举的时候,大都主张硬性提名,不惟正式的要经核定,连候补的名次也要做硬性的决定。凡属国民党同志,未经提名不得参加竞选,经核定为候补的,也只准当选候补。这个办法,在党与团双方的心目中,认为当选名额的多寡,只有在提名的会议上来争取。至于提名的如何才能当选,殆不在考虑之中。大多数有党无派的老党员,被关在争取的大门之外,其愤怨情绪,和因此而种下未来的恶果,更非所顾虑了。事后曾有人批评国民党在这次选举中失去了党心,这一个春秋论断,很值得我们痛心的回味。

提名与当选的两歧

在我当初的看法,认为提名和当选是两回事情,某一个人的当选与否,是要由选民来决定的。故我曾提出一个意见,以为要由政党提名,最好由地方或团体的党员大会或党员代表大会来决定,假如一定要由中央提名,则凡在地方上或团体中富有声望,比较有当选把握的同志,都应该尽量提了出来,让他们在有限度的范围内,自由竞选。当选的资格,则凭得票多寡来确定。假如当时采用了我的意见,相信可能减少党内不少怨戾的气息,和避免后来劝让的烦扰。

当硬性提名政策决定后,候选名单一批一批地送达选举总事务所转到各选举单位公告了。而选举出来的结果,果然有不少地方走了样,有些原定为正式的,落选为候补,原定为候补的,当选为正式,原定让与友党的,却由国民党同志或无党派人士当选了。怎样来解决这些难题,以是来一套劝让办法。但其中有一种事实,即原定正式的,落选为候补第二名之后,劝让办法,仍解决不了这个问题。陈立夫毕竟是聪明的同志,他便提出一个补充的调让办法,即将原定为正式的,无论落选为候补的任何名次,用劝让和调让方法,仍以之为正式。其中有不听从调让和劝让的,便产生了双胞案和三胞案。

本来选举是民主制度中最神圣的举动,一张选票的投下,就是代表民主的精神。劝让和调让,在民主制度中真不知要从何说起。比如民社党的副主席徐傅霖,系广东和平县人,论政治地位,他是当时的国民政府委员,当选国大代表,是无人怀疑的,但投票的结果,当选的是国民党员黄梦周,而不是徐傅霖。后来总算用劝让办法任黄梦周为和平县长,把国大代表让给徐傅霖,维系住友党的情感;但在我的心底,深感到不幸地应验了我当初的见解。

依行宪的程序,国民大会是首先召集的,时间定在三十七年3月。当召集令公布后,各地代表都带了当选证明书来南京集中报到。而所请双胞案、三胞案的代表,虽未经选政机关的承认,也自动地纷纷集中南京,组织了两个对立的团体,一个名曰政党提名国大代表联谊会,一个名为当选国大代表联谊会,日夕奔走请愿,凡在中央有关机关的首长,都吃尽了困扰的苦头。

到了国民大会开幕的前夕,联谊会中若干激烈分子,竟自冲进了国府路的国民大会堂,携带卧具和食物,准备做长时间的盘踞,妨碍开幕的进行。其中最激烈的,要算国民党员颜泽滋,他抬着棺材,表示决死的奋斗。迭经各方调解,均未奏效。直到快要天亮的时候,我和陈立夫、张厉生等同志,才赶到大会堂,百般开解,最后许以俟国民大会闭幕后,一律发给当选证明书,所有出席代表应有的待遇,一律照给,并由我和陈立夫、张厉生等同志负责签字,以资保证。比及天明,一场风波,方告平息,到了10点钟,国民大会才得顺利开幕。

总统与副总统的选举

国民大会唯一的任务,是行使总统和副总统的选举权。总统的候选人计有两位,一位是国民党蒋总裁,另一位是国民党老同志居正。结果蒋总裁以绝大多数票,当选中华民国行宪政府第一任总统。

副总统的选举原拟由政党提名的,但在国民党内部,就未能获得一致的意见。因为党内同志事先表示竞选者,有孙科、于右任、李宗仁和程潜等四位,碍着情面,未能实行,后才釆用签署方式。计当时参加副总统竞选的,除国民党的孙于李程外,有民社党的徐傅霖,和无党派的莫德惠。在第一次选举中,没有一位能够得到法定当选票额,以是依法以前三名的李宗仁、孙科、程潜举行再选,仍以无人获得法定票额,至第三次依法以前二名之李宗仁孙科举行选举,又以票数相差无几,未有结果。到了最后一次,依法是以比较多数票当选的,孙李双方助选团的活动,到达白热化的顶点了。迨开票结果,李宗仁终以比较多数票当选中华民国行宪政府第一任副总统。

一场总统和副总统选举的热闹场面,至此告了结束,国民大会跟着也就圆满地闭了幕。

立法院依法自行集会

接着的是立法委员的集会,由于立法委员的资格,在提名时所种下的恶根,也发生过与国大代表中同样纷扰的情节,不过他们所成立的两个联谊会的行动,却比较斯文得多。因为不久以前国大代表两个联谊会所留给人们不良的印象,终以澄清了大众的情感。在多数人同意下,决定以依法得票多数者当选。以是立法委员的资格问题,便顺利地解决了。

立法委员依规定是自行集会的,在进行组织立法院的期间,我以立法委员的资格,被推任临时会议的主席,直至立法院长选举之前为止。每当在和谐空气中进行议事的时候,我深深感谢各位同志对我的温暖和友情,这也许是我八年中央党部幕僚长生涯中,所换得来各方的厚谊。

自行集会组织立法院的第一个课题,是选举院长和副院长。因为有了副总统选举一幕的经验,由蒋总裁向国民党的中央提出孙科同志为院长候选人,陈立夫同志为副院长候选人。孙科以久任立法院长的关系,很顺利地当选了行宪立法院第一任院长。

到了立法院副院长选举的时候,又发生了一点小风波。原因是立法委员中,有傅斯年,是无党派关系的,他是山东人,为美国留学生,是一位颇负盛名的学者。当他当选立法委员的时候,他还留在美国调理身体。青年团的干部平日对他颇具好感,团方同志一向是不同情陈立夫同志的,当陈被提名为立法院副院长候选人的时候,团方同志即多表示不满。至是团方同志自动起来大捧傅斯年的场,运用自由选举方式,四出拉拢选票,给陈立夫以重大压力。虽然选举结果,陈立夫总算当选行宪立法院第一任副院长,但却为政党政治史上以同党人支持党外人开了一个新纪录,而陈立夫多年办党的威望,也遭受了相当的损失。

行宪后立法院的职权是相当广大的,所有政府须行的法案,统要经过立法院会议的决议,行政院长的人选,由总统提名,亦须经立法院投同意票。

行政院长的同意

行政院在行宪政府中为最高行政机关。当总统副总统选举完毕,立法院组织成立后,最要紧的是确定行政院长的人选和成立行政院。

第一任行宪的行政院长的产生,国民党籍的立法委员之中,有人主张总统所提的行政院长人选,为保证在立法院投同意票时,能顺利通过,最好先由同志中的立法委员举行假投票。这种空气,很迅速地变成群众性的要求。当时集中在丁家桥国民党中央党部大礼堂举行假投票的结果,何应钦同志得了比较多数票,而我也承各同志的推许,得了仅次于何同志的票数。因此对于行政院的成立,拖延了若干时日。其时,旧任无法负责,新任又未及时产生,一国的最高行政机关,却成了真空状态。而国币贬值的狂流,复因政局的影响,加速其泛滥。各方都感到再拖下去,将酿成不了之局。到了最后,才由蒋总裁提出翁文灏,得中央常会通过,以总统名义向立法院提出,得到院会的同意,担任第一任行宪政府的行政院长。

为着立法院接二连三发生不能令人感到满足的事实,我即开始考虑如何来根本解除这重翳障,使党的决策,能直接透到立法院中,完成政党政治的使命。我当时的想法,是以建立立法院党团来统一同志意见的。但在常会中有人提出异议,终无成就。同时立法院中的同志,已纷纷成立了小组织,为革新俱乐部、新政俱乐部、自由座谈会、一四座谈会、星一座谈会等等。虽说同属国民党同志,而以过去系派成见的存在,多角形的对立,随着小组织的产生而俱来。国民党在立法院中反失去政党的领导地位,这种现象终要令有心人为之不安的。

我为着党性的驱策,终于开始我另外一个尝试。我于商得总裁同意之后,在立法委员中发起组织民主自由社。原意想先将立法委员中不属党和不属团的同志,组织起来,减少立法院中小团体的继续产生;同时要在立法院会中负起调和意见的对立。经过相当时间,得到各方的谅解,再慢慢地走到组织党团的路上。在民主自由社的文献中,明显地标榜出我们的信念和我们的主张:“以是非超党派”“以国家民族利益超党派利益”相号召。毕竟同志中明达的人占多数,当我们发起这个组织的时候,参加者达二百六十余人。其中有原属于团的、有原属于党的、有素无政党关系的、有既不属团又不属党的。各方面对于这个崭新团体的组成,多寄予热切的关注和期待。

翁文灝担任行政院长不久,感到局势的沉重,决意辞职,孙科同志由蒋总统提名承之。我由各方同志的推许和敦促,参加继任立法院长的竞选。迨到最后五分钟的时候,蒋总裁以时局动荡,政院工作比较重要,要我参加孙科内阁,担任行政院副院长,兼外交部长。当时各方友好同志,对我放弃立法院长的竞选,犹表依依之情,真使我惆怅到说不出心头的感激,而流出了热泪。

五院完成了

监察委员的选举,是比较单纯的,人数只有二百多人,故监察的组成,并未遭遇到如立法院的困难。很顺利地由于右任同志当选行宪监察院第一任院长,刘哲同志当选了副院长。

嗣后司法院长王宠惠同志,副院长石志泉,属民社党,考试院长张伯苓同志,副院长贾景德同志,以及大法官和考试委员等,均先后得到监察院的同意,司法和考试两院,很快地宣告组成了。

我自从三十六年夏天着手准备选举时起,直至行宪政府五院正式宣告组成止,整整一年多的时间,日夕周旋于人事丛脞之中,尝尽人间是非滋味,到了三十七年的秋天,才得松下一口气来。

我的虔诚祷告

我的基本观念,认定民主政治是历史的产儿,它要经过长时间的养育,才得长大成熟。在这次行宪中,虽然表现出不少令人不能满意的地方,但我深信再经历史的锤炼,民主政治终将在中国的国度里长成起来。我所以不讳言这次行宪的缺点,并愿将当时的事实描写出来,衷心唯一的希望,是要当做前车殷鉴。

我另一的基本观念,认为民主政治就是政党政治。我并不因第一次行宪时的种种缺点,而对中国行宪前途感到悲观,我却担忧到有五十多年唯一革命政党历史的国民党,为了这次行宪而失去党心。因为没有国民党就没有中华民国,这是中国近代历史的事实。故我常虔诚祷告国民党能及时收拾已失的党心,把本身健全起来,继续担负起中华民国保姆的重任,使我们的国家,步上政党政治的常轨。

廖耀湘殉国了吗?

廖耀湘,湖南邵阳人,在长沙念完岳云中学后,人军校,是黄埔六期高材生,再留学法国。他是黄埔六期中第一个升师长的将领,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打通中印公路,得青天白日勋章、美总统自由勋章、英国皇家十字勋章,是国际知名的军人。1948年,他率十一个师及一个旅,与共军作战,就是通称的“辽西战役”,由于蒋介石胡乱指挥,以至兵败被俘。1961年,中共放他出狱。1968年死去,活了六十三岁。

廖耀湘死后,他的部下亲友出了一本《廖耀湘将军逝世十周年纪念专辑》(1978年编印),他们在书中刻意谎言他的下场,如谢冰莹、黄振华、陈维纶说他“殉国”,舒适存说他“被俘不屈死”,刘建章说他“终以不屈死”,何福祥说他“以不屈死”,这都是错误的。事实上,廖耀湘不但没“殉国”,并且在出狱后,出任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专员、四届政协全国委员会委员。身死之后,共产党还为他和溥仪、王耀武一齐开追悼会呢!可见他前半生是中华民国的军人,死前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循吏!所谓“殉国”与不屈而死,都是假的。

这种刻意的谎言,在三年后,于1981年“国防部”史政局出版的顾祝同《墨三九十自述》中,也一直延续着。顾祝同当时是蒋介石特派去的“监军”,他回忆:“在此一期间,东北方面战局,由于共军林彪所部对沈阳外围连续七次之攻势,已使我军处境日益艰困,兵员物资既日渐耗减,海陆运输又相继中断,而我军据点分散,每遇共军攻击,主力既无法转用,应援又难于到达,以致各点孤军苦守,终将为共军各个击破。国防部有鉴于此,迭令东北‘剿匪总司令’卫立煌,与长春守军郑洞国部,奋力向锦州突围,并令锦州守军范汉杰兵团策应作战,先总统蒋公亦曾于9月杪先飞北平,并电召我前往北平,面授机宜,嘱我飞往沈阳,我于9月26日到达沈阳,会晤卫立煌、廖耀湘等,传达蒋公意旨,其后此一计划终未能彻底实施,遂使锦州于10月15日,先为共军攻陷;长春亦于困守九个月后,于10月19日因第六十军曾泽生部被共军诱降,郑洞国亲率特务团两营,坚守中央银行大楼,苦战至20日午夜,致告陷落。沈阳守军,在锦州战起时,东北剿总以五个军主力由第九兵团司令官廖耀湘统率于10月5日西进,图解锦州之围。至23日进至黑山东北地区,闻锦州已陷,乃复向东转进,其后被共军包围猛击,廖耀湘不幸殉国,战事更形混乱。至11月2日,沈阳为共军所陷,仅第五十二军一部,先期攻克营口,至是乃由海军接运,撤退至天津,东北战事于是完全结束,从此共军林彪所部复转用于华北及华中战场,而全国战局乃益趋严重。”顾祝同这里说“廖耀湘不幸殉国”,全是曲笔也!

廖耀湘“死为共产之鬼”前,曾留下几篇回忆的文字,揭发出不少蒋介石的真面目,看了这些凄楚的回忆,当知纪念专辑中李珍所谓廖耀湘“忠于政府,忠于领袖,甘心如此”的说法,自属不实。

辽西战役的关键,在于蒋介石不知兵。廖耀湘回忆,当时顾祝同奉蒋介石之命,到沈阳逼他们的时候,卫立煌就说:“按照总统的办法做,很可能锦州之围未解,先送掉沈阳的主力。”“单独出了辽西,一定会全军覆灭!你不信,我俩打个赌,画十字!”画十字就是立下军令状画押,可见卫立煌他们在外之将的判断,比蒋介石正确得多。1948年10月2日,廖耀湘最后一次见蒋介石时,曾提醒蒋介石,说总统你5月间说要在共产党没打锦州前,要把沈阳的主力先撤到锦州的,现在要撤出主力,只有自营口撤出,“出营口连一副行军锅灶都不会丢掉。”可是出乎廖耀湘意料之外的,蒋介石临阵却变卦了,蒋介石说:“现在的问题不纯粹是撤退沈阳主力的问题,而是要在撤退之前与东北共产党进行一次决战,给它一个大的打击。”廖耀湘回忆:“但我还有一件事情不明了,为什么他(指蒋介石)在5月初就决心撤退沈阳的主力以避免决战,而现在又为什么下这么大的决心要与东北共产党的军队决战?我就提出问他。他怕我狐疑,决心不巩固,在考虑了一下之后,最终说出了他内心的图谋。他说:‘在撤退东北主力之前,一定要给东北共产党军队一个大打击,一定要来一次决战,否则华北就有问题,将来有机会我再同你讲。当大将,一定要顾虑全局,你应该顾虑到整个局势,好好努力完成这一次任务。’”

至于蒋介石说“一定要来一次决战”的真原因,杜聿明在《辽沈战役概述》中,倒透露出一些。杜聿明说:“蒋见没人附和他的意见,急得头胀眼红,从沙发上起来拍桌瞪眼大骂卫一顿,然后又举起拳头说:‘马歇尔害了我们的国家。原来在抗战胜利后,我决定军队进到锦州后再不向前推进。以后马歇尔一定要接收东北,把我们所有的精锐部队都调到东北。弄得现在连守南京的部队也没有了。真害死人!’蒋介石坚持收复锦州之继由此揭穿了。”“这时我反问蒋介石说:‘校长(这是我对蒋介石亲切的称呼)看收复锦州有几成把握?’蒋说:‘六成把握总有。’我觉得蒋介石似乎老糊涂了’有六成把握就想同解放军决战。为了竭忠尽力维护蒋家王朝苟延残喘的局面,这时我心里还有一种热气,觉得不能不对蒋介石讲明胜败之道。于是引《孙子兵法》说:‘孙子说,夫未战而庙算胜者,得算多也,未战而庙算不胜者,得算少也,多算胜,少算不胜(下面还有‘而况于无算乎’这句话,我怕触怒了蒋介石未敢说出)。现在我们算到六成,只会失败,不会胜利。’这时蒋介石有些窘态。停了好久才说:‘你看如何才可以收复锦州?锦州是我们东北的生命线。我这次来时,已经同美国顾问团商量好,只要我们保全锦州,美国就可以大量援助我们。现在应研究如何把锦州的敌人打退,将沈阳的主力移到锦州,保全锦州。以后我们一切都有办法。’这是蒋介石必须收复锦州的又一个谜底的揭开。”

正因为蒋介石有这种“锦上添花”的锦州好梦,所以,照廖耀湘的参谋长杨焜《辽西战役补述》的回忆:“10月15日锦州解放了,蒋介石还是一再催逼廖迅速向锦州前进,还梦想与东进的国民党军会师恢复锦州呢!”

杨焜问廖耀湘:“我们为什么不赶快前进?”廖耀湘说:“我判断不会出几天,锦州就会被解决,那时我们就不要前进了。”殊不知锦州纵已丢了,蒋介石的大梦犹未先觉,直逼得廖耀湘兵败被俘,不得罢休呢!

廖耀湘被俘前的一幕,情况凄惨。他回忆说:“我恐人多引起解放军注意,命特务连分成小组分向各个方向警戒隐蔽。我同李涛等几个人隐匿在一个凹地里,一直至黄昏。入夜后,已分散的特务连这时也联络不上,无法掌握了,最后只剩下我、李涛、新二十二师副师长周璞、新六军军部一个高参和我的一个随从副官。当晚,我决定向南走出包围圈。行动时,我的副官找不着了,只得弃了他。我与李涛等四个人一同向南再徒涉饶阳河通盘山的那条水渠。周璞因涉水不慎,跃入一个没顶的深坑,大声呼唤,引来解放军巡逻队前来搜索,这时又把李涛冲散了。最后只剩下我、周璞和新六军那个不知姓名的高参。我们三人再向南行动,绕过一处小树林,那里战斗稀疏进行,尔后,又绕过一个不知名的村庄,那里也有一小股国民党军队残部,尚在顽抗,大概就是早上随我一同向老达房前进的新二十二师第六十四团残部。天快拂晓,解放军向那个村庄猛烈炮击一阵之后,就冲进去了。黎明后,发现到处都有解放军。我三人走到了一个外面似乎很平静的小村,一进村就发现有解放军的队伍,走在前面的那一个高参被俘。由于我和周璞与他保持有一点距离,此时天只微明,稍微远隔,尚看不清,所以解放军没发现我二人。我们立即傍墙角隐蔽地离开了那里。天大亮后,我与周璞钻进田野中的高粱杆堆里,隐匿了一天。夜晚再向南走了一段,白天仍在原野里隐蔽地点休息。我们看到解放军仍纷纷向各方向行动,待解放军大队过尽了,我与周璞即向沈阳前进。但从田间小径上行走,既不能快,也很疲劳。在途中遇到一个单独行动的老百姓,给以重金,买了一些便衣与食物,化了装继续向沈阳前进,希望在沈阳尚未解放之时到达。行抵辽河边,因渡河点有解放军或民兵,久不得渡。我们旁听路人谈话,知沈阳已解放。我考虑再三,决心回头走,拟到葫芦岛国民党仍暂时控制的地区去。行至黑山以西,便被解放军查获。解放军以为周璞是一个普通的勤务兵,把他释放了。”

廖耀湘所提到的周璞,在逃出后,写了一篇《辽西会战经过及脱险归来记》,附录在纪念专辑《追随湘公十年略述》的后面。其中回忆被俘前经过,可与廖耀湘文章参看。周璞说:“我是在战场上最后一个与廖司令官耀湘共在一起者。……驾车待发。耀、涛公乘马至。知东北方匪已接近,特务连无法抵抗,六十四团及师直属则已突过先行。余急随二公北走。过东北方之森林附近,匪已早伏机枪密射无法通过。转而沿河南向,以避匪弹,渡河西行。接近江家屯以南之村庄,遇匪。目击前行之官兵悉已被俘。时耀公举小手枪自戕,为李万福所夺。乃急转东北,未及千米,前行之李万福副官被俘,再转向南,前行之译电组蒋组长又被俘。斯时已知四面楚歌,陷身匪围矣。辗转二千米间之开阔地带,匪近则伏地隐蔽,数百官兵先后星散。及抵黄昏,所余者仅耀公、涛公、余与军部高参邓图南并卫士十余人而已。乃令卫士分组先行摸索。苦待良久,迄无返者。夜分时,四人乃冒险匍匐行约一千米,始脱匪围。仍渡饶阳河东行。图南先渡。耀、涛公甫及彼岸,骤然遇匪,星光之下,遥见刺刀闪动。余方行至河中失足坠落深处,顿遭没顶,亟力挣扎,两次水流激湍,冲走十数武,幸得邓图南臂助,获登彼岸。当时匪以未分敌我,弃而他去。涛公则于仓皇之中失踪。只余三人仍向东南行。走二里,匪军遍布,遇呼口令则止者数次。余因饮水满腹,全身冰冻,僵而未死。耀公频以手探余鼻孔,视以有无呼吸。邓图南则云周副师长不能行矣。当时余心尚明,知图南有手枪。军人不能成功即应成仁,此正舍生成仁之时,乃亟请以枪妝余,免遭匪俘,并促其速护耀公行,而伊不忍。虽经余反复申明此义,伊仍只强余行。28日天将晓,余等皆已疲惫已亟,无法再做挣扎,信步入一村庄。匪军以余等系病兵,命卧一民炕休息。及三四小时后,余已苏醒,知已身陷匪窟矣,乃亟将证件焚毁。中午匪以牛车送余与耀公赴团医务所,图南则步行。余以解送之匪兵在前数十武,车行尚缓,乃谓耀公曰:‘吾辈与其身陷匪手求死不得,不若趁机脱逃。万一不能获生,亦可借此求死。’语毕,乃急促耀公跃车而下。匪兵见余等逃,乃连发四枪。第二弹中余右腿透裤四层,幸未至肉;第三弹中耀公右足亦未致伤。急跑约三华里,始脱,时已黄昏。遂相与避入高粱堆内。既知遍地皆匪,自念无法可脱。29日晨日出,居民以战事结束,来拾战场遗物。余等乃出,恳易便服以利行动。然因居民来者益多,当时余等金饰手表水笔掳掠一空。下午始得一土民之助,将余等引至大典堡以东之关家窝棚,将余等藏一土窟。窟前即系大道,目见匪兵夜以继日向东北行进。余与耀公避处窟中,莫敢动弹。寒冷则相互紧握,尽力挣扎,如是达二昼夜。31日始由土民导向南行至大桑林子南之王家窝棚张德云家,张民为人尚善。次日令土民探听辽河道,拟偷渡辽河奔营口,二日始返。据云,已托人再探辽河东岸情形,尚须待其回信始能进行。余虑恐久有变,力促耀公冒险急行。耀公未从,并令再探西南之胡家窝棚是否可由海道出走。职是之故,迟延时日,营口撤退,锦西易手,欲再避居亦不可得矣。乃随耀公冒险向锦州前进,于11月6日仍由土民导行经中安堡至李三家子张姓之友人处,下午抵达。不幸是晚匪军将至该处宿营,该民是以不允接纳,并促速行,而导路之土民亦再不肯同行矣。余与耀公置身陌道间,唯有循原路向铁道前进。至中安堡,即为匪农会拘禁,越日即将耀公他提,余则仍拘原处。日执讯十余次,给高粱粥一小碗,并令来往被俘官兵相认。千方百计,恩威并施。余则诡称商人,坚不吐实;被俘官兵顿有旧部亦不愿以真情告匪。如是者八日,匪以无确实证据,乃释余行。余既重获自由,乃间道夜走。日则向土民乞食一小碗,有时虽经三四村庄而无一肯施者;夜则稍憩高粱堆。每过午夜天候剧寒,无法支持,乃勉强行走,方位莫辨,则循北极星反行。二十余日未尝进油盐,体力消耗殆尽。及后两足俱肿烂,每时仅能行二三里矣。过绥中后,幸遇六十五团特务排之许中士,得共乘大车四十里。过前所复遇输一、二连士兵两人为余贷驴车,行数十里得以缩余行程。途中虽已历尽人生亘古未有之苦厄,差幸精神尚足支持。23日抵山海关国军阵地。当以证件俱无,形容枯槁,守城士兵不允进关。又转行三十里。25日始脱万险抵达秦皇岛六十师陈膺华部,得能沐浴易装,再做军人。……”

廖耀湘写回忆时,没看过周璞的回忆;周璞写回忆时,也没看过廖耀湘的回忆,如今我把它们配在一起,两相对照,虽详略有殊,但大体一致。从对照中以看国民党兵败山倒时的将军逃亡图,真令人大开眼界矣!

辽西战役是国共战史中的重要战役之一,它使国民党军队完全在东北崩溃,它一举歼灭了国民党军早就想拉出去的东北主力,计新一军、新六军、新三军、第七十一军、第四十九军五个军,共十二个师,再加上一些游杂部队和直属的重炮单位。廖耀湘的第九兵团全部十多万人,1948年10月8日从沈阳出发,28日全军覆没,前后只二十天,就应验了卫立煌画十字的判断。这一战役,在在都证明了蒋介石虽为元帅,实不知兵,兵团作战,一到他手里,就完蛋大吉矣!

1989年1月21日

你淮海,我徐蚌

1949年1月10日,一场为时六十五天的重要战役结束了。此一战役,共产党称之为“淮海战役”,国民党称之为“徐蚌会战”。这一仗打下来,国民党军队被消灭了五个兵团二十二个军,共计五十六个师(包括临阵倒戈的四个半师),五十五万人。战役的空头指挥者刘峙上将,想做文天祥,可是共产党不要他;战役的实际指挥者杜聿明将军,战败被俘,被消灭的国民党五个兵团司令官中,两个战死、两个化装逃走、一个被俘。这样一个丢人现眼的战役,使国民党元气大伤。战役结束后十一天,蒋介石宣布下野,由李宗仁就任代总统;战役结束后一百零三天,首都南京就丟了。如今,四十年过去了,今年(1989)1月10日,正是这一战役结束四十年。1月9日的军报上说,“国防部”核准为战死的第二兵团司令官邱清泉“设立衣冠冢,以慰忠魂”。人死了,连尸体都无迹可寻,只有在海天苍茫之中,以衣冠遥慰,国民党的凄凉,由此可见矣!

这一战役以徐州为中心,东起海州、西到商丘、北抵临城、南达淮河的广大地区。在战役之初,蒋介石派出刘峙做总司令。当时国民党内部议论纷纷说:“徐州是南京的大门,应派一员虎将把守;不派一虎,也应派一狗看门;今只派—猪,眼看大门会守不住。”其实,所有的仗,都由“最高统帅”越级指挥,派哪一种动物都一样。刘峙在兵败后亡命南洋,替老婆代课做小学教员,后来写《我的回忆》一书,轻怨薄怒,有以申述,读来令人又好气又好笑。

刘峙说,他在徐州吃紧时,曾“发了一个电报给蒋公‘我不会辱及我的乡先贤文信国公’,请他放心。同时也想到文天祥最后所留的几句话:‘孔曰成仁,孟曰取义,惟其义尽,所以仁至;读圣贤书,所学何事,而今而后,庶几无愧。’在这时,我的三个旧部……也暗中做了准备,到时与我同归于尽,不让庐陵自文天祥(文山〕以后,五百年才出我这样的一个人物做俘虏。这是以后他们才告诉我的,我认为他们真是我的心腹干部,为我做精忠报国的准备,不料后来一纸命令,又把我调到蚌埠,当淮河西岸大军南撤的时候,照一般作战原则,是高级司令部先行后移,而我这次恰相反,为着镇定人心,只留我和一个团在蚌埠,等于总司令担任前哨。此时铁路常断,飞机已去,交通工具缺乏,我们等了很久,可是匪又不来;所以才留下这一条早已由光辉而趋于暗淡的生命,到今天来写这篇简略的回忆录,实在感慨万端!我前面说过:‘真正的生命,是建筑在生命的价值上。’而今国家如此,偷生何益?一个革命军人,纵然曾立大功,而不能马革裹尸,到头来还难于自寻死所,其悲痛可知。”

从刘总司令这一回忆中,我们依稀看到他的三个旧部是准备把他干掉,“强迫”做文天祥的:蒋介石把“总司令担任前哨”,只留一个团保护他,足证也是要他做文天祥的。美中不足的是,共产党竟放他一马,不给他做文天祥机会,于是,国民党的文天祥,最后只好另寻死所,寿终台湾了。

整整四十年后重温这一战史,可知国民党的兵败山倒,早萌伏机;国民党的偏安台湾,洵非偶然。最有趣的是,国民党在兵败偏安之际,欲求一文天祥亦不可得。他妈的共产党真不够朋友!

1989年1月9日

将军白发征夫泪

今天(1989年1月10日)是“淮海战役”(共产党说法)或“徐蚌会战”(国民党说法)四十周年。这一战役,使南京门户大开,以致国民党放弃“首都”,“流亡”台湾,可见其重要。在战役中,国民党副总司令杜聿明战败被俘。多年以后,他偶有雪泥鸿爪式的回忆,读来颇足警世。

杜聿明写了一篇《淮海战役始末》,提到明明是前方判断错误,总司令刘峙还“趁机大事宣传徐州‘大捷’,徐州满街张贴标语,大放鞭炮,并向各方发出通电。到22日黄伯韬部被完全消灭后,蒋介石仍宣传徐州‘大捷’,并派张道藩为慰劳团团长,率副团长方治、团员及中外记者数十人来徐州劳军。……有一位记者以怀疑的口气问我:‘这样的大捷,黄伯韬到哪里去了?’我说:‘黄伯韬回家休息去了。’”事实上,黄伯韬在头一天已经打死了。参照起方治的回忆——《我生之旅》,可见杜聿明说得一点不差。方治回忆:他们去劳军第二天,“以三元银币分赠每一队员,作为奖励,各位弟兄一面手拍银币叮当作响,一面高呼蒋委员长万岁!”可是到了第三天“午后2时许,杜副司令仓皇来访,闭门低声告以徐州已不能守。……即由小巷走告道藩兄共同守密,分别通知团员,以奉中央电令,嘱两团今晚返京,另赴其他地区劳军为借口,团员中尚有高兴鼓掌者,余与道藩兄至为尴尬,只得暗自悲伤而已。”——国民党自欺欺人的惨相,竟一至于此!

杜聿明又提到他同邱清泉到第五军司令部,“李弥、邱清泉、熊笑三等又来要求夜间突围,我仍主张照蒋指示,10日上午突围。大家一致认为白昼突围无希望。我说:‘如果你要走的话,你们先走,我一个人在这里守到底,以免耽误了大家。’一直争吵到10时左右,熊笑三有些愤愤不平的出去了。一时四周机关枪、大炮、手榴弹之声大作,熊跑回来对我说:‘已经打到司令部来了,要下决心。’接着他撕了一把白布条拿在手中。我听到枪声炮声只是一边响,这是熊笑三在搞鬼,就说:‘这是你们部队自己打的,你出去看看为什么这样?’熊不肯去,邱似乎见我看破了诡计,就说:‘笑三去看看吧!’邱、熊出去不久,枪炮声停了”。——国民党军头们在危难之际,竟不惜制造假情况来吓唬副总司令,要他同意他们的逃跑方式,这种战场妙事,真古今一绝也!

杜聿明回忆:“我始终认为突围是下策,不会成功的。坐战车一个人走还有可能,但是遗弃官兵,落得万人唾骂。”因此他不肯像胡琏一样坐战车逃亡;另一方面,蒋介石为了表示珍惜部下与将才,也派过飞机去接他出来。据冯亦鲁《徐蚌会战见闻录》:“当局为体念杜氏之病体辛劳,曾派机师二人,驾驶联络机一架,冒险降落青龙集机场,以冀接载杜氏回后方休养,但杜氏因为战事正炽,不忍于危难中抛弃其麾下的健儿们,独善其身地飞去,是故迟迟不肯登机。”

事实上,据杜聿明的儿子告诉我,个中原委却是蒋介石、杜聿明师徒二人是有“密码”(秘密意思表示)的,飞机虽然来了,可是“密码”不符,飞来的关怀只是给别人看的,杜聿明是不敢登机的!杜聿明回忆:蒋介石派飞机空投,“首先下来的是近万份的黄伯韬‘烈士’纪念册!……我看蒋介石是要我死。”既然底案是要天子门生做文天祥,其他的一切,都一笑可也!

1989年1月10日

黄维一直未屈服?

3月22日《联合报》登“记者寇维勇北平21日电”,说“前国军军团司令,1949年因徐畔会战失利被俘一直不愿屈服的高级将领黄维,昨天清晨三点因心脏病逝世,享年八十五岁。黄维是目前大陆仅存的军团司令级国军高级将领,黄埔一期毕业,历任师长、军长,曾参加八一三淞沪战役。在剿共战役中率精锐机械化军团,是沦陷前国军的主力部队。1949年初徐蚌会战失利,黄伯韬、邱清泉相继兵败殉国,黄维率军团驰援,也因受围被俘。大陆沦陷后,黄维一直未屈服,是少数不受中共欢迎的人物之一。”看了这条新闻,我心里想,国民党又朝自己脸上贴金了、又给它自己的降将大施脂粉了。

黄维是江西贵溪人,1904年生,毕业黄埔一期后,历任国民党部队师长、军长、兵团司令等高级军职。在派系上,他属于陈诚系。陈诚原是第十一师师长,率部与西北军作战有功。1930年,扩编为第十八军,参加剿共。该军下辖两个师及一个工程旅,因为十一成土字、十八成木字,所以人称“土木系”,也称“土木工程系”。这一系统是蒋介石部队的嫡系,兵源方面、装备方面,都远胜于其他部队。在“徐蚌会战”时,黄维出任第十二兵团主帅,这兵团,就是“土木系”扩编的,是国民党机械化部队的精英所在。

“徐蚌会战”时黄维奉命开赴战场赴援,结果在蒋介石的错误遥控下,行军到安徽宿县附近的双堆集,就被共军团团围住,十几万大军、最好的机械化部队,都动弹不得。赴援的变成了待援的,滑稽之至。蒋介石派飞机去投补充弹药,一投下来,阿兵哥就骂:“妈的!连吃的都没有!打你妈个屁!”最后大军投降的投降、起义的起义、被俘的被俘,撑不住了。蒋介石下令突围,并以施放毒气为手段。黄维回忆:“当时因为这是违背国际公法屠杀同胞的罪恶计划,没有予以公开,在兵团部只有我、胡琏、正副参谋长和第三处处长以及各军军长知道。”“在突围时,连同其他机密文件都由我亲自焚毁了。”最后只有一条路,就是突围。“所谓突围,实际上是乱跑。”第十二兵团司令官黄维、副司令官胡琏、吴绍周各占住战车一辆,胡琏的车打前锋,得以辗转逃到台湾;黄维的车发生故障,人被俘虏;前两辆车把浮桥压坏,吴绍周的车过不去,人也被俘。

黄维和胡琏临逃前,都向医务人员要了大包安眠药,准备不能脱身时自杀,军人要死竟吃安眠药而不用枪,其勇敢自属不凡。两人又相约谁突围成功谁就负责照料对方家属,但事后证明,胡琏自金门防卫司令到“驻越南大使”,只是自了汉而巳。另外逃出的有师长级的尹俊,到台湾当上警备总司令,在台湾耀武扬威、在大陆丢盔卸甲,脸皮之厚少见也。

黄维在1975年被共产党特赦,共产党为他安排出路,当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专员,又升为第五届、第六届政协常务委员,以至死去,可见《联合报》寇维勇所谓“黄维一直未屈服,是少数不受中共欢迎的人物之一”的说法,只是妙笔生花,并非事实。黄维且在大陆发表《第十二兵团被歼纪要》等文章,大掀“蒋介石发动全面内战”的底,并说自己“走上新生之路”,更可证明他并非“一直未屈服”,也非“少数不受中共欢迎的人物之一”。黄维不但屈服了,并且洗面革心,再也不干他妈的国民党了。

上面这一辨正,说明了台湾有李敖在,国民党是休想一手遮天的,休想!

1989年3月22日

王仲廉人死书活

8月12日《中央日报》上,登有以袁守谦为主任委员的“王故将军仲廉治丧委员会”广告,内登:“王仲廉将军字介人,于中华民国八十年7月26日下午2时28分病逝于台北市荣民总医院。距生于中华民国前九年3月14日,享寿八十有九岁。谨择于国历8月14日中午12时,在台北市第一殡仪馆景行厅设奠家祭,1时公祭,3时30分发引安葬于观音山墓园。谨此奉闻。”

广告下面,照例是一大堆名流做“副主任委员”“委员”,以凑热闹。

8月15日,《中央日报》又登出“孝子女:中立、中一、中孚、中琦、中元、中和(王童)、中强、中凯、中鼎、惠民、黎民、九黎、苏民泣启”广告,说:“先严王公仲廉将军之丧,渥蒙严前总统、李副总统、五院院长暨各级长官赐颁挽额,亲友宠赐隆仪,亲临吊祭,或函电慰唁,云天高义,殁荣存感,谨申谢悃,伏维矜鉴。”也照例“谢启”一番。

对今日台湾说来,上面这种照例,只不过极普通的一件“老贼之死”事件。但是,对我这种思想家历史家说来,我却每每趁机做点“机会教育”,使中国人民多知道一点他们的荣辱与经历,也算没让他们白活白死。

这回的“老贼之死”,死者是王仲廉将军。

王仲廉是国民党大军头之一,黄埔一期出身,官拜集团军总司令,得过青天白日勋章。来台湾后,投闲置散。七十岁后,写《征尘回忆》,自表其功。这部回忆录内多芜文,但也有颇可一录者,据之可以知人察世。我愿夹叙夹议一些。

一、王仲廉说他出身“丰沛望族、忠孝世传”,是乃徐州人氏。“丰沛萧杨,自古称为英雄豪杰诞育之区,亦是平民安居乐业之地。倘非由于军阀祸国,战争连年,灾患频仍,盗匪滋扰,余亦可能是安居乐业,度其闲适生活。军阀战争,土匪迫害,使我既不能安心读书,又不能耕稼过活,唯有弃文就武一途,命运之不可知也如此。”

二、由于战乱,他的母亲死于大后方贵阳,他遗憾父母未能埋在一起。“在贵阳城大南门外南明河畔之甲秀楼设奠吊祭,辱蒙国民政府主席林公子超特颁‘教励精忠’及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公颁赐‘懿范长存’挽额,以昭哀悼,其他长官及姻亲友谊学寅等或题像赞或赠挽联益彰哀荣者,不下数百件。惟益使仲廉寝食难安,终天抱忏者:乃因共匪祸国,未能及时奉安于祖茔与先严共安同穴耳。”

三、他记黄埔一期的学生生活,有三件事不习惯:“第一件不习惯的事是吃饭,在家乡吃面食,时间没有限制,在校吃饭时间只有十分钟,操作后,早已腹饥肠鸣,身软无力,听到开饭号音,齐集饭厅,饭香扑鼻,规规矩矩坐下,望见墙上的‘民脂民膏’标语,心中能不警惕?值星官发出开动口令,一般同学饥不择食的狼吞虎咽。我吃米饭不习惯,他们快而我慢,愈心急,热饭愈难以下咽,烫得口腔全是泡,而吃的全是空气。等吃第二碗时,十分钟时间到了,值星官喊‘起立、外面集合’口令,只好丢下碗,随着同学集合。第二件不习惯的事是穿草鞋。以前穿布鞋皮鞋,根本没有穿过草鞋。入校后,换上军服、同时换上草鞋,当时觉得轻松新鲜。跑步时草鞋就不听指挥了,不是左脚出来,就是右脚出来。野外演习时候,不是沙石碰破脚指头,就是野刺刺破脚底板。现在我脚上伤痕仍然存在,留下黄埔受训的纪念。第三件不习惯的事,是听不懂话,使我抄笔记极为困难。讲堂听讲,等我懂了一句话意思,不知教官又讲到什么地方去了,使得我所抄的笔记,牛头不对马嘴。只有在自习时候,向教官一问再问,加以补救。到了人伍期满,生活才由勉强做到自然。”事实上,黄埔一期只是半年训练而已,为了革命缺人,一切从宽。知识上并不苛求。最后毕业四百六十五人。

四、他记他父亲之死,有“借棺葬父”一段:“先父逝世突然,一切后事,毫无准备,家中经济破产,我带来少数旅费,怎能应付重大丧事,只有向亲友筹措。主要的事,是买棺木。如买坏的,对不起一生辛苦的父亲,如买好的,钱从何来?正在焦急万分之时,适表兄张祚贤来唁,彼自愿将其七旬老母柏木寿材借用,在万难中,得此仗义相助,真使我感激莫名,顿首致谢。此事距今已四十余年,我犹印记在心,刻骨难忘。”

五、一般“移孝作忠”是上级下令的,但他自己自动行之。“当时遍地匪乱,不敢久停,遵礼成服,于正月二十四安葬于村东北约一里许之祖茔。我以时局紧迫,任务在身,不能在家守制,只有移孝作忠,为革命而驰驱,想亦为先父在天之灵所原宥也。”

六、黄埔一期毕业,他被蒋介石派往上海,协助陈果夫招生募兵。“新兵来源,最重要的地方,为温州、金华、徐州等处。果夫先生的叙述为:‘徐州新兵最纯朴,多来自乡间农村。好笑的是还有拖着辫子的。由上海往广州送兵,因为码头流氓知道我们所送,全是招来新兵,就趁此敲些小费。开始每名上船一两角钱,日后流氓的欲望,日渐增大,每名小费增长五角至一元,方肯放行。同时还有巡捕房的包打听,及巡捕等暗中帮助,也须酬谢些钱。就此上船第一关,金钱破费很多,而颇受周折。所以要分批秘密运往广州。教导团一、二两团新兵,是如此困难的招募及送粤。在浙江募兵的有两名招募委员,被军阀杀害。’”

七、最有趣的,还有这样的运兵插曲:“在开船日期前,将五十名新兵,分批秘密送登船上,点过名分为五班,每班指定一名能力较强的新兵为班长,分别负责管理。他们大多数来自苏北乡间,第一次出来,乘船不习惯,晕吐得一塌糊涂,生活发生痛苦,加以船上乘客复杂,谣言纷起,有传说运往南洋做苦工(卖猪仔)的,不少新兵受了煽动,情绪不安,哗然骚动,经过我苦口婆心的解释和劝导,将我自己所有路费,全拿出来招待他们,经过香港各地幸未出事,安达广州天字码头。我预先将新兵集合起来,不准个別上岸乱跑。有戴红帽边的几位滇军军官,竟登船扬言按收新兵,而宣传滇军如何好,闹了一大阵,没有人理踩,他们也就走了。等到我们接兵人员上船,将新兵整整齐齐带上码头,再转登大南洋校船,经驶黄埔,一名也不少。我完成送兵任务,一身轻松愉快。”我想当时才二十二岁的王仲廉,一定搞不清为什么募兵不就地在广东募。实际真相乃是蒋介石要用外省人在广东夺权,就地的人,不好使唤也。

八、黄埔总队长严重(立三)是他老师。“严老师生活很严肃,尤其能做慎独功夫,每天工作八小时以上,夜间还要读书一小时,方就寝休息。因此我必须注意他的生活起居,将应办的事,写在黑板上及日记簿上,及时提供其备忘。书架上书籍,一一整理编号,只要阅读,随手可得。更可笑者,一日晚间,我将洗澡水及需要替换的衬衣,叫勤务兵准备好,请他洗澡,他竟忘了。我提醒他三天没有洗澡了,不洗澡怎能消除疲劳呢?他才想起洗澡。由此可见到他公而忘私的精神,令人敬佩。我做人做事,受其影响甚大。严老师是同学们最景仰的一位。民国二十九年春,我因公赴渝,途经宜昌,当时严老师代理湖北省主席,驻宜昌,遂往拜谒。他留我便餐。他平时规定一菜一汤,因留我吃饭,特别破例,增加一盘炒蛋,足证其生活之俭朴。并嘱我官久自富,不要贪污(其实我做八十五军军长,不管各师经费,也无污可贪)。可见他律己之严,是名副其实的良师。”后来严重做代理湖北省主席时,王仲廉去谒见老师,“严师规定每餐一菜一汤,因留仲廉吃饭,特别交代加一盘炒鸡蛋以示优待。”到了1942年,陈诚告诉王仲廉,说严重“他力疾从公,营养不足,是饥死的”。

九、他写宁汉分裂时,“有一次在汉口跑马场开人民大会,武汉政府徐谦登台演讲,正大声疾呼打倒总司令蒋公时,说话用力过猛,满口假牙,全部吐落台下。全场听众哄然大笑,连共产党徒都说不吉利。这是武汉政府不祥之兆!在台上演讲的徐谦,弄得张口结舌,只好鞠躬下台了事。有些民众还说:这是触犯天怒人怨,给以应得惩戒呢!”这个有趣的故事,可以看出这些革命家的迷信观念。

十、他写1929年内战之惨,令人动容:“10月间冯玉祥叛迹显著,其部下宋哲元盘踞豫西洛阳一带抗命。我师奉命征讨,本团先奉令担任许昌及总司令行辕(车上〕之警备,旋奉蒋公面谕:‘该团即经禹县,星夜向临汝归建’等语。即晚出发,经一昼夜,到达临汝城,时值黄昏,即奉师长(顾墨公老师)谕:饭后速向杨楼前进,参加战斗。星夜疾走,途中闻前方枪炮声激烈,知战斗正酣,督队赶赴增援,拂晓前到达,敌已被我军击溃。本团即沿汝水向伊阳溃退之敌尾追,战于车坊,获军用品甚多,继向伊阳进击。伊阳城在本团未到前数月,曾被匪攻破两次,全城百姓,尽遭屠杀,遗尸遍地,血腥冲天,臭气竟达数里。城内所有水井,除一卖豆腐老妪门前之井,因匪要饮用外,尽为尸体填满,无可饮用之水。黉学庙内,十数株苍松下白骨残骸,尸多为妇女,闻皆被匪奸淫而后杀戮者,一团团的女人乱发,如断蓬枯草,随风飘扬,惨不忍睹。”

十一、他写日本鬼子“施行毒化”政策如下:“敌寇在其占领地区,公开畅销鸦片白面,借收重利,并在各城镇遍设‘雅室’‘俱乐部’‘招待所’等,广事售吸。其‘雅室’等内部之设备婿赌吹喝,应有尽有,并雇用时髦少女,专事招待,以诱惑我青年同胞,堕入地狱。”

十二、他写日本鬼子“横征暴敛”政策如下:“占领区内之苟捐杂税,名目繁多,不胜枚举,除例有各税之外,又有所谓磨粉税、油磨税、筵席税、面麻行税、瓜果行税、苗金行(大粪行〕税、烟土行税等。”

十三、他写日本鬼子“杀戮我同胞之暴行”如下:“凡在敌寇侵占区内,奸掳烧杀情事,随地可见,尤其处置犯人为最惨酷,先挖一坑,将人犯头部向下,两足朝天,掩土活埋,名之曰‘倒栽葱’。将人犯衣服剥尽,手足捆绑驱犬食之,名之曰‘狗吃活人’。又淋油于人犯衣服之上,以火燃烧后使其行走,再以枪击之,名之曰‘燃天灯’‘打炮’。又有水牢电刑,种种伤心惨目,不可言状。”

十四、他写“鲁西战役”,自己拆穿内幕如下:“鲁西匪区作战,认真来说不能称为鲁西战役,因为本军(第四兵团)既无动员准备,又无行军布阵的行列,根本没有与匪作真面目的战斗,怎能称为鲁西匪区战役呢!但在鲁西整个战场方面,本兵团已被投入战斗的漩涡,只好勉强称为鲁西之战罢了。历经四十载,仍感慨万千,萦回脑际。……”最后,“正准备明日拂晓开始进击之时,突奉到撤职查办来京受审,第四兵团司令官职务交罗广文(三十八年在四川叛变附匪)代理之电令(忘记电字号),当即复电遵办,晚即将进攻刘匪之任务转交给罗广文接替执行,并将兵团司令部及直属部队一并交出。……”

十五、到南京后,他去军法单位报到。“按军法组织程序,组织军法会审,上将徐永昌(次宸)将军担任审判长,二审大白,乃进人中央医院诊治肠胃病,割除胆石。……”“民国三十八年春,携眷随政府来台,服务本党基层工作。四十九年1月奉令退役,蒙聘为行政院顾问。五十九年1月奉令除役归来,还我书生本色,读我未读完之书,梦觉忆往,心安理得,俯仰无愧于天地。”

十六、在回忆录之后,他以《万里长征归来歌》自记:

……说什么,功勋高,冷眼沧桑寻常事,百战归来心神劳;

乐林泉,访旧友,邻有芳草,相期道义守德操;

居陋巷,闲无事,寻章撷句,漫将诗词和群豪;

八成饱,睡得好,锻炼身体起床早,责任尽了,心安理得无烦恼;

地长久,天不老,九子五婿齐家道,孙辈满堂环膝绕,怎敢比古时,郭老令公福禄与寿考,知足返璞乐陶陶。

“九子五婿”,他竟以郭子仪自期呢!好个国民党郭子仪哟!国民党一介武夫,竟以文事收场,亦堪哂矣!

1991年8月16日